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杰

升 騰 版畫/王洪峰 作
秀秀用熱水洗了臉。她要趕到工地上去呢。
投完了手巾,洗臉水還溫乎著。看那水不再清亮,秀秀心里有點滿意,這才是臉洗干凈了的顏色呢。
來到這兒,秀秀總覺得滿臉是土。這土還不只浮在臉上,好像已經順著毛孔進了皮肉里。
這種感覺,是在來的路上,慢慢才有的。路上,先是火車,再是汽車。開始還不覺得什么,只是干了些,臉皮繃得越發有些緊。到了烏魯木齊,坐上敞篷卡車,就好玩了,連笑都不敢笑了。就是說個話,動動嘴,抬抬眉毛,都得帶著點小心,怕扯裂了哪里。算了,扯就扯吧,總歸是要扯的,扯多了就好了。有些部位,比如嘴唇,扯裂了口子,說話就會利索多了。再扯扯,扯過了勁兒,臉皮起了細小的褶兒,也就松快了。這褶兒就愛藏沙土,一有個什么表情,就地往下掉。
肥皂盒里沒什么水,秀秀還是甩了甩。肥皂盒放在臉盆架上面一個專門的位置上,洗臉水一般是進不到里面去的。可要是故意揚水的話,那就另說了。可秀秀會閑得那么干嗎?她急著呢。她急著要趕到工地上去呢。
這個臉盆架剛到的那天,第一次洗臉秀秀就喜歡上了。
那天,剛到家,就甩開行李,先洗了臉。臉盆自己帶著呢,裝在網兜里,都沒來得及往外拿。用的是吳青峰的,就是現在的這個臉盆。用的水也是吳青峰從外面打回來的。這個地方有點怪,涼水從外面打回來倒也罷了,熱水也能打回來。洗的時候,秀秀沿著盆壁摸了一圈,光滑卻不油膩,就想,這吳青峰該不是個邋遢的人。
秀秀洗得有些勁大,差點打翻臉盆,多虧有這個臉盆架。
臉盆架,老家也有。
秀秀到了不久,就隨著吳青峰他們,把自己娘家叫老家了。老家,新家,好像出來了多久似的。秀秀琢磨過了,問題不是出在多久,而是出在了多遠上。這里離老家,可不是趟過一條河,翻過一個山頭,又或者是,趕個集,進趟城,走個親戚那種說法了。這兒,是顛了大半個月的火車汽車才到的,隔著幾千公里哩。比起來,不知要多過多少條河,多翻多少座山了。光是想想,都覺得遠。
也就是離得遠了,這臉盆架才不同了。
老家的臉盆架是木頭的。這個,是鉛筆粗細的鋼筋的。老家的臉盆架,別看是木頭的,卻重得很。掉了漆皮的地方,都露著腐朽的顏色,好像被臟水泡透了。這個架子,就輕多了,可以到處拎著走。想洗個頭,可以在家里關上門洗,也可以拎上架子,擺到場院當間兒去,涼水桶熱水桶,拉開了陣勢,嘩啦嘩啦的,痛快地洗上一陣子。也不怕弄濕了地,這里的地都像渴了多少年,有點水,很快就嘬干了,看不出什么了。
聽吳青峰說,這臉盆架是他自己做的。工閑的時候,撿幾根廢料,在老虎臺鉗上窩一窩,焊上,就有了。他說得輕松,仔細去看,卻不像那么簡單,是有圖案的哩。雖然不是花鳥,一波一波的,有幾分像浪花,又有些像云朵。想來,也不會很簡單的。
秀秀的心就飄起來,這個男人,手還真是個巧兒。
洗臉水還溫乎著,就這么倒了嗎?想著再洗點啥,又怕來不及,錯過了點爐子。
秀秀一直盼著看點爐子呢。聽鄰居嫂子說,點個爐子可真不容易,得多少人一起上,這次點的,又是個大家伙。
怎么個大法呢?吳青峰說,有幾噸重、幾米高吧,坐在地上,也有個十米見方,關鍵是煙筒高,黑鐵的,比其他的煙筒都高呢。
這黑煙筒,確實是高,又立在廠房外面,遠遠地就能望到。那廠房也能看個大概,四四方方,紅色的,說是用紅磚砌的。那得用多少塊紅磚呢?總比老家村里最大的宅子用得還多吧,得多出幾個宅子了吧。那里面的鍋爐是啥樣兒的?像棒槌、像草垛,還是像老城墻外的那個圓炮樓?秀秀問。
吳青峰笑了笑,只說自己就在那里邊上班。意思是,看,沒蒙人吧。
第一次見面,還是在老家。吳青峰就介紹了自己上班的地方。怕秀秀不信,又沒辦法證明,只能說,去了就知道了。
秀秀心里還真有點打鼓。吳青峰和她,兩家不是一個隊的。離得又遠。誰好誰壞,都是介紹人的一張嘴。隊里就有個二桿子,成天在城里瞎晃悠,家里窮得叮當響,卻領回來一個城里媳婦。就憑了那一張嘴。城里媳婦一進他家,就傻眼了。
看看吳青峰,卻也不像個二桿子樣兒。摘了帶檐兒的藍帽子,露出來的是板刷頭。臉也白凈,眼不大,嘴不大,鼻子卻很挺。笑一下,說起話來,看著也敦厚,像才出門不久。
光看,是看不出來的。秀秀就扔過一把刀。這人打起豬草,倒也有模有樣,就是有些慢,趕不上秀秀。秀秀就挑剔,說他打草還沒自己快。介紹人說哪個能比得上你,你是有名的鐵姑娘。秀秀就抿嘴笑了。
也不知道這鐵姑娘是從哪里叫過來的,應該就是從那些不種地的地方傳來的。農村除了鐮刀、鋤頭,哪里還能找得見鐵。剩下的,只有土、肥還有莊稼,哪里能出鐵姑娘。可總不能把人家叫成土姑娘、肥姑娘吧。
如果真要叫個什么姑娘,秀秀倒是能算上一個。介紹人說得沒錯,秀秀是隊里的生產能手,年紀輕輕的,就是婦女隊長哩。
這種條件,是真好。可好也有好的壞處,又都覺得配不上了,就只好把眼睛往外瞧,就把吳青峰給瞧來了。
吳青峰覺得啥都挺好的,關鍵就是秀秀這邊兒。
先問了放著好好的地不種,怎么去了新疆那么遠的地方。說是那邊有個親戚先去了,說挺好,自己也就去了。又問那里真的挺好?是挺好,當工人了,糧食吃供應,發工資,分房住。就是土大點兒,還有風多點兒。吳青峰實話實說。那倒不要緊,種田的人不就是就著土生下來的。可那里水也少。秀秀回答得干脆,不種田,要那么多水干什么。吳青峰聽了,只剩下點頭說對。
人還在家里,秀秀的心就飛了幾千公里遠了。可又犯了難,這嫁人的事兒,關鍵,還是要看人,這個人割草可是割不過我。
就暗地里橫豎里外地打聽,結果自然是好。當真是個本分的農家孩子,高小文化,家里也沒什么問題,是自愿去大西北支援建設的。
心才稍稍放了放寬,隊干部們又都來攛掇。心說,他們的耳朵都是怎么長的,怎么這么尖。
秀秀當然不知道,吳青峰是開了介紹信回來的。回來干嘛?介紹信里把什么都說得清清楚楚的。
秀秀還不知道,這次回來找對象的,可不只是吳青峰一個人,四里八鄉的還有不少。對象們最后都集中在了火車站。男人們先回去了,這些對象們得自己去尋夫了。
大隊干部來送行,指定秀秀帶隊,說秀秀大小還是個小隊干部。秀秀就納悶了,這怎么還成了集體行動了呢。她不明白這都是介紹信的作用。回來的人都揣著介紹信,大隊當然要統籌安排。
臨上火車了,秀秀還在心里嘀咕,我先去看看,不好,還回來。
這想法,在秀秀腦袋瓜子里,轉悠好多天了。吳青峰走了以后,秀秀就一直這么犯嘀咕。嘀咕來嘀咕去,倒把吳青峰的模樣嘀咕得真真的了,好像整個一個大活人站在面前。
插秧的時候,想著,要是不好,我還回來插我的秧。溫熱的泥水就沒過了膝蓋窩,就癢癢的。想著是不是蛭子喝血,就拔腿出來。哪里有蛭子,就看到自己白蓮藕一樣的小腿。再進去,又是一陣癢。秧插進泥里,捏著秧苗的手也癢,就想起了頭發。吳青峰的頭發,毛茸茸的,摸一摸,差不多就是這感覺吧。這么弓著腰,一腿一腿地趟泥,一手一手地插秧,就全身都癢起來了。
放工回家。路上,鄰居二小子和媳婦兒,兩口子倒是大方,并肩走著不說,還走到頭里。秀秀想,就不怕人家背后指著說笑。背后看,倆人個頭兒差不多,寬窄也差不多。這一差不多不要緊,可就顯出二小子的弱了,他媳婦倒顯得膀了。
心里就把那二小子換成吳青峰,把二小子媳婦兒換成自個兒了。那該是個什么樣子呢?個兒頭上,記得沒錯的話,吳青峰得高自己半頭吧。吳青峰比那二小子倒不瘦,可二小子媳婦兒的腰,比自己起碼多出一呢。這樣并肩走著,倒也不寒磣。
走著,也不耽誤二小子兩口子好。在大路上,倆人當然不敢拉手,就連扭臉互相擠一下眼睛,都很少。看一眼,就馬上扭回去,裝得若無其事,其實兩張紅臉早露了底。光是從背后看,也看不出什么。走起路,倆人一碰一碰的肩膀,又露了底。秀秀想沖上去說,你們瞞別人是瞞不住的,只能白費力氣。
秀秀真就加快了腳步,卻沒說什么,超過倆人,朝前面遠遠地走了。
這不是第一次見面時的老槐樹嗎?秀秀聞不見槐花香,卻聞到汗味兒。樹下沒什么人。這汗味兒,也有點怪,像拖拉機突突出的黑煙子味兒。那就不會是自己的了。對了,第一次見面,吳青峰的身上就是這樣的味道。他說,他們那里的人都有這樣的味道。
那樹上知了的叫聲,也不知怎么了,這么吵鬧。還有叫不上名字的亂七八糟的鳥兒,也唧唧喳喳地叫。心里想靜一靜,都靜不下來。
人不好,就回來。一路上這么嘀咕著,就到了地方。
這地方,還不敢馬上叫家,秀秀要先等上一陣子。
秀秀是第一個下的車。先把大紅牡丹花的被褥甩下去,又在肩上扛了臉盆包袱,一跳就跳下了車。
吳青峰就在車下,認出是秀秀。伸手接被褥,沒接上。又去接秀秀,自然也沒給他機會。
秀秀再回頭一看,后面全亂了。車下都是來接人的,都往前沖,有的爬上了車。車上女人的臉,全是道道兒,讓淚水沖的。車上車下互相喊著名字。大部分只見過幾面。有揣著相片的,和真人也有著些距離。女人們又一路風沙地讓敞篷汽車拉來,眉眼大都看不清了。這么互相喊著,兩邊兒都喊對了,男人才把手放到女人腰上,抱下來。
和秀秀作對作了一路的那個大個子,外號大洋馬的,是被男人扛下來的。就不下地了,抱著男人的脖子喊媽。男人沒辦法,把行李掮在左肩,右肩扛著大洋馬,回去了。
秀秀撇了撇嘴,心說,見到男人,就不耍車上的潑蠻了?
吳青峰拾起地上的被褥,又去拿秀秀肩上的臉盆包袱,被躲開了。
秀秀說,走吧。
吳青峰只有一間房,還是受到照顧剛騰出來的。
這房,正常的是要住八個單身。秀秀去參觀過一次,房里都是一上一下的高低床,挨著墻,面對面擺上,竟還剩下一塊空地兒。放個臉盆架,還顯富余。再擺上一張小桌,就差不多剛好。小桌上,可以放飯盆、放象棋撲克、放馬蹄表或者別的小東西。
吳青峰的房里也有一張桌子。上面也放著飯盆。白搪瓷的,底兒深,沿兒寬,口兒大。兩個摞在一起,應該是一個盛飯,一個盛菜。見秀秀盯著飯盆,吳青峰忙從桌斗里拿出一個紙包的什么。
秀秀從破口的馬糞紙里看出來了,也是盆,也是白搪瓷的,和吳青峰的一樣。拆掉爛紙,拿開,也是兩個。
秀秀說自己帶了。打開行李,卻發現粗瓷碗沒法用了。表面上看,那還是一只好碗,就是碗底落了根又黑又粗的長頭發。一拿,卻只拿得起半邊兒。哪里是頭發,就是一道裂紋。
秀秀說早上還用它喝水。吳青峰說,正好,用搪瓷的吧,這個結實,摔了,也只落塊疤。
吳青峰出去打水了,秀秀就看了看吳青峰的飯盆。盆靠墻放著。朝外的,倒沒見什么疤。轉過來,才看見一小塊。他倒是會藏。
秀秀參觀了單身們的宿舍,就覺得這小疤算不了什么了。那些單身們的飯盆,才叫一個好看。疤多的,像癩痢頭。八個人,就八只盆,一人一只。說從總務那里領來,本都是兩只的,都被風刮去一只,撿回來的,就是這樣的疤拉。又說還是一只好,又盛飯又裝菜,拌在一起,油水剩不下,吃著香。
看來,這吳青峰對自己的盆保護得挺好。心細,自然是不用說了。
秀秀的心又寬了些。
吳青峰的桌上有書,這和單身們又不同。秀秀上過識字班,家里用的家伙什,都被當作生字,認過了。就認出書皮上有“鍋”,有“爐”,還有一個工人的“工”字。就知道了,吳青峰干的是鍋爐工,還常學習。
這又對了秀秀的脾氣。
秀秀偷偷拿出了相片。事兒定下來以后,倆人就一起去鎮上照了相。是半身的合影。洗出來,一人拿一張,算是個證明。另外,也幫著長個記性。日后見了,要是認不出,可以拿出來對一對。
剛來的時候,秀秀沒想著要對一對。幾天下來,又想了,還是對一對的好,聽說有頂替的。來前,家里人不知從哪里聽來的,說相親的是一個人,等投奔過去,就換了另一個男人。說是原來的那個,干活的時候死了,男人多,就再選了一個,接班兒。
秀秀偷偷看了相片,那并肩站在身旁的,就是眼前這個人。
又嘆口氣,收好相片。還對什么呢?那模樣,不是早就在心里裝得實實在在的了,每天翻過來倒過去,不知多少遍呢。再說了,不是他,又怎樣?
房里,擺著兩張床。
一進門,秀秀就先瞄了床。是兩張單人床,各挨一面墻,面對面擺著。看上去,像是只住著兩個人的單身宿舍。
這人,也真是老實。
如果兩張床是靠在一起擺著,秀秀也說不好自己該怎么辦。
是先分開,還是就睡上。睡上了,具體又怎么睡呢?
秀秀看了看墻壁,問吳青峰可有舊報紙,說要先貼個墻圍。
吳青峰說去找找,紅著臉出了門。從背影,秀秀看出了些沮喪。貼個墻圍,可是要一直這樣分開睡?秀秀想,我還沒說,扯塊布,做個墻圍呢。
兩張床,還是合在了一起。來都來了。
就是不合,永遠都不合,出了這間房,坐汽車坐火車,回到老家,誰還會說自己是個姑娘。
就先過著吧。
要過,自然就要好好地過,自然就要好好地穿衣吃飯。
床合在了一起,吳青峰當然高興,說,怎么好呢?門市部的布又斷貨了,去了幾趟,也不知啥時候來布。
那倒不礙什么事兒,自己有現成的衣服不說,就是沒有,吳青峰那樣的工作服也不錯啊。
吳青峰又說,就是布來了,也沒裁縫。
過了一陣子,秀秀才聽人說,本來是有一個裁縫的,說是誰的媳婦,才剛走,吃不消,回老家了。人們都來勸過,干部也出面挽留。只說是橫豎過不下去了。其實,來了也才半年。往后,是離婚還是怎樣,就不好說了。留下來的媳婦兒,倒是都上進,湊在了一起,對著樣子,學著做呢。
秀秀想,這裁縫的事兒,倒沒聽吳青峰說過,是怕嚇著自己吧。
穿衣就這樣了,緩幾天,都不要緊的。飯總得頓頓要吃。不管怎樣,都還是要吃的。這么重要的事情,當然要先解決好。幾年的婦女干部,沒有白當,輕重緩急,秀秀倒是拎得清。
剛到的那天,里外看了,也沒見個爐灶,就想必定是有食堂。
敞篷汽車到的時候,都下午了,也不知道是幾點了。車在路上拐著彎兒走,太陽就一時有,一時又沒有。東南西北分不清是肯定的,連到了啥時候都說不上了。這兒的太陽,又一直那么白閃閃地亮著,一直都那么白閃閃的,沒什么變化,和家里的不一樣。
肚子叫上了。怎么餓得這么快,太陽還這么亮堂呢。
吳青峰拿著飯盆出去了。秀秀在房里轉完一圈,飯就來了。吳青峰兩手各端一只盆,還不算,兩個手腕中間還夾著一只。是兩個炒菜,一個米飯。吳青峰把米飯在兩只盆里平均分好,又給一只多分了一些,推給秀秀。
秀秀問吃飯嗎?
是呀,正是開飯的點兒,每天下午七點半開飯。
都七點半了!
要是在家,都該睡了。這里才吃上飯,要不怎么說苦呢。秀秀不知道,這里的太陽要比家里晚落兩個小時,早上又晚起兩個小時。
這么吃了幾天,秀秀就有了想法。說一直吃食堂,也不是長久的事情,還是家里開伙才好,那大鍋菜也是夠膻的。
吳青峰就搬回來一個笨鐵家伙,放在外面門邊兒上,說是爐子。上面一圈比一圈大的是爐圈,拿掉,就可以坐鍋了。大爐圈,就坐大鍋。小爐圈,當然是坐小鍋的。
還有些圓筒子。大部分直的,有兩三個拐著彎,說是煙筒。爐子在屋里燒火,把圓筒子接起來,通到外面,就熏不上人了。秀秀仔細看了,煙筒是洋鐵皮敲的,接縫接得好,裝上底兒可以盛水,是好的手藝。問,是你敲的?吳青峰只笑了笑。
爐子里面有箅子,燒柴火,還可以燒煤,主要是柴火。吳青峰打回來一大捆柴火,說是梭梭柴。劈開,放到箅子上,再拿些廢紙引火,搗鼓幾下,火苗子就呼呼的,老高。這柴著實經燒,火也有勁兒,比家里的稻草好燒多了。
想的是爐子燒起來,都是爐子,燒自家的爐子,是好手,燒別的什么爐子,該也不會差到哪兒去吧。就問,你可是師傅?吳青峰又笑笑,沒說什么。
該是個師傅吧。每天回來,渾身都是灰,工作服硬板板地漿在身上,想是讓汗水溻透,又干了,分明是能手、標兵的樣子啊。在家的時候,自己不也是每天渾身濕透,擰得出水來。只有懶漢和故意磨工的人,才是頭不冒汗、鞋不沾土呢。
晚上,這人又抱著那鍋爐工的書,看個沒完。這么好學,不是師傅,也是師傅了。
今天,就要去看看,他到底耍得怎樣。
再看看鏡子里,銀盆圓臉,是師母的臉相,丟不了他的人吧。還不讓去看呢,說最好別去。
問過了,燒這鍋爐到底有啥用處?說那用處可大了,每天打回來的熱水就是鍋爐里燒出來的。這個新爐子,是給新澡堂子燒的。以后,咱們就不用在家里抹澡了。抹完了,還得往外倒。新爐子燒起來,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在澡堂里泡澡了。要是不想泡,還可以沖澡。泡完沖完,穿上衣服就回家,脫下衣服就能睡。不是解決大問題了嗎?
是解決大問題了,秀秀想。在家的時候,每天要洗。在這里,沒怎么洗,就要來來回回地打水。麻煩倒是不嫌,看這公共洗澡堂是不是更省事兒?
遠遠的,就見圍了一圈人。擠進去,卻只見紅磚墻的廠房,還有大堆大堆的煤。看不著人干活呀。
奇怪要看怎么不進去看。問別人,說那里面不是隨便閑雜人都能進的,要是燒不好,不是燙死人就是煮死人。
那在外面能看見什么?旁邊的人說,能看見的,能看見推煤的,才推一車煤進去,還沒點上呢,點上就推得多了,一車接一車的,推得越多,爐子燒得越好,熱水出來了,就可以洗了呢。
秀秀才發現人們都拎著毛巾,有的手里還捏著肥皂。
看,煙!有人指著那鐵煙筒說。
點著了。
就有人推車從廠房里出來,用鍬裝煤。裝滿了,又推進去。
不正是吳青峰?
秀秀想喊一聲,又嫌人多,就閉緊了嘴看著。
隔不大一會兒,吳青峰又出來推煤。
秀秀問那懂一點兒的,推煤的可是師傅?
那怎么會,師傅都在里面呢,看火撥火壓火,看壓力看水,這才是師傅的活兒,這推煤,純是力氣活兒。
煙筒的煙越冒越黑,推煤的小車才進去又出來。推煤的人全身上下都黑了。秀秀看不出,這推煤的,還是不是吳青峰。換人了吧。吳青峰該是師傅呢。師傅要在里面看火撥火壓火,看壓力看水呢。那怎么推起煤了?做示范吧。秀秀想。
推煤的人又急急忙忙推出空車來,手忙腳亂地裝車。機器聲音雖大,還是能隱約聽見里面在催,夾雜著笑罵。里面像是有不少人。
越急越不行。那推煤的剛裝滿一車煤,沒推兩步,車翻了,撒了一地。不光是里面的人笑,等著洗澡的、看熱鬧的,全笑了。推煤的忙著把煤鏟回車里。可是車沒支好,又翻了,又撒了一地。笑聲就又高了一個調門兒。
人群里,就秀秀沒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