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漢平
中世紀的歐洲,宮廷中設有一種御賜官銜,稱為“滑稽師”(Jester),莎士比亞戲劇里經常藉著滑稽師,制造畫龍點睛的奇效。李爾王就曾賜滑稽師免死特權,如果搞怪惡作劇太過火,不必怕被殺頭。
其主要原因,是平常整天看武士騎馬賽槍,太嚴肅了,或替王子公主開舞會找對象,又太浪漫了,還不如請滑稽師出點子,開開玩笑逗大家開心。
進入e世代,整個網絡世界,幾乎變成搞怪世界。從前江湖上行走的是“路客與刀客”,現在則是博客與黑客。網絡資訊曝文,愈是搞怪,點擊率愈高,按贊者愈多。
搞怪是人類的本性,《西游記》里豬八戒代表人類的食色本性,孫悟空則代表人類的頑皮搞怪本性。凡人如想上西天,修成正果,這些就是最難克服的關卡。
中國歷史上的搞怪大師,你會選誰?有人會選唐伯虎。別人搞怪只為了博人一粲,他卻能靠搞怪博取美人芳心,教人不能不佩服得Orz(火星文,象形字,意指:五體投地)。
愛情其實是天下最大惡作劇,看似喜劇,又變悲劇,結果是場鬧劇。該來的時候不來,不該來時卻來了。該走的人不走,不該走的人卻走了。冤家變親家,情人卻兵戎相見。約會放鴿、婚禮鬧場、亂點鴛鴦譜、棒打薄情郎,各種今古奇觀,更是層出不窮,笑場不斷,令人驚聲尖叫。
這一切都是小愛神丘比特(Cupid)的杰作,誰要是被他的箭射中,就別想輕易脫身。丘比特的拉丁文原義是欲望,不過我看它比較像一個組合字,以“可愛”(Cute)開始,以“愚笨”(Stupid)結束。可愛和愚笨,正好是構成愛情最重要的兩項元素,因為可愛,所以有人愛,因為愚笨,所以陷入愛。
許多兄弟會、姊妹會常以進行惡作劇當作入會儀式。美國總統布什父子,都曾是耶魯大學“骷髏會”(Skull?and?Bones)成員,猜想都有不少搞怪經驗,只是不知對日后的政治生涯,有無直接幫助。
要問惡作劇用意何在,大概為了考驗新會員的搞怪決心、能力、膽識,并且“搞怪圈內皆兄弟也”。一起搞怪,一起逃跑,同甘共苦,可以培養革命感情,凝聚團結向心力。
另外,也可加強新會員忠誠度,他們一旦搞了怪,就有把柄落入本會手中,將來就不敢三心兩意,輕言退出,更絕無出賣本會的可能性。
英文稱惡作劇為“實際笑話”(Practical?Joke),令人不禁納悶:開玩笑很實際嗎?恐怕不見得吧。電視節目曾有《影視穿幫與惡作劇》(TVs?Bloopers?&?Practical?Jokes),更早有《現場鏡頭》(Candid?Camera),較近則有《美國最滑稽視訊》(Americas?Funniest?Home?Videos),收視率都頗高,可見惡搞場面,只要警察不抓,永遠有人想看。
惡作劇最好是發生在別人身上,如果自己碰上而能夠若無其事、處之泰然,那就需要很高超的風度、雅量、幽默感。
許多公司員工手冊中,都明訂“禁止搞怪,違者開除。”這些禁怪條款,可能出于董事長、總經理授意,因為他們無疑是最大的惡搞目標。
學校職場的搞怪經驗,許多人都有,平常卻不愿意輕易去談它,主要原因是還不太確定是否已經過了法律追溯年限。畢業之后,是否還會被記過?追繳畢業證書?離職之后,是否還能被開除?如果不是你做的,但你知道是誰做的,知情不報,是否也算同罪?
我高中班上,就有一宗多年未解的惡作劇懸案,一直到上次重聚,才有一位同學出面承認當年是他做的。
回想當年,建中校方不知是否刻意,有一次邀請心理學家演講,其中說:喜歡搞怪的人,可能出于潛在的自卑感,渴求別人注意,才急于出頭表現。
這下可苦了班上喜歡搞怪的同學,下次他們再搞怪時,被搞怪對象就會回應:“自卑感作祟!”
西方人比東方人喜歡搞怪,也較能接受被搞怪。西方搖滾樂團到亞洲公演,經常抱怨現場觀眾不夠熱情,臺上整晚猛敲嘶喊熱舞,臺下幾萬觀眾,居然有辦法坐著鴉雀無聲,真是不可思議。如此壓抑搞怪情緒,不利于塑造獨立思考人格,也有害于身心健康。
難怪西方人談起戀愛,也是擲地有聲、轟轟烈烈,不像東方人忸怩作態、欲語還休。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麥克阿瑟執行日本政經改造,成效斐然,日本人對他極度敬仰,配合度很高。唯一令他感到遺憾的,據說是日本人太過于服從權威,缺乏獨立自主意識。換言之,他怪日本人不懂得搞怪。
西方女性向閨中膩友夸耀自己的對象很優秀,經常說:“他使我發笑”(He?makes?me?laugh)真的嗎?會逗得你哈哈大笑的人,就會是好丈夫、好情人、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嗎?
美國女人顯然如此認為,這就難怪美國男人一天到晚,總是喜歡裝瘋賣傻、強顏歡笑,想盡辦法搞怪惡作劇,像馬戲團里的小丑一樣,制造“笑果”,討女人歡心。他們還深信:“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同理,也就難怪許多影視節目、脫口秀,也競相使出渾身解數,撰寫腳本,比拼笑料,藉種種惡搞行為,嘩眾以取寵,沖高收視率。
搞怪如此受歡迎,還有專門節日來慶祝,最熱鬧的是每年十月底的萬圣節,那天鬼門大開,所有神仙、鬼怪、巫師、狼狐,大批出籠。小鬼索糖,大鬼跳舞,一起度過普天同慶、神鬼齊歡的快樂時光。
萬圣節也開啟了年底假日季,為感恩節、圣誕節暖身。秋風送爽,紅黃色楓葉、橘色巨大南瓜,襯托出一片喜洋洋的氣氛,人人臉上都露出神秘微笑。
萬圣節那天,兒童至上,大人只是陪襯,可稱為美國的兒童節。臺灣兒童節是四月四日,后來改稱“婦幼節”,講求溫馨快樂,而非搞怪。國際兒童節則是六月一日,那是為了保障兒童權益,免于受害,而非保障他們的搞怪特權。
另一個搞怪節日是四月一日愚人節。按理說,教師節尊重教師,勞工節尊重勞工,愚人節也應該尊重愚人,怎么反而去整他們呢?但是愛搞怪的人,你是沒辦法和他們講邏輯的。
有一年愚人節,賣墨西哥卷餅的快餐連鎖店塔可鐘(Taco?Bell)在全美各大報紙刊登整頁廣告,宣布美國政府已將費城自由鐘賣給該連鎖店,以降低聯邦預算赤字,從此稱為“自由塔可鐘”,各大電臺信以為真,爭相報導。一大早,我就被這條新聞吵醒。白宮新聞發言人也配合演出,到中午才知道是騙人的。
有人看出搞怪里隱藏著商機,于是出現“搞怪商店”,專門販賣各種搞怪道具,例如橡皮蜘蛛、機器老鼠、機關水桶、漏電文具等。還賣一種假造的樂透獎券,讓人誤以為中了百萬大獎。如果你使用血壓計、測孕器,當心被換上一個搞怪店里買來的替代品。
美國總統面具,也是熱門搞怪商品。到了萬圣節,總統會被扮成科學怪人或其他恐怖片主角模樣。
自從有了搞怪服務業,質量又不斷提升,搞怪愛好者更加如魚得水、如虎添翼。
當然,大家都知道,搞怪是要付出代價的。即使并無惡意的搞怪,也經常會擦槍走火,造成傷害,等于將自己的快樂,建筑在別人的痛苦上。
不但被搞怪對象會被整得慘兮兮,就連搞怪者也要付出沉重代價。除了父母會處罰、老師會記過、朋友會絕交、公司會開除、警察會抓、檢察官會起訴、法官會判刑之外,自己也會良心不安,午夜思量,會感到后悔莫及。另外,被整的人也可能會報復。
電影《魔女嘉莉》(Carrie)改編自史蒂芬·金的第一部恐怖小說,就是描寫一個受盡同學惡作劇的少女,畢業舞會那天,終于精神崩潰,運用她的超自然能力,進行無情的報復。
歷史上更不乏因惡作劇而引發戰爭,甚至亡國的例子,最有名要數周幽王為了討好美人褒姒“烽火戲諸侯”的故事。齊頃公戲弄晉魯衛曹四國使節,因為他們分別是瞎子、跛子、禿子、駝子,引得頃公母親哈哈大笑,導致四國聯軍攻齊,兵臨城下,以割地賠款收場。
古希臘的特洛伊戰爭,也是惡作劇的后果,三位女神選美,教唆帕里斯王子誘拐海倫而惹禍上身,導致“木馬屠城”的結局。
然而,喜歡搞怪的人絕不是被嚇大的,他們天不怕、地不怕。如果怕坐牢、怕戰爭、怕報復、怕超能力的話,那搞起怪來還有什么意思呢?
搞怪也有正面意義,它可能是創意泉源,說不定還是人類文明起源。根據醫學實驗,籠子里的猴子,愈擅于搞怪,其智商愈高。猴子又比其他動物較懂得搞怪。
藝術界也不乏搞怪作品,例如斷臂維納斯、撒尿小天使。前衛現代音樂、繪畫、雕刻,推陳出新,累創高峰,已獲得學術界普遍贊揚認可。但在一些保守人士眼中,它們完全是搞怪。
文學領域里,亦是如此。馬克·吐溫筆下有湯姆索耶、赫克貝里芬,莎士比亞有《仲夏夜之夢》,許多名著男女主角,不是捉弄人,就是被捉弄,要不然就是被社會、命運捉弄。涉及傳奇、科幻、神怪作品,當然更是搞怪萬分。
許多偉大的科學家、發明家、企業家,也善于搞怪。愛迪生在火車上搞怪導致耳聾,后來發明電燈,把黑夜變為白晝,有人說:“上帝對他開了個小玩笑,他對上帝開了個大玩笑。”
又如富蘭克林,屋外傾盆大雨、雷電交加,誰會跑到野外去放風箏?還有法拉第,要證明四周通電的鐵籠里根本沒有電,有必要自己搬張椅子,坐在里面嗎?
臉書公司創辦人馬克·查克伯格在哈佛大學時,就進入學校數據庫,下載女生照片,放在網站上,讓人點選“辣或不辣。”(Hot?or?Not)并為此而遭學校勒令退學。
搞怪看來類似,其實不同。高級的是幽默、風趣、詼諧;次級的是滑稽、搞笑、開玩笑。這些可稱“善搞”,有別于惡搞。游走于善惡之間的,是戲弄、搞怪、惡作劇。
梁惠王說“寡人有疾”,因他好財、好色、好勇。孟子勸他:“勿好小勇,要好大勇。”對于“寡人有疾,寡人好搞怪”的人,我也要奉勸他們:“勿搞小怪,要搞大怪。”要像愛迪生、布什總統、查克伯格那樣,真正搞出一些名堂,才配稱為搞怪大師、搞怪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