戴勇
摘 要:蔡世平是新時期舊體詩詞創作領域的新銳代表,其代表作《南園詞》表現內容有三,其一是對鄉村風景的描摹,其二是對時代鏡像的反映,其三是對底層人物的關注。這些內容體現出蔡氏詞作的寫實特點及人文價值。
關鍵詞:鄉村風景 時代鏡像 底層敘述 蔡世平 《南園詞》
對于學界而言,民國時期舊體詩詞的學術價值已經受到越來越多的學者的重視與認同,而新文學作家在建國初期創作的舊體詩詞也受到了相當程度的認可。相比而言,新時期以來的舊體詩詞則未有此榮幸。新時期舊體詩詞備受非議的一個重要因素是未能產生一批有說服力的作家及作品。在此背景下,蔡世平的出現,在某種程度上很好地改變了人們對新時期舊體詩詞創作平庸的定論。有學者甚至直言不諱地指出:“蔡世平的詞,不是仿古、復古,而是讓古體新生、復活。……蔡世平的詞,應該說為今后詞的創作開辟了一個新的方向,建立起一種新的審美范式,提供了一個詞體復活的成功樣本,展現出詞體藝術發展的樂觀前景。”
作為新時期舊體詩詞創作的新銳代表,蔡世平詞創作水準極佳。2012年出版的《南園詞》則是蔡氏近年來詞作的結晶。《南園詞》共收入詞作101首,最早的一首詞寫作時間是1975年,最晚的是2012年,時間跨度近四十年,這些詞作也從側面反映出了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的時代風云變化。在《南園詞》收錄的101首詞作中,蔡氏展現出了駕馭多種詞牌的能力。據統計,《南園詞》中共用了38個詞牌名。按用詞牌填詞詞作數目的多少排列,最多的是《賀新郎》15首,其次是《臨江仙》10首,再次是《浣溪沙》9首。從以上的統計中,蔡氏填詞的偏好可見一斑。蔡世平特別擅長在詞作中展現鄉村風景,其詞作有鮮明的時代感,蔡氏又常常把筆觸聚焦于社會的底層人物,反映他們的生存困境。
一、鄉村生活景象
《南園詞》的開篇即是《漢宮春·南園》,該作以漢宮春為詞牌名,營造了創作者的生存空間——南園。蔡世平在詞中如是說:“鄉里漢,城中久住,親昵還是泥巴。”其對鄉村的眷戀完全是出自于一個鄉下人與生俱來的對土地的偏愛。作者在詞作中描述了搭棚移栽野果和鋤草種花的細節,一種怡然自得的情趣撲面而來。鄉村情結與悠然心態貫穿著《南園詞》的眾多篇章,由此也構成了這部作品集的基調。
1.對鄉土生活細節的描繪
魯迅曾經對文學的起源有個精辟的總結,即“杭育杭育”派。具體來說,是指文學最早誕生于遠古人們在勞動中發出的聲音,這種聲音可視為最早的文學記錄。盡管魯迅的推論有臆測之嫌,但不可否認的是文學與勞動的密切關系。而中國最早的詩歌《彈歌》記錄的就是遠古時期人們的狩獵情形,有關詩歌對勞動場景記錄的篇章以后就層出不窮了。蔡世平《南園詞》也不例外,其詞作中有大量記錄鄉土生活細節的佳作。
在表現鄉土生活細節時,蔡世平常常運用擬人的手法,把日常勞作細節鮮活化、動態化,極富感染力。如《臨江仙·割竹》:“好是一庭風致,巡空竹影徘徊。銜泥小草盼關懷。刪除頭頂綠,吩咐太陽來。 細察芝茅眉目,端的笑逐顏開。世間物態咋安排?幾多貧女淚,無奈背陰哀。”該詞上片給人們展現的是竹林蔥蘢、小草青青、泥土芬芳的景象。詞人用擬人化的手法,把小草盼望陽光的心情描繪得栩栩如生,極富生命力。與此類似的,還有《鷓鴣天·春種》:“春種南園豆子稀。撩開樹影暖輕泥。撕它風片殷勤扇,紡個雨絲潤細微。 花怯怯,果垂垂。花花果果掛新眉。近來識得西窗月,也覺纖纖也覺肥。”這首詞讀來瑯瑯上口,頗有宋詞風韻。
2.對鄉村風景的展現
對鄉村田園景色的描繪歷來是詩歌常寫常新的表現內容,文學史上更是誕生了像謝靈運、陶淵明、王維等大師級的人物。蔡世平詞作中對鄉村風景的敘述也別有風趣,如《賣花聲·鄉夢》:“昨夜棗風酣。鄉夢初圓。溪邊青草眼邊藍。又見一雙紅雀子,隱入眉彎。 月色種沙田,碧玉生煙。楊花不讓柳花閑。縱是夜深春歇著,春也難眠。”詞人為讀者營造了一個如夢如幻的鄉村場景,這里楊樹飛長,柳絮漫漫,棗風酣美,沙田一片,尤其是在月光的照射下,整個田野顯得氤氳朦朧,如同碧玉生煙,正是在這美好的鄉土畫面下,春也難眠了。類似的對江南鄉景的敘述還有《水調歌頭·冰雪江南》《清平樂·鳳凰山寫意》《沁園春·南園晨話》。
除了對鄉村風景靜態的描述之外,蔡世平又常常在詞作中描寫一些充滿生命氣息的動態化場景,這也為其詞作增添了不少原生態的鄉土魅力。如《臨江仙·荷塘》:“照影花鶯先到,舔波彩蝶來遲。一驚一乍是山貍。草叢窺動靜,濕尾辨東西。 天上星高幾個,水中幾個星低。麻蛙幾個擁荷衣。聲聲銜月色,夜夜惹鄉思。”這首詞上闋寫景,下闋抒情。上闋中展現的是河塘周圍的景象,這里鶯鳥彩蝶紛至沓來,山貍在草叢中忽隱忽現,偷窺著河塘的動靜,河塘的靜與飛鳥走獸的動相得益彰。下闋前三句作鋪墊,天上的星星依稀可見,水中河塘倒映的星星也是屈指可數,幾只青蛙坐臥在荷葉上酣睡。后兩句點題,在這樣一個夜晚,詞人的鄉愁油然滋生。“聲聲銜月色,夜夜惹鄉思”二句都用疊字,“銜月色”與“惹鄉思”對應,讀來瑯瑯上口,更襯托出鄉愁的濃郁。
二、時代鏡像
反映時代重大題材無疑也是詩歌重要的表現內容,杜甫詩即是最好的例證。蔡世平《南園詞》中有多首詞反映了改革開放以來的重要事件。這種對時代的介入與關懷顯示出詞人濃厚的政治情懷。
1.對重大災難的敘述
蔡世平在《南園詞》中敘述了一些重大的自然災害。如《一剪梅·洞庭大水》,1996年夏,洞庭湖發生了百年不遇的洪水,詞人寫道:“六月大湖起怒濤,淹了鶯巢,沒了蘆梢,老魚游上百年橋。蛇影高高,鼠影毛毛。”洪水淹沒了鶯巢蘆梢,鼠尸一片。當地百姓與官兵眾志成城,奮力抗洪,“慘烈堤防似炭條,水也燃燒,人也燃燒,洶波逼退話《離騷》。閑說楊幺,細說湖妖。”洞庭湖邊堤防的抗洪場景已經到了白熱化的境地,人們終于逼退了洪水,閑坐一地細說湖妖,勝利的喜悅心情力透紙背。endprint
2003年中國多省爆發了罕見的傳染性疾病災害非典。全國各地人們無不談之色變,蔡世平在《賀新郎·非典》中是這樣描述的:“童叟談非典。恍然間,南天北地,狼煙又現。鬧市而今少人行,更有白沙遮面。車船上,喧聲不見。我念青山應不老,甚原因,處處還風險?天不語,空凄怨。 鎮妖我有昆侖劍。戰云飛,鋪張巨網,捉他遍遍。血鑄長城鋼鐵志,哪給魔魂方便。似看見,霧消云散。大好家山人個愛,又清風,笑了青春臉。鶯巧巧,花燦燦。”詞的上片展現的是非典給人們帶來的恐慌,路人行人稀少,人們甚至白沙遮面,車船聲稀,連空氣彌漫的都是凄惶,下片描寫的是人們戰勝疫情之后的喜悅。上片描寫,下片抒情相得益彰,而前面的凄清與后面的喜悅形成反襯,極富張力。類似的描寫還有創作于2008年5月的《滿庭芳·山娘遺夢——汶川大地震之一》,詞人在災難發生后的第五天寫了這首抗災詞作:“山里人家,小姑初嫁,夢隨蝶影蹁躚。清潭疊翠,貼臉映花鮮。細點憨郎禾麥,紅黃葉,彩色眉邊。風吹起,輕衫厚肚,嫩崽動心田。 鶯聲撕扯斷,拋天抖地,焦膽枯顏。只回頭一眼,沒了家園。天地良知識何在?誰給你,如此心肝?從今后,山娘遺夢,夜夜不能眠。”該詞上片以一個山里女子出嫁的美好場景起筆,描述了山村秀美的情景。下片描寫地震過后的慘狀,前后對照,突出了人們失去美好家園的痛苦之情。尤其下片連用了兩個疑問句,以控訴的語氣,指責天地的無良,令人為之動容。
2.對軍旅生活及生態環境的關注
蔡世平是軍人出身,有十多年的從軍生活經歷。他也時常在詞作中對那段生活進行敘述,如《浣溪沙·天山兵行》:“曾作岑參馬上兵,水溪溝喚老冬行。軍旗偏愛打頭風。 野雪山花鷹踏出,孤村豹影夜生成。穿林皓月起濤聲。”這首詞是回憶作者二十八年前的一次軍中行動,詞人以岑參自況,描寫了夜宿天山水溪溝的情形,這里人跡寥落,雪花遍地,豹影頻現,通過設置這樣一個充滿兇險的地理環境,軍人的豪氣與辛苦可見一斑。類似記載軍旅生活的詞作還有《蝶戀花·昆侖兵歌》《賀新郎·從軍別》。
對生態環境的關注也是蔡世平詞作中經常涉及的題材。如《鷓鴣天·荒村野屋》:“聞說松坡養毒囊,黃泥十里會生瘡。林枯雀嘆人心冷,溪老魚悲地肺涼。 山失血,夢堆霜。荒村野屋喚爹娘:誰能收拾凄清去,還叫桑花蜂蝶忙?”作者聽聞家山老松坡要被建造成垃圾填埋場,憂慮不堪。詞人把垃圾場比作毒囊,用擬人化的手法敘述了黃泥生瘡、山失血,鮮活透亮地表露出作者強烈的不滿。
三、底層敘述
白居易的詩以關注底層人物而著稱,其“歌詩合為事而作”的詩歌理念也影響深遠。就此而言,蔡世平的詞是關注現實的,其詞作也完全是“合為事而作”的。蔡世平許多作品反映了時代變革中中國底層人物生活的辛酸及精神的貧困。其作詞的初衷也呼應了蔡氏對詞人的定義,即:“所謂詞人,就是那種能夠反映時代喜怒哀樂,傳達時代心靈呼喚的精神站立起來的人。”
1.關注女性
蔡世平底層敘述主要表現在對農村留守女性精神狀態的關注,代表作是《蝶戀花·留守蓮娘》:“秋到河塘秋色染。秋水微紅,秋葉層層淺。人在天涯何處見?秋風暗送秋波轉。 春種相思紅片片。秋果盈盈,秋落家家院。獨對秋荷眉不展,秋容淡淡秋娘面。”如眾所知,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得到了迅速發展,城市也迅猛擴張,農村大量勞動力涌入城市,由此造成了大量的留守人員問題。這首詞講述的即是農村留守婦女的問題,她們的丈夫離鄉背井出外打工賺錢,她們自己留守家鄉帶孩子照顧老人。本來春天播種,秋天收獲,可是這些留守蓮娘春天種下的相思,到了秋天依然一無所獲,她們只能獨對秋荷默默寄托著思念。
留守蓮娘在家鄉默默等待,但有些農村青年女性卻忍受不了寂寞也去城市闖蕩,可是她們的處境卻更令人堪憂。如《秋波媚·小芳》:“小芳冬盡到長安,人笑舊時顏。酒窩深淺,柳眉濃淡,重整嬋娟。 鄉裝脫去千般好,莫脫貼身衫。巖鷹也怕,早春寒重,裸露風前。”這首詞寫出了無數出外打工的底層女性的辛酸,詞人并未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指責小芳們淪落風塵的行為,而是從人道的角度表達了對她們的同情。詞人擔憂小芳們在早春時節,依然裸露風前,感嘆她們“鄉裝脫去千般好,但莫要脫去貼身衫”。
2.對小人物的同情
對身邊小人物悲慘遭遇的關注也是蔡世平詞作中重要的表現內容,代表作是《蝶戀花·路遇》:“一地清霜連曉霧。村漢無言,木木寒風佇。曾是嬌妻曾是母,而今去作他人婦。 世道仍須心養護。豈料豺狼,叼向茅叢處。誰說病兒無一物,還留血淚和煙煮。”這首詞讀來令人既辛酸又憤怒,辛酸的是村漢要獨自撫養兩個患病的兒子,其容木木然,令人感傷;憤怒的是村漢妻子畏貧拋棄孩子去作他人婦。這種見聞讓作者慨嘆血濃于水的母子親情,好似被豺狼吞噬。詞人強烈的人道主義情感充斥筆端。
總之,蔡世平《南園詞》的大部分詞作是寫實的,尤其是關于底層小人物的敘述,這些敘述超越了新時期以來許多“老干體”詩作無病呻吟之風,具有鮮明的時代色彩和人文價值。
王兆鵬:《詞體復活的“標本”——評蔡世平的詞》,《貴州社會科學》2008年第5期。
蔡世平:《南園詞·代序》,中國青年出版社2012年版,第13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