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容
摘 要:康熙末年,詞學走向了衰微,其中原因有四:一是詞風趨向雅頌,隨著統治的穩定,文學成為歌功頌德的工具;二是統治者的干涉,統治者對詞學進行引導和規范;三是學術風氣的轉變,由于“文字獄”的影響,士人將填詞當成游戲;四是士風的變化,讀書人紛紛走向科舉之路,不再熱衷詞學。
關鍵詞:康熙末年 詞風 學風 士風 衰微
康熙末年,詞風由極盛而趨于衰微,當時的詞人就已經看到了這種現象,當代學者也有過論述,嚴迪昌先生在《清詞史》中有專節談到這個問題。嚴迪昌先生主要是針對顧貞觀的觀點提出反駁的,筆者認為有可商榷的地方,且論述還不夠全面,所以特就這個問題再談談自己的一孔之見。顧貞觀在《與陳栩園論詞書》中說:
雖云盛極必衰,風會使然,然亦頗怪習俗移人,涼燠之態浸淫而入于風雅為可太息。假令今日更得一有大力者起而倡之,眾人幡然從而和之,安知衰音之不復盛邪?
顧氏的這篇文章作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他是從“竊嘆天下無一事不與時盛衰”的角度,來論述詞的盛衰是必然的,但如果“一有大力者起而倡之,眾人幡然從而和之”,詞必會重新振興起來。嚴迪昌先生就是抓住他的這個觀點進行反駁的,嚴先生認為康熙帝正是這一大力倡之者,他說:“詞這一文體也結束比較自在松散不受注視的歷史階段,毫無例外地被置于統管整飭狀態。這種統管和整飭何嘗不是一種‘大力者起而倡之呢?康熙帝自己親自躬問,還能說不是‘有大力者嗎?”嚴先生接下來指出康熙后期“欽命”的《詞譜》和《歷代詩余》,只是從“意”的指歸和“譜”的規范上加以制約,特別是《詞譜》的制定是“在‘宮調失傳已數百年,重開已無宮調可弦的新的‘大晟樂府,津津導引詞人們去尋覓‘古昔樂章之遺響,這是對脫離音樂而成獨立抒情文體的詞來說,不啻是釜底抽薪的一次整肅。任何文學樣式得以發展的生命力的源頭是‘人心與被‘人心所感受的‘人間。‘人心感受自‘人間所激發的‘情,現在‘欽命要再次將‘哀樂喜怒接受嚴格的能‘諧管弦的聲律的制約而后傳之于聲,詞的生命力能不受戕傷嗎?”最后他得出結論說:“所以,說《欽定詞譜》等頒行,清詞‘中興‘氣象開始蛻化,高峰趨于退潮,活躍期轉入沉悶,并非是隨意性的揣度。”當然,嚴先生的觀點也是正確的,是從一個方面分析了清初詞學衰微的原因。但筆者覺得他對顧貞觀的“大力者”的理解不完全正確,嚴先生講康熙是“大力者”,是從其掌握的權力來看,而顧氏的“大力者”則應理解為本身有著很深的詞學造詣、在詞的創作上作出突出成就的人,即詞學上的領袖人物。顧貞觀關于領袖人物的作用,在本文的前面有過論述,其文如下:
自國初輦轂諸公,樽前酒邊,借長短句以吐其胸中。始而微有寄托,久則務為諧暢。香巖(龔鼎孳)、倦圃(曹溶),領袖一時。唯時戴笠故交,擔簦才子,并與宴游之席,各傳酬唱之篇。而吳越操觚家,聞風競起,選者、作者,妍媸雜陳。漁洋之數載廣陵,實為斯道總持。二三同學,功亦難泯。最后,吾友容若,其門第才華,直越小山而上之;欲盡招海內詞人,畢出其奇,遠方,漸有應者,而天奪之年,未幾,輒風流云散。漁洋復位高望重,絕口不談。于是向之言詞者,悉去而言詩古文辭。回視《花間》、《草堂》,頓如雕蟲之見恥于壯夫矣。
顧氏在文中指出清初的龔鼎孳、曹溶、王士禎都是這種領袖人物。他們不僅本身的詞作成就很高,而且對當時一些著名的詞人都有提攜、引導等作用。龔鼎孳有《香嚴詞》《三十六芙蓉齋詞》數刻,后定本通稱為《定山堂詩余》,其詞初期綺麗悱惻,后期蒼潤清腴;尤為稱道的是龔鼎孳對人才的愛護,吳偉業曾說他“清操雅量,領袖人文,通籍四十年,宦囊如洗,惜才哎士,常典貸結客”,尤其是他對陳維崧的愛護更成為詞壇的佳話。曹溶自己以詞著名,并對后輩詞人尤其是浙西詞派領袖朱彝尊的詞學思想和創作有直接的影響。王士禎本人有《衍波詞》,并有詞論《花草蒙拾》,還同鄒祗謨共同編選《倚聲初集》,而他在廣陵詞壇的活動更是后來人津津樂道的詞壇盛事。這些人才是顧貞觀所指的“大力者”,他們對詞壇的影響是正面的、積極的,他們靠的是本身的人格魅力,而非手中的權力,他們也沒有辦法限制別人的詞學思想和詞的創作,而康熙帝雖寫詞,一則數量少,《御制文集》第三集中存有四闋,即《點絳唇·春雪晴望》《風入松·臘日》《柳梢青·乙酉仲春南巡船窗偶作》《臨江仙·自鎮江之江寧》,均作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及次年。二則質量不高,詞大抵表現鶯歌燕舞的“承平”氣象,所謂“大塊光風。春疇一望,滿目從容”“村莊里,安平氣融。樂志情深,讀書意遠,與古和同”(《柳梢青》)云云,可說是最稱典型的“歌詠太平”。他靠的是手中的權力,對詞壇的影響是反面的、消極的。所以這種“大力者”和前面的“大力者”是不能同日而語的。筆者以為康熙晚期詞壇衰微的原因總起來有以下四端:
一、時事的變化:盛代宜雅頌
文學有條規律叫“國家不幸詩家幸”,在國家動亂之際,往往是文學最為發達的時期,詞也不例外。康熙十八年之后,康熙帝已完全完成了對國家的統一,國家進入了“康乾盛世”時期,文學就成了歌頌盛世的點綴。正如蔣景祁的《荊溪詞初集》序文中說:“古之作者,大抵皆憂傷怨誹不得志于時,則托為倚聲頓節,寫其無聊不平之意。今生際盛代,讀書好古之儒,方當銳意向榮,出其懷抱,作為雅頌,以黼黻治平,則吾荊溪之人之文不更可傳矣乎?而詞之選不亦可以已乎?”這里雖然是談陽羨詞風的不合時宜,同時也指出生于盛世,詞風也應該跟著變化。徐乾學《陳其年湖海樓詩序》也談到詩風與時事變化的關系:
思前代之人,其遭時不幸,至于顛失所,及天下始平,干戈不用而文士出,而斯人者已窮困以老,或死不及見矣,豈非其命與。若陳子則膂力方剛,遭遇國家盛典,致身侍從。夫志和者其音樂也,于是又將變其激昂欷者,比于朱弦疏越,以奏清廟而儐鬼神,而出于前代詩人之所不及見,則陳子之于詩,殆又將變已。
這里講到陳維崧的詩風隨著國家的盛衰和個人本身的經歷而發生變化,這是正確的。endprint
二、統治者的干涉:規范與打擊
統治者的干涉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規范。嚴迪昌先生將這點已講得很清楚,在此引用他的話作為證據,他說:
康熙在其后期親政階段“欽命”編纂《歷代詩余》和《詞譜》就是從“意”的指歸和“譜”的規范上加以制約,特別是強調詞必須協律,將合乎音律的問題提到學術的高度來倡導,這就是和即將全面形成的乾嘉樸學的音韻、訓詁、文字之學互相滲透,詞的“意”必然趨于淡化,生氣活力必然被聲律音韻所束縛。糾正明代以來譜律的混亂、詞曲的相淆,本是為能更好地發揮詞的獨立的抒情功能的正律厘譜之舉,被推到了另一個極端。于是,唯美的、唯雅的、專事陰陽四聲的各種崇雅流風、格調派別“幡然從而和之”,清詞的發展出現了一個低谷。
統治干涉的第二個方面就是打擊。“文字獄”就是統治者對文人的殘酷打擊,同時也是對文學的摧殘。康熙朝的“文字獄”以莊廷《明史》案和戴名世《南山集》案影響最為深遠,雍正朝的文字獄更是多且嚴。詞這種文體不再是“逍遙法外”了,也成為統治者整肅的對象。統治者的這兩手,一個很明顯的用意就是將詞人趕入到皓首窮經的淵藪,詞的衰微當然是無法避免了。
三、學術風氣的轉變:審音與游戲
學術風氣的轉變是和統治者的干涉緊密相連的,因為有統治者的干涉,所以才有學術的轉變。清中期的“乾嘉學派”就代表學術的轉變。這種學術風氣對詞人的影響也是兩個方面的,詞人或者將詞當成一門學問去潛心研究,主要是其音律,康熙帝在《御制詞譜序》已指明了方向,他說:
唐之中葉始為填詞,制調倚聲,歷五代北宋而極盛。崇寧間大晟樂府所集有十二律六十家八十四調,后遂增至二百余,換羽移商,品目詳具。逮南渡后宮調失傳而詞學亦漸紊矣。……既命儒臣先輯《歷代詩余》,親加裁定,復命校勘《詞譜》一編,詳次調體,剖析異同,中分句讀,旁列平仄,一字一韻務正傳訛,按譜填詞,乎可赴節族而諧管弦矣。《樂記》曰:凡音者,生人心者也。哀樂喜怒,咸感于心而傳于聲。詞之有調亦各以類應,不可牽合……是編之集不獨俾承學之士攄情綴采,有所據依;從此討論宮商,審定調曲,庶幾古昔樂章之遺響亦可窺見于萬一云。
這段話的用意很明顯,“是編之集不獨俾承學之士攄情綴采,有所據依;從此討論宮商,審定調曲,庶幾古昔樂章之遺響亦可窺見于萬一云”。要詞人去研究已失傳的詞的音律。或者詞人要填詞的話,就只能去游戲文字,填一些與社會、與人間現實保持一定距離的無關痛癢的“群芳譜”之類的詠物詞。詞體的地位已經邊緣化了,或者說成了京師“大儒”們公余的應酬之事。王朝讞為曹寅《楝亭集·楝亭詞鈔》作序記載:曹寅“少時尤喜長短句,當己未、庚申歲,陳、朱兩太史同就徵入館閣,而公以期門四姓官為天子侍衛之臣……每下輒招兩太史,倚聲按譜,拈韻分題,含毫邈然,作此冷淡生活。每成一闋,必令人驚心動魄,兩太史動以陳思天人目之。時又有檢討從子次山,陽羨蔣郡丞京少、長洲黃孝廉戢山,相與賡和,所作甚夥。”這“己未、庚申歲”正是康熙十八年和十九年,但這更多的是出于應酬和游戲。與當時的學術風氣比較起來,作詞已經被稱為“冷淡生活”了。
四、士風的變化:瘦狂那似癡肥好
納蘭性德的《虞美人·為梁汾賦》里描寫了詞人的處境:
憑君料理花間課,莫負當初我。眼看雞犬上天梯,黃九自招秦七共泥犁。瘦狂那似癡肥好?判任癡肥笑。笑他多病與長貧,不及諸公袞袞向風塵。
“瘦狂那似癡肥好”形象地道出了詞人的尷尬處境,要做詞人的話,只能是“多病與長貧”。陳維崧、朱彝尊等在康熙十八年的博學鴻儒考試中一舉成名,從而也改變了他們的學術道路。所以在博學鴻詞科考試后,“向之言詞者”如果不能像朱彝尊、陳維崧那樣入選史局、驟然改變身份地位,就會感到非常失落。李良年在落選后,“出都時自吟斷句云:‘還家未敢焚詩草,翻恐人疑是不平。又云:‘兒童莫笑詩名賤,已博君王一飯來。”這頗有幾分自嘲的意味。而詞學研究也逐漸受到了冷落,如萬樹在《詞律自敘》中提道:“戊申、乙酉之間(康熙七年、八年),即與陳檢討其年論此志于金臺客邸”,到“丙辰、丁巳之際”(康熙十五、十六年)開始編著,而不久博學鴻詞科考試后,“同人皆鵲起以乘車,賤子則鶉懸而彈鋏”,他不禁“興既敗于饑驅,力復孱于孤立。賚此悵惋,十稔于茲”。直到康熙二十六年才編纂完成《詞律》。
綜上所述,百派騰躍、熱鬧非凡的明末清初詞壇在時事變化、統治者的干涉、學術風氣的轉變、士風的變化等各種因素的影響下,已變成了晚春之花、暮秋之葉,在康熙末年走向了衰微。
(清)顧貞觀:《栩園詞棄稿序》,(清)陳聶恒:《栩園詞棄稿》,康熙四十三年且樸齋刻本,第509頁,第509頁,第193頁。
嚴迪昌:《清詞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05頁,第306頁,第305—306頁。
王揖唐:《今傳世樓詩話》,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17頁。
蔣景祁:《荊溪詞初集》,康熙十七年刻本。
徐乾學:《園文集卷二十一》,冠山堂藏版。
玄燁:《御制詞譜序》,四庫叢書本。
曹寅:《楝亭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年版,第24頁。
曹貞吉:《秋錦山房詞序》,《浙西六家詞》,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425冊。
萬樹:《詞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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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嚴迪昌.清詞史[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
[3] 王揖唐.今傳世樓詩話[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
[4] 蔣景祁.荊溪詞初集[M].康熙十七年刻本.
[5] 徐乾學.園文集卷二十一[M].冠山堂藏版.
[6] 玄燁.御制詞譜序[M].四庫叢書本.
[7] 曹寅.楝亭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8] 萬樹.詞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