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款去向之謠

文/東方明

捐款去向之謠

文/東方明

朝鮮戰爭爆發后，美國政府宣布出兵朝鮮，實行武裝干涉。1950年9月15日，美軍第10軍在朝鮮半島南部西海岸仁川登陸，朝鮮人民軍腹背受敵，損失慘重。1950年10月8日，朝鮮政府請求中國出兵援助，中國作出“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決策，派出志愿軍入朝參戰。1951年6月1日，中共中央發出《關于開展訂立愛國公約和捐獻武器運動的指示》，全國各階層人民積極響應，開展捐獻飛機、大炮運動。本文所述的這起反動謠言案就發生在這個時段的南京市……

捐款的去向

1951年6月上旬，南京市各界人士和全國各地的城市鄉村一樣，熱烈響應中共中央號召，紛紛舉行集會游行，訂立愛國公約，捐獻錢財用于購買飛機大炮支援抗美援朝。

6月9日上午，當時擔任中共南京市委書記兼市長的柯慶施，翻開當天的《敵情通報》閱讀。翻了幾頁，他停了下來，想了想，給南京市人民政府公安局局長陳養山打了個電話。因為他看見當天《敵情通報》的“社會輿情”部分有一條是反映社會上有一個傳播得比較廣泛的傳言，大意是志愿軍在朝鮮被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隊打得一敗涂地，狼狽不堪，大批官兵被活捉，關進了××、××等三個戰俘營。美國人沒有殺戰俘，也不肯平白無故釋放，要放，是有條件的，當兵的一兩黃金，軍官根據級別從三兩到十兩?，F在全國都在搞捐款，說是捐獻飛機大炮，其實就是為了向美國人支付贖金。

電話接通后，柯慶施對陳養山說：“這不是普通傳言，而是反動分子制造的謠言！我們的公安機關要嚴厲打擊這種造謠分子，公安局立刻組織力量進行追查，抓到后繩之以法，決不寬?。　?/p>

陳養山局長根據柯慶施的命令，當天就組織了專案組，要求盡快破案。專案組由市局和全市第一至第五各區的公安分局抽調11名偵查員組成，市局政保處副科長厲家杰擔任組長。當天，專案組就按照偵查員所在的分局進行分工，讓他們前往各區的派出所去調查謠言傳播情況，并要求了解該謠言在該管段最初傳播的具體時間。

專案組要調查的情況，派出所顯然是無法提供的，那就只好指派戶籍警陪同偵查員下到各街道、居委會去了解。一番調查進行下來，收集到的情況是：各區均有此類謠言，有的比《敵情通報》中所反映的簡單，有的則復雜一些，但總的核心內容是一致的，都是說共產黨動員捐獻飛機、大炮是假的，捐得的錢是去向美國贖志愿軍戰俘的。志愿軍前一程在朝鮮什么什么地方連連吃敗仗，已經被俘數以千萬人了。那么，這些謠言的源頭是從哪里來的呢？這方面的說法并不一致，有的說是晨練時從公園或者街頭聽來的，有的則是從茶館聽來的，還有的是在公共澡堂、車站、碼頭……

專案組長厲家杰是個抗日戰爭時期就在延安從事政治保衛工作的老公安，陳養山局長之所以點他擔任專案組組長，就是因為他曾在延安承辦過追查謠言的案子。因此，他在這方面是有過實踐并積累了一定經驗的。事先，厲家杰在布置偵查員分頭去調查時，特地叮囑過：每處調查有一點是不能疏忽的，那就是反映人所聽到謠言的具體時間，這個時間不僅僅是幾月幾日，而必須是哪天的哪個時間，說不出精確時間的，也得了解他是上午還是下午聽見的，上午下午前半段還是后半段聽見的。這是追查謠言源頭的最為要緊的一個切口，諸位切記！

之后，各路偵查員返回專案組匯報時都提到了反映人所說的時間。專案組一匯總，發現最早聽見這條謠言的時間是6月7日早晨，是從第五區的鼓樓公園一群晨練者中傳出來的。厲家杰于是下令：盯著這條線索查下去！

公園晨練出謠言

6月10日清晨，專案組11名偵查員全體化裝出動，前往鼓樓公園。鼓樓公園處于南京市中心位置的鼓樓，自1923年被辟為城市公園后，一直是晨練愛好者喜歡光顧的場所。這些人沒有發現今天有點異常，晨練場地周圍出現了一些平時從不光臨的陌生面孔。六點半，專案組組長厲家杰看看人應該到得差不多了，于是掏出銅哨吹了三聲。晨練者感到驚奇時，發現他們已被一群穿便衣的漢子包圍了。又是一聲哨響，第五分局偵查員楊義宣扯開嗓子說話了，大意是：同志們，我們是南京市公安局的便衣民警，根據上級指示前來調查一些情況，請大家聽從指揮，暫不離開這里，叫到的人請暫時挪步到那邊樹林子去一下，我們有話要問。然后，自東往西，五人一撥走到樹林子里去分別接受偵查員的詢問。每個人接受的詢問內容基本一致，包括以下內容：姓名、住址、職業、黨派、有無政歷問題，是否每天來此晨練，6月7日是否來過，聽見過什么議論，是何人在說何人在聽，等等。

也就不過半個小時，在場的幾十個晨練者每人都“過了一回堂”，差不多有一半以上人都說曾聽說過警方正在追查的那個謠言，只是有的人不敢確定是6月7日聽說的，不過所有人都確認確實是從鼓樓晨練現場聽見有人在議論的。那么，究竟是誰在議論呢？有一部分人說不清楚，當時只聽見有人在說，沒有留意是誰在說。有一部分人說是一個穿黑色香云紗練功衫的老者所說的，那個老者人稱杜先生，楊式太極拳打得很好，有時還舞舞寶劍，劍法也不錯，一看就是個行家。

據說這位杜先生以前幾乎天天來鼓樓公園晨練的，這天恰恰就沒來。偵查員中有個南京當地人叫孫名強的，也是練太極拳的，他估計那人肯定有徒弟，甚至已有徒孫了，于是就把現場兩個練太極拳的悄悄叫到一旁打聽杜先生住哪里。那兩個是練吳式太極拳的，跟楊式太極拳不同門派，因此也就沒有顧忌，說聽說杜先生住在草場門那里的。

專案組于是派員奔赴草場門派出所，把戶籍警召集來一問，就查清楚了杜先生的情況：名叫杜文昆，68歲，退休教師，家住周家巷，武術世家出身，確實有不錯的功夫，沒有政歷問題。杜文昆是教歷史的，喜歡發表議論，以古論今，高談闊論。

專案組隨即指派四名偵查員前往周家巷杜家，一問家人，杜文昆不在家。去哪里了呢？去江寧女兒家了。幾時去的？6月5日。偵查員一聽簡直懵了：不是有多人說他6月7日還去了鼓樓公園散布謠言，怎么6月5日已經不在南京了呢？再問一遍，家人還是這樣回答。

偵查員向厲家杰一匯報，厲家杰說那奔江寧吧，反正也不遠。當下，就派了一輛吉普車，載了三名偵查員去了江寧，找到了杜的女兒家，杜文昆果然在那里。對父女、女婿分別問了問，杜文昆還真是6月5日去女兒家的，去了沒有離開過。那么，老杜6月7日上午在干嗎呢？也沒離開過女兒家，一大早就在教兩個外孫打拳，有幾個鄰居見了還向他請教拳術呢，這都是有多人作證的，其中一個是江寧縣公安局的民警，還真不由人不信。偵查員返回南京向厲家杰一匯報，厲家杰說我們以事實為依據，既然杜文昆有那么多人作證，先把他往旁邊放一放，另外再調查吧。后來破案后，果然發現謠言跟杜文昆無關，只是鼓樓公園為何有那么些人都說謠言系杜文昆傳出的，那就不清楚了。杜文昆后來也知道此事了，從此就不去鼓樓公園練拳了。

賣粢飯的女人

由于有了鼓樓公園追查落空的教訓，專案組再查時，就多生了一份心，11名偵查員分別去了三處調查。那是頭天追查時群眾反映中出現比較多的三處，一處還是鼓樓公園，另外兩處一是新街口廣場，另一處是夫子廟德鑫茶樓。對于鼓樓公園的調查，擴大到晨練以外的其他地塊，吊嗓子的、喝茶的、遛鳥的，反正哪里有人扎堆的就往那里調查，最后卻沒有查到任何線索。新街口廣場那邊也是這樣，幾個偵查員了解下來，這種謠言倒是有人聽到過的，不過卻都是最早出現的6月7日之后的。

去夫子廟的那路偵查員倒是有收獲，那是厲家杰和偵查員老蔣、小許，三人化裝成茶客去德鑫茶樓喝茶，跟幾個老茶客聊天，了解到那個謠言竟然是6月5日他們就已聽到了，是在茶館門口聽一個賣粢飯的婦女說的。偵查員亮明了身份，正式進行調查，三言兩語就查清楚了：確實是6月5日那天聽那個賣粢飯的容大嬸說的。容大嬸當時說得有鼻子有眼，說是她的小叔子昨晚來她家吃飯時告訴的，小叔子是第四區區政府的民政股領導，這話應該是不會錯的。

偵查員想起先前進茶館時確實看到門口有個中年婦女在賣粢飯，尋思那就是容大嬸了，厲家杰讓小許出去看看是否還在。小許去而復歸，說不在了，問了旁邊賣豆腐干的小販，說容大嬸賣完了粢飯回家去了。她家住哪里呢？小販說就在附近的聚財巷，幾號我不知道。

偵查員隨即去了夫子廟派出所，一了解，聚財巷確實有個賣粢飯的容姓婦女，名叫容秀娟，年近50，是個寡婦，其夫原是國民黨軍隊的軍需官，淮海戰役時死于戰場。偵查員說這個姓容的女人是否有個小叔子在區政府民政股當領導？派出所方面說這個我們倒不清楚了，沒有聽說過。偵查員說要不你們去兩位同志把這個容秀娟先叫到所里來，我們跟她談談。

午后，民警找到了容秀娟，把她傳喚到派出所。偵查員問她家里有些什么人，以及社會關系，她說只有一個20歲的女兒。至于什么叫“社會關系”，她不懂。于是跟她解釋：就是親戚。她說有個小叔子，在區政府做事。做什么事呢？燒飯！那么是在食堂工作的？是當食堂領導的嗎？不是，是半年前剛經人介紹進去干雜務活兒，是臨時工。偵查員讓民警往區政府打電話一問，確實有那么一個臨時工。

那么，夫子廟茶客、小販等人所反映的謠言是否容秀娟所散布的呢？容秀娟初時矢口否認，后來聽偵查員說要把聽見她說那番話語的多名證人叫來對質，到那時就要從嚴處理，逮進局子蹲班房沒商量時，她害怕了，承認確實是她跟人家說的。

于是，偵查員“表揚”容秀娟態度端正，正在向獲得從寬處理的條件靠攏，希望她再接再厲繼續說老實話。接下來所要追查的是：你所說的這些話頭是從哪里聽來的？是你小叔子告訴你的嗎？容秀娟搖頭，說她跟小叔子不睦，已經一年多沒來往了，這些話是她6月3日下午去長江客運碼頭賣粢飯時聽人說的。

談話進行到這里就擱淺了，容秀娟始終咬定就是這么一回事，哪怕槍斃也是這話！厲家杰對容說，以你所犯的事兒，本來是可以逮進去的，但因為你前面的態度還不錯，所以就不逮你，不過也不能放你回家，你就先留在派出所吧。我們把情況調查清楚后再對你作出處置。

繩之以法

厲家杰隨即就在夫子廟派出所召集全組偵查員對情況進行了分析，認為從所傳播的謠言內容中所謂志愿軍在朝鮮三處地點被俘多少多少人這點看來，以文盲容秀娟的能力是編造不出來的，因為那三處地點都是朝鮮確實存在并且中國國內報紙、電臺都從未報道過的。

那么，容秀娟所說的從長江客運碼頭聽來的情況是否屬實呢？這需要調查。另外，關于容與其小叔子已經一年多沒來往這一點也需要了解。

偵查員分兩路進行了調查，去區政府找容秀娟的小叔子蔣平槐調查的回來匯報說，據蔣平槐本人以及區政府食堂的同事所說，蔣確實已經跟其嫂子、侄女斷了關系，好像是為了經濟原因。這一點，亦被另一路去聚財巷向容秀娟鄰居調查的偵查員所證實。至于容秀娟是否去客運碼頭賣過粢飯，鄰居都說不清楚。

這時，已是黃昏時分，派出所不知專案組會如何處置容秀娟，看看到晚餐時候了，那時的規矩派出所是沒有給留置對象提供伙食的費用的，所以就讓戶籍警通過居委會轉告容氏家屬給容送飯。

很快，容秀娟的女兒蔣美琴就給母親送飯來了。專案組組長厲家杰決定跟這個20歲的姑娘聊聊，看她能提供些什么情況。蔣美琴是一家私營醫院的護士，厲家杰問她是否有對象了，她說已經找了個對象，在國營內河航運公司調度室工作，比她大七歲，兩人是自由戀愛，準備今年國慶節結婚。蔣美琴對她心目中的這位白馬王子顯然很是滿意，一說到對方就雙目生輝，眉飛色舞，還告訴厲家杰說他很聰明，除了其專業調度工作外，還會駕駛摩托車和修理電器、收音機什么的——這在當時確實是值得炫耀的內容了。

厲家杰聽著心里便一動：那小伙子會擺弄收音機什么的，那么容秀娟所散布的謠言中的那三處地點是不是他從“美國之音”的對華短波廣播中所獲得的呢？

蔣美琴離開后，厲家杰讓偵查員去跟容秀娟聊天，故意漫不經心地提到了她的準女婿，容秀娟顯得很緊張，而且稱女兒不過是跟對方剛接觸，兩人是否談得攏還很難說。

厲家杰于是決定連夜派人去內河航運公司調查蔣美琴的未婚夫，獲得以下情況：小伙子名叫曹伯先，家庭出身資本家，本人在讀航運專科學校時曾參加過三青團，新中國成立后考入現在供職的這家國營航運公司，平時工作表現尚可，政治表現落后，時不時說些牢騷怪話，但沒有發現他散布過謠言，內河航運公司至今還沒發現有人提及過警方正在追查的這條謠言。

次日，專案組又派人向曹伯先的同學、鄰居、親戚、朋友等進行調查，沒有發現其散布謠言，不過都反映此人精通收音機修理，他甚至能把最簡單的礦石收音機調弄到可以清晰地收聽短波電臺。

專案組據此就加深了對曹伯先的懷疑，經過研究，決定傳喚其未婚妻蔣美琴。為對蔣美琴產生威懾力，專案組決定將其母容秀娟拘留，把容氏移至區分局看守所羈押。而對蔣美琴的傳喚通知則由市公安局落款發出，而且傳喚去的地址也是市局。

這對于蔣美琴這樣一個涉世未深年方二十的姑娘來說，確實是具有震懾作用的。偵查員把按有容秀娟指印的拘留證給蔣美琴看，又暗示她其母已經交代了涉案事實，告誡她現在要看你的態度，希望她認清道路。如此一番攻心術施展下來，蔣美琴哪里頂得?。苛⒖瘫硎疽繑n政府，如實說清情況。

據蔣美琴說，那個謠言是由其未婚夫在6月4日到她家吃晚飯時在飯桌上對她們母女倆說的，說那是他從“美國之音”聽來的，讓她們母女不要上共產黨的當，不要響應捐獻飛機大炮什么的。當時，曹伯先喝了些酒，也沒有關照她們母女不要對外亂說。蔣美琴的性格比較謹慎，再說她在醫院上班也沒有跟人閑談的機會，所以守口如瓶。哪知其母卻是喜歡胡言亂語外加炫耀的人，也難為她這個文盲竟然記住了準女婿所說的朝鮮那三個地名和所謂“志愿軍戰俘”的數字，次日就在夫子廟向人散布了。

專案組隨即對容秀娟突審，同時派員拘拿曹伯先。由于有了蔣美琴的證詞，容、曹兩人最后只得對此供認不諱。這起謠言案就這樣破獲了。1951年8月10日，南京市軍管會對“曹伯先謠言案”的涉案者作出了刑期不等的判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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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