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馬建國
編 輯 陳 芳 chenfang@xinhua.org
“我喜歡臺灣海基會董事長辜振甫,尤其喜歡他這個京劇票友表演時的扮相。他演京劇上臺亮相漂亮,謝幕也很精彩。有時我甚至認為謝幕時的一舉一動更顯功夫,更顯一位票友對京劇的理解和熱愛。”
老吳與我閑聊時的這段話語轉眼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自2013年3月18日老吳去世至今這半年多來,作為老吳在新華社的下屬、同事和朋友,我每每想起他的這段話都感到陣陣酸楚,覺得老吳有關辜振甫京劇表演的感受好像是在說他自己。
我喜歡老吳對文化、對細節的關注、對工作的投入,更把他的這席話聯系到了他這位新華社老記者的人生——他從一個不滿20歲就遠赴古巴求學的小青年到在拉美工作40年的中國記者,最終倒在對外傳播的崗位上。一個何等漂亮的扮相,又一個讓他含笑九泉、讓親友不忍的何等精彩的謝幕!
吳永恒先后擔任新華社拉美總分社社長、新華社外事局副局長等,常駐拉美國家20多年,熟悉西班牙語、葡萄牙語。2004年,吳永恒從新華社退休。也就是在這一年,中國外文出版發行事業局啟動對外傳播本土化戰略,在海外出版當地語種的《今日中國》雜志。外文局領導首先想到了吳永恒。吳永恒也欣然應邀。
起初,分社只有老吳和一個外籍雇員,雜志訂戶只有19個。為了打開銷路,老吳不僅跑代理商,還四處演講。
幾百場演講下來,老吳和《今日中國》雜志在當地的粉絲越來越多。8年之后,老吳把《今日中國》雜志在墨西哥的訂戶從19個增加到了1.3萬個,雜志西語版的年發行量達到30萬冊。
墨西哥網絡電臺還特聘老吳作為嘉賓主持每周一次的中國專題節目。通過老吳的努力,中國的聲音被越來越多的墨西哥人熟知,老吳也被墨西哥頭版俱樂部授予終身榮譽會員資格——這使他成為該俱樂部歷史上迄今為止唯一一位外籍會員。
驚悉吳永恒去世的消息后,現任墨西哥總統恩里克·培尼亞·涅托,前總統埃切維利亞都通過辦公室送來花圈表示悼念。中國駐墨使館全體人員、中國駐墨機構的代表,拉美記者聯合會創始人、終身名譽主席都送來花圈悼念,新華社拉美總分社的同事全程協助料理在墨城的后事。
不少墨西哥朋友主動趕到殯儀館按照當地傳統為這位中國朋友日夜守靈,沉浸在悲痛之中的中國駐墨西哥的政府機構、企業、華僑更是跑前忙后,含淚為老吳送行。幾位跟老吳很熟悉的小朋友,也跟著父母為“吳爺爺”送行……
生前夜以繼日地為《今日中國》工作的老吳心底一直沒有忘記自己是新華社人。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說過:無論在哪里工作,我作為新華社培養出來的人,不能丟了新華社的面子。
在《今日中國》拉美分社擔任社長的8年時間內,老吳參加了外文局全局的7次年度考核,全部為優秀。2005年,他還以高票當選全外文局的十佳工作者。老吳對獲得這樣的殊榮感到很高興。但當外文局要發給他5000元的獎金時,他說什么也不要。他說,我在國外工作待遇比國內高,況且,很多工作都是與國內同志一起做的,執意要把獎金分給國內編輯部的同事。爭執不下,最后,他把這5000元錢捐贈給了今日中國雜志社團組織,用作年輕人的活動經費。
談到這件事,老吳說,“小的時候,我老娘老說,下雨別蹚水,干活別偷懶。蹚水危險,偷懶讓人說閑話。老人從小就這樣教育我們的。咱們無論到哪里都要干好,不能夠讓人家背后說咱不好,不能給新華社丟臉。”
吳永恒逝世后,中央電視臺連續兩天以“時代先鋒吳永恒:讓世界了解中國”為題在“新聞聯播”播出老吳在拉美傳播中國聲音的感人故事。
2004年底,老吳退休,準備應約到中國外文局下屬的《今日中國》雜志社拉美分社擔任社長。一天,他半開玩笑地對我說,“建國,你要為我養老送終啊。”
我知道他是說要我為他送行到墨西哥工作后我才按新華社安排到倫敦分社工作,也就順口答應,“沒問題,我肯定為你養老送終。”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2013年3月19日早晨,剛剛起床的我突然接到來自墨西哥城的電話,說老吳突然去世。
吳永恒先生是我的領導、良師和忘年交朋友,他的故去恍如春日驚雷。
春節前還在石景山他家樓下的餐館里共飲,轉眼他就駕鶴西去,讓我怎能接受?
老吳在新華社國際部和外事局都是我的領導,但他更喜歡我稱他“老吳”。他總是那么平和,退休后到墨西哥工作回京小聚時談的總也離不開他在拉美的那些工作。有時還要問一下曾和他共過事的年輕記者和司機、廚師……
吳永恒先生1944年10月生于北京。他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山東人。齊魯大地、孔孟之鄉的教化塑造了他的性格,影響了他的為人。質樸善良、愛憎分明是熟悉他的每個朋友對他最深刻的印象。
1970年進入新華社工作后,吳永恒先生先后擔任新華社國際部拉美組編輯、新華社巴拿馬分社記者、新華社波哥大分社、新華社布宜諾斯艾里斯分社首席記者、新華社國際部拉美組主任、新華社里約熱內盧分社社長、新華社拉美總分社社長、新華社國際部副主任、新華社拉美總分社社長、新華社外事局副局長等職。
2004年底從新華社退休后,有不少單位邀請他加盟,但最后應邀作為專家型人才主持外文局《今日中國》雜志社拉美分社的工作。他說,到外文局工作有兩點他喜歡:一是這份工作也是新聞外宣工作,是他的本行,順手;二是在拉美工作,他熟悉,也喜歡。
退休返聘到《今日中國》拉美分社的幾年時間內,遇事喜歡親力親為的他常常獨自奔波于墨西哥、巴西、秘魯和阿根廷等國家之間。按他的話說,為《今日中國》忙是在另外一個陣地搞外宣。
回京開會得空小聚,他會講講他在拉美經營《今日中國》雜志四處講演、與當地官員賢達接觸的“故事”。老吳顯然很享受工作的狀態。這一點一直感染著我,讓我對工作和生活都充滿著熱情。也讓我這個朋友為他高興。
他是在他鐘愛的新聞職業崗位上,在墨西哥城這個他工作生活了十多個春秋的城市告別這個世界的,以這樣的狀態離開這個世界或許是吳永恒先生自己的選擇。他早就對朋友說過,日后假設身體不好,他可不愿意在病床上告別這個世界。
但親朋好友誰也沒有想到一向身體康健、開朗健談的他竟然如此突然地離開這個世界。他的朋友,無論是來自中國還是來自墨西哥、巴西、秘魯、阿根廷、古巴,或拉美的其他國家,得悉他去世的消息的人都感到驚訝——因為他的桌面上還有本月完成的計劃,郵箱里還有給朋友的信件沒有發出,被墨西哥網絡電臺以“吳永恒”的名字命名的專題演播室好像還在期待著這位中國同行的到來;很多關注老吳的墨西哥粉絲也許還在期待著他每周一次講述的有關中國的故事;他的夫人和兒子還在期待著老吳回北京與他們分享退休后的安閑日子;作為老部下,老朋友,我和他的不少朋友還期待著與他一起喝酒閑聊……
但他就這樣突然地離開了我們,留下這個沒有老吳的世界和數不清的朋友和理不清的思念。
從新華社外事局副局長的崗位上退休的老吳從2005年初開始在墨西哥城擔任《今日中國》雜志社拉美分社社長。但我這個晚輩仍時時感受到這位“老新華”的關懷。
2005年6月13日我到倫敦二十多天后的7月7日,發生了震驚世界的倫敦地鐵爆炸案。
過了幾天,老吳打電話過來說:“建國,干得不錯,我一直在關注著你的報道。”
沒想到過了四年多在北京的一次小聚,他仍能把當時我有關倫敦地鐵爆炸案的報道如數家珍地說出來。老吳夸我的動作快,快訊發得快,報道角度選得好。
我從倫敦回到北京后,出版了一本題為《看不透的英國》的書,送他一本請他“斧正”。
老吳的認真我早有領教,但當時沒想到他是那么認真。幾個月后,他專門給我打電話,就我這本書給我來了個“電話斧正會”。
他開玩笑說,本來要那本書主要想讀一下他的老鄉、外交部原部長李肇星寫的序言,但沒想到我這本英國書還真讓他對我這個“年輕人”有了新的認識。
他說,他特別喜歡我寫那本書的語言風格和結構。筆下總是一團和氣就失去了記者的銳氣。老吳說,中國記者不能缺鈣,要犀利一些,要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表述。這樣,才能夠贏得尊重,也對得起讀者和自己的身份。
老吳如此一說,讓我想起了中國駐墨西哥大使曾鋼對老吳記者生涯的一段評語:“1982年是阿根廷的多事之秋:當年4月2日爆發阿英馬島之戰,6月,以阿根廷戰敗和軍政府垮臺而告終;8月,阿根廷舉行軍人還政于民之后的第一次歷史性大選。吳永恒以其出色的職業水平,對當時世人矚目的戰局和選情進行了大量和及時的報道,其鞭辟入里的分析和生動流暢的文筆,給人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一個文筆犀利、幽默的老新華對我如此評價,我很是欣慰。
電話那頭的老吳順口背了一段毛主席語錄:“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嗡嗡叫,幾聲凄厲,幾聲抽泣。螞蟻緣槐夸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正西風落葉下長安,飛鳴鏑……”
老吳說,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詩句,大氣,給力,我們記者,特別是新華社這樣的新聞國家隊的記者就要有這樣的胸懷和氣魄。他稱贊說,我這本書里有了些許味道。
老吳說,他對全書都做了批注,喜歡者多,討厭的也有。最讓他不高興的是我有幾處用了第一人稱,把作者自己“拽”到讀者面前,這樣不像記者所為。所以,他在兩處都寫了“馬建國怎么又來啦?”
我很感激他如此認真地閱評我寫的書。并要求他把這本批注過的書贈送給我,我再拿一本書奉送。
一年后,老吳還真的把那本密密麻麻批注過的書送給了我。我很珍惜這本書。每每抬頭看到它,我好像能夠聽到老吳在開玩笑“馬建國怎么又來啦?”
老吳對毛主席和中國革命歷史有不一般的情感,他是毛主席的粉絲。他的辦公桌上總有一個看上去像毛主席語錄一樣的紅塑料皮筆記本。本子上除了他喜歡的中外名言警句,多數是毛主席語錄。
“我喜歡駐兵營,我喜歡那種干干凈凈,拿起槍就走的感覺。”老吳不止一次地給我說過這樣的話。
也許是心底的這種喜好,讓老吳特別欣賞已故新華社社長郭超人對新華社記者的一個要求,就是“新華人要有戰士的情懷。”他不止一次地說起自己的軍旅情結。他喜歡李幼斌扮演的《亮劍》里的主人公。他說,男人就應該像他這樣的戰士,要有骨氣,有血性。
老吳了解自己。他說,“我就是個性格鮮明的人,工作上主張要快、要猛、要吹沖鋒號,要跑步前進……我一輩子國內外經歷了不少崗位,新華社拉美總分社,是我在新華社的最后一個陣地,我要以戰士的情懷和情操、胸懷和勇氣守好和鞏固這個陣地,將來有一天可以光榮地抬著頭把它交給來接替我的同志。”
拉美總分社廚師李敏說:“老吳人很好,很熱情,對我們這些后勤人員所謂的工農干部好像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做事很像毛主席教導出來的老一代。遇事首先嚴格要求自己。”
一次,老吳的大學同學來分社。晚上11點多老吳給他打電話說有一件小事,他有七八個同學到拉美考察,半個多月沒吃過中餐。他說,要快的,熱乎的就行。
總分社社長幾乎沒有因為私事找過廚師,接到老吳的電話,李敏趕忙跑到廚房。半個小時后,熱了包子,煮了餛飩,拌了幾個小菜。簡單,但“很中國”的一桌飯菜很快就準備妥當。
第二天,老吳把25美元的飯錢交給會計。
總分社社長除了管理總分社的新聞報道和日常事務之外,還要協調組織拉美地區的新聞報道和市場營銷工作。但老吳給廚師定下規矩:不許給他留飯,更不許開小灶,免得讓人說閑話。
2000年,為歡送老吳回國,李敏按慣例要多做幾道菜作為歡送餐。跟老吳幾年,這次算他額外給老吳服務了一次。
但那天做好飯,這個北方大老爺們兒跑到食堂的小庫房哭了。
過了一會兒,老吳派司機馬瑞東到處喊著找他,他才擦干眼淚回到餐廳。
這時,老吳帶頭鼓掌說:“你不下來,我這個告別飯也吃不下去。”李敏剛剛擦干的眼淚又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
不善言辭的李敏在得知老吳去世的消息后,在自己的微博上說:
“他有時像我的父輩,有時又像我的兄長。當噩耗傳來,我怎么會相信,你會是這樣離開我們。吳永恒我的好兄長。你瞬間成為永恒。愿你在天堂一切安好。兄長你一路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