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于建嶸,人們自然會想到那個為農民代言的人。他雖是中國社科院社會問題研究中心主任,卻常與農民工呆在一起,傾聽他們的呼聲。他致力于中國農村問題的研究。他罵過很多官員,卻有越來越多的官員請他去講課。他忙得像只旋轉的陀螺,以至于記者與他約的見面時間改了又改。
直到近日,他在微博上說,他回京了。于是我私信他,問見面的時間和地點!最后他定在了第二天上午,并告訴我明天來吃中午飯,隨后,將詳細的地址和交通方式都告訴了我。單從這點就可以看出,他是個細致、周到、體貼的人。那么,讓我們走近于建嶸,聽聽他一路走來的足音吧!
他寫過的唯一小說
按照于建嶸提供的地址,我來到他在北京宋莊的農家院。在著名的“東書房”,他熱情地接待了我。房間里的書和畫,幾乎占據了半壁江山。最為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幅《母親》的油畫。那是以一位上訪者為原型畫的,生動地反映了上訪者悲苦與勞累的形象。母親頭上頂著的“冤”字,觸及靈魂。我的目光在那張畫上停留了許久,與其說我在欣賞讀那幅畫,不如說我在讀那位母親,更是在讀于建嶸筆下的母親……
于建嶸與我在網上見到的照片一樣,圓臉型,卷曲的頭發,黑框眼鏡。上身穿著一件深色的藍色T恤,下身也是深色的藍色休閑褲子,光著腳穿著一雙黑色皮鞋。他談話風趣幽默,始終帶著微笑,偶爾發出吃吃的笑聲。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但有一種特殊的魅力。
我在他對面的竹椅上坐了下來,他將沏好的一壺茶給我倒上了一杯,便翻開我送給他的兩本小說,最后在其中一本書上停了下來,他仔細地看了一小章。然后盯著記者說:“看文學作品,可以看出作者的內心世界,因為文學作品的表達,反映作者的思想。文學作品不像論文,論文是框架基本一樣,然后就是論點、論證、論據。”
“《我的父親是流氓》是迄今為止,我寫的唯一一篇小說。”于建嶸如是說。
2000年,于建嶸正在華中師范大學“三農”學者徐勇門下攻讀博士生。還有一年,于建嶸就將畢業。在于建嶸居住的博士樓對面住著攻讀文學博士的周泉以及另外一個同學。
當時于建嶸正在寫博士論文,周泉他們說,你這個搞社會學的人,不懂得形象思維,是寫不出小說的。于建嶸不服氣地說,你們瞎說。周泉他們激將他說,你有本事寫個小說給我們看看。
于是于建嶸將自己關在屋子里,用了三天時間就寫出了《我的父親是流氓》的小說。小說中的父親就是以他自己的父親為原型的。
“黑人”身份的苦澀童年
于建嶸的父親出生在湖南永州農村,他爺爺是一個裁縫,也算是本地有一點影響力的秀才。爺爺死后不久,奶奶也死了。父親那時候才十幾歲,就成了一個孤兒。他常常在外流浪,加上沒有吃的,沒有住的,就參加了游擊隊。
他身上有一股殺氣,即便在“文革”時期被打倒之后,紅衛兵也不敢整他,知道他殺過人。“父親一開始為了生計而參加革命,他殺過很多人,那時候,殺人還可以立功的。”于建嶸說,“當一個人可以決定別人生死的時候,他一定會產生崇高感。”
解放之后,父親成了老革命。母親那個時候在團委當保姆,他們結婚之后,父親被調到衡陽,做了一個縣團級干部。他為人講義氣,經常為下屬和老百姓辦一些無原則的事,雖深得下屬和同事的敬重,但也因此官越當越小。到后來,他只是一個地方國營企業的廠長。盡管如此,“文革”時還是靠邊站,下放到車間勞動。
1967年,于建嶸的母親下放到農村,那時的于建嶸只有六歲。母親帶走了他和姐姐。于建嶸成了沒有戶口、布票、糧票等基本生存保障的“黑人”。有很長一段時間,母親去糧站免費幫忙打掃衛生,或者到黑市去買紅薯。打掃衛生是為了在掃地的時候搜集米袋里漏出來的米粒。有些人小時候說某樣東西吃多了,現在都不吃。而我小時候主要吃紅薯,現在還是特別喜歡吃。
盡管淪落底層,于建嶸的父親還是喜歡穿著軍大衣,在大街上威武地走來走去。父親身材高大魁梧,與母親的嬌小形成了鮮明對比。年幼的于建嶸喜歡跟在父親的后面,他有一種自豪的感覺。
“我當了八年的‘黑人,從六歲到十四歲。”于建嶸說。現在上學需要戶口,那時上學也是需要戶口的。沒有戶口的于建嶸沒有資格上學,八歲時,是父親通過各種關系,把他送進一所小學旁聽。母親沒有布票,就去找人討了一個麻袋,花幾毛錢請裁縫給他做了一件衣服,那人眼睛瞎,衣服口袋一個縫在里面,一個縫在外面,但那時卻是他最好的衣服,他穿著它就上學去了。班長認出了他,對別人說:“他怎么到我們班來了?他是黑人!”老師不在,他們就把他往外拖。他拽著桌子不愿意走,縫在外面的那個口袋勾住了桌子,拉扯之下,他唯一的好衣服被撕爛了。看著被撕破得不成樣的衣服,他跑到學校后院的馬路邊痛哭起來。
智慧的父親為了安撫于建嶸那顆受傷的心,假裝辦事的樣子路過,用那雙溫暖有力的手愛撫著于建嶸的頭,但卻淚濕眼眶。這也是于建嶸唯一一次看到父親的流淚。從此以后,無論如何,他都不愿意到學校里去了。
于建嶸說,因為沒有戶口,也沒有人敢租房子給他們,他們到處流浪,到后來,全部的家當就是一個鍋、兩個被子,母親用一個平板車一拉就走。
“黑人身份”對他來說,整整八年。這決定了他今天的許多選擇及性格。有了這樣的人生遭遇,也確立了于建嶸的奮斗目標。
于建嶸說:“父親一生的朋友很多,走到哪里,哪里都有他的朋友。他講義氣,但沒黨性,在工廠當廠長,看到老百姓吃苦,他就把豬殺了分給大家吃。還有自己的一套辯解說辭。他講簡單的道理,說人家對你好,你就要對人家好,要真誠待人。他這種性情是和體制規則沖突的。在湖南只要報他的名號,大家就知道。1979年我考上大學時,第一次自己出遠門到湖南長沙上學, 剛到學校操場的新生報到處,就聽到高音喇叭喊著我的名字,幾個身穿公安制服的人在那里等著。見此情景,我嚇得不敢應聲,因為自己沒干壞事,怎么招徠這么多穿制服的?但最后還是回答我是于建嶸。為首的那人告訴我說他是父親的兄弟,特意來迎接我的。大學四年,他一直給我送來吃的、穿的。不經意的時候,父親幫助過的人會給予我各種幫助。大學快畢業時,他去世了,他們單位的人接我。他見到我后,一口血吐了出去就死了。”
于建嶸談起童年,那些曾經非常沉重的東西在今天已然變成了一種談資,唯有談到父親,去世的父親仿佛復活了。于建嶸的父親,一生充滿著濃烈色彩,個性鮮明,對人真誠,仁義,這些貫穿了他的一生。1978年,他的父親平反四個月后就病死了。正是這樣的父親的經歷,構成了于建嶸筆下的那部小說的基本素材。
掙錢是為了自由
于建嶸大學上的湖南師范大學政治系。在大學里,他遇到了不少志同道合,或者有著相同生活經歷的同學。也許是青春年少,也許是一腔熱血,他們常常聚集在一起討論“中國如何改革”等一系列關乎國家命運的話題,但是出路在哪里,還是未知的。但這些打開了于建嶸的眼界,使他對一些東西有了新的認識。他發現在校園里思想是平等的,身份是平等的,沒有人會因為你曾經是“黑人”而歧視你。
大學畢業后,于建嶸被分配到《衡陽日報》做記者。幾年的記者生涯讓于建嶸感受多多,他不滿足于現狀,他需要改變,也許是跟隨那顆不安分的心。
“改行做律師,其實也是為了生存,是為了多掙些錢!”于建嶸說。這或多或少是童年苦澀的生活帶給他的影響吧。1987年,于建嶸辭去記者工作,改行當了律師,成為了中國第一批獲得律師資格證的人。
于建嶸天天幫別人打官司,到處去賺錢,幾年時間下來,掙了12000塊錢。那個時候,一般人一個月只掙50塊錢,他有20年的工資了。手里有錢,心里不慌的于建嶸,帶著這些錢去了海南。
在海南,于建嶸替人要賬,得到了人生的第一個10萬元。他說,拿到拿筆錢,激動得一個晚上沒睡覺。做了一年多,他發現錢好賺,就和幾個朋友一起干,有一次給別人寫一頁紙的法律文書,就賺了60萬。當他們賺到1000多萬的時候,于建嶸不想干了,覺得沒意思,堅決要分錢。最后拿到200多萬的于建嶸,買了一個2萬多塊錢的大哥大,開著車,開始云游全國。
情系中國農村
于建嶸云游到武漢時,讀了一本華中師范大學徐勇教授的《非均衡的中國政治:城市與鄉村比較》一書,很受啟發,于是決定師從徐勇教授,研究中國農村問題。
于建嶸說,他考上大學離開家鄉時,曾經發過誓,先解決生活問題,但他這一生的目標是:首先要搞清楚是什么把一個黃皮膚的孩子變成黑人;其次是要想盡一切辦法使我們的后代再不這樣被人變成黑人。所以他賺錢之后堅決要分錢,當年賺錢的目的不是為了賺錢,是為了獲得自由,因為沒有錢就沒有自由。
于建嶸說:“1997年,我剛考上學界赫赫有名的徐勇教授的博士生。他是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問題研究中心的主任。他不準我到處走,讓我老老實實待著,那一年我看了好多書。第二年,他卻說你不能在學校待了,你必須去做調查。這是徐勇老師對我的兩個最大的啟示:第一,你必須讀書;第二,你必須做調查。他還告訴我,一定要進入體制,否則你沒有話語權。”
于是,于建嶸走出了校門,沿著毛澤東20世紀20年代寫作《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時走過的路線進行廣泛的農村考察,并選擇了“岳村”,即湖南省衡山縣白果鎮紹莊村作為調查點。
有過記者、律師、學者的經歷,讓于建嶸具有高度的職業敏感,他記錄下每天在路上遇到的各種人以及鄉村變化。“不是為了尋找故事,而是為了尋求學術的靈魂和學者的良心”,于建嶸說。經過兩年奔波,他看到了一個真實的農村中國。2001年,于建嶸完成了轟動學界的《岳村政治》一書,他也因此名聲大噪,漸入公眾視野。
隨后,于建嶸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展研究所工作。隨著他的不懈努力,榮譽也紛至沓來:2003年獲《南風窗》“為了公共利益諍言獎”、2004年獲《南方周末》“特別致敬人物”稱號、2005年獲《中國新聞周刊》“‘三農研究(專著)獎”。
于建嶸致力于本職工作的同時,還投身公益事業,他在微博上發起“隨手公益”活動得到眾多網友及愛心人士的支持。“隨手公益”活動由“隨手拍照”、“隨手送書下鄉”、“隨手送溫暖”組成,活動自發起至今已使數萬弱勢群體受益,全國各地愛心人士紛紛慷慨解囊。
于建嶸是一位敢于講真話的人,當問及講真話會不會對自己的工作帶來影響時,他說,無所謂,我不怕失業,我根本也不在乎社科院怎么看,我不靠工資生活,我10年前把該賺的錢都賺了。沒有生活的憂慮和恐懼,才敢說話。再說了,我是從社會最底層走出來了,也無所謂得失。
食品安全頻發是利益的驅動
與于建嶸老師聊天是愉快的,可以用不設防來形容。我們想到什么聊什么,最后我們聊到食品安全的問題。
于建嶸老師說:“我們吃的食品安全與不安全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市場經濟中間,人們受利益驅使,沒有道德的約束,沒有意識到危害;二是當前我國出現一些不講誠信的行為,是經濟社會發展的一個歷史過程。經濟發展過快,對問題本身的危害不明確,以前認為安全的食品,在多年后有可能對人體產生危害。現在我們一提到食品安全,好像很多是農民的問題,但是實際也有政府的責任問題。比如曾經報道的‘山東農民用劇毒農藥種生姜 只賣不吃,好像這些農民唯利是圖,都不注意食品安全,把不安全都轉嫁到城里人身上,這是不完全對的想法。因為農民需要參與食品安全的環節,需要受到培訓,需要組織。但是現在農民的收入、生活環境和狀況,會制約他們做以上事情的能力。假如我們過分強調,好像就是把這種責任給農民了,我認為有點不大公平。所以我認為關心農產品的安全,和關心農民本身的生存環境是密切相關的。同時,現在也有大量劣質產品都往農村銷售,農民本身生存狀況已經這么惡劣,有些農民連飯都吃不上。其實,城里很多環境污染的問題也會危及到食品安全,采礦和化工業造成的污染,使有的地方的水根本都沒法吃,現在也還有很多問題沒有得到根本解決。農民有時候的選擇也是矛盾的選擇,他們也存在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