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新

晨 版畫/王洪峰 作
過了78歲生日一個月零三天,爸爸說去就去了。槐花姊妹仨人,她是老大,槐花打算把母親接到油田自己那里去住,半年前槐花提前內(nèi)退。對父母住的這套房子槐花早有了打算。在北京工作的兒子結(jié)婚快兩年了,一直租房住,大把的票子扔給了別人不說,北京的房價是政府越調(diào)控長得越快。兒子結(jié)婚的時候槐花就想給兒子買套房,哪怕小點兒也沒關(guān)系,但那時候房價調(diào)控政策不斷出臺,因此槐花想等等看,結(jié)果這一等,也就一年多不到兩年的時間,房價每平方米長了近萬塊,現(xiàn)在想買已經(jīng)買不起了。槐花覺得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誰知道房價會長到什么樣兒。因此她打算把父母住的這套房子賣掉,自己再盡其所有交個首付,給兒子在北京把房買了,兒子有了房槐花心里就塌實了。
辦完父親的后事,弟弟做了一桌子菜,一家人在一起吃飯,還喝了點酒,趁酒酣耳熱之際,槐花向弟弟妹妹說了自己打算把母親接到油田去住的決定。弟弟說,姐,咱爸這套房子怎么辦?槐花的弟弟叫秤砣,他也早瞅上了這套房子。槐花說,咱娘這么大歲數(shù)了,身體又不好,她一個人住我們不放心,因此我打算把這套房子賣了……槐花把自己的想法竹筒倒豆子一樣倒了出來。槐花話還沒落地,弟媳鳳琴說,姐,這不合適吧?這套房子可是咱爸咱娘的,按照法律有關(guān)規(guī)定,我們都有一份。
秤砣說,是啊姐,你怎么想賣就賣也不給我們商量一下?難道說我們都是不相干的人嗎?
槐花還真沒往這方面想。這套房子是1983年爸爸單位蓋的第一批職工宿舍樓,后來房改,這批房子就賣給了職工個人。當時爸爸給槐花打電話說這事兒,意思是房子要買,錢他沒有。槐花當時想也沒想,就對爸爸說,不就是3萬多塊錢嗎,我出了,你和我娘就放心住吧。槐花清楚弟弟的情況,弟弟初中畢業(yè)后先在爸爸廠里做臨時工,后來廠里招家屬工弟弟才成了正式的。干了幾年,廠里經(jīng)濟效益不好,弟弟下崗后就出去自己干了。這些年單位換了不少,行業(yè)也換了不少,但弟弟一直沒掙著什么錢。弟弟開小飯店的時候找自己借錢,弟弟的兒子考上大學弟弟又找自己借錢,后來弟弟想在梅城買房,實在不好意思張口了,就讓娘專程來了一趟油田。雖說是借,但借了錢弟弟從來沒還過,也許弟弟壓根就沒想過要還。妹妹的情況比弟弟要好,妹妹和妹夫都是教師,但那時候妹妹剛在梅城買了套房子,妹妹的姑娘又要考大學了,他們手頭肯定也緊,因此槐花誰也沒說就把錢給爸爸打了過去。
聽見弟弟弟媳這樣說,槐花說,房子是咱爸單位分的不錯,但錢是我出的,雖然不多,那時候才交了3萬多塊,但已經(jīng)快30年了……后面的話是:就是存銀行我那3萬多塊錢也該翻好幾番了。但槐花沒說。
弟弟說,知道現(xiàn)在這房啥價了嗎?當時出錢的時候你可沒征求我們的意見,這么好的潛力股你悄沒聲的就自己買下了,落了個孝順的好名聲不說,現(xiàn)在又想賺一筆,好事不能讓你一個人全占了。弟弟說著看了一旁的妹妹妹夫一眼,希望得到他們的支持。
妹妹說,姐,房產(chǎn)證上登記的可是咱爸的名字。要賣也沒那么簡單,得先變更產(chǎn)權(quán)人,你說錢是你出的你有證據(jù)嗎?
證據(jù)?槐花萬萬沒想到這話能從妹妹口里說出來。出錢給爸爸買房,槐花還真沒宣揚過,但妹妹要說不知道錢是誰出的可說不過去。因為這套房買下來的那年春節(jié),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團圓飯,弟弟弟媳、妹妹妹夫,還有弟弟的兒子、妹妹的姑娘都在場。還是弟弟挑起的話頭,弟弟說,聽說房改了不知道爸爸這套房子廠里讓交多少錢?弟弟如果不是早早離開這個廠子,說不定也能分到一套,弟弟下崗早,他也不想在這個廠子干了,所以房子沒他的份兒。娘說,你們都不用操心了,你姐已經(jīng)把錢出上了。弟弟又追問了一句,多少錢?娘說3萬多。當時弟弟妹妹看了一眼槐花都沒做聲,這事就這樣過去了。現(xiàn)在妹妹卻說錢是誰出的她不知道,一晃30年過去了,也許妹妹是真的忘了吧。槐花希望這樣。槐花還希望娘能說句公道話,但是娘一年前中了風,雖然經(jīng)過搶救留住了性命,但娘的腦子明顯不如過去了,尤其爸爸的去世,對娘打擊不小,聽見他們姊妹幾個說話,娘像是什么都沒聽見。
不過妹妹說得也對,如果要賣房,得先變更產(chǎn)權(quán)人姓名,現(xiàn)在房產(chǎn)證上登記的是爸爸的名字,之所以登記的是爸爸的名字,是因為當初槐花根本沒想過要賣這套房子,更沒想到北京房價會這么高,而她又不能不給兒子在北京買房。但是槐花不想因為這事與弟弟妹妹鬧得不愉快,再說她也不想剛送走爸爸姊妹之間就為遺產(chǎn)發(fā)生矛盾,讓外人看笑話,讓娘難過,讓爸死了都不安生。因此,槐花雖然生氣,但還是忍住了。她想,賣房的事只好放放再說,就開始收拾娘的東西,第二天槐花就開車拉著娘回了油田。槐花的丈夫大衛(wèi)在蘇丹施工沒回來,開追悼會的時候槐花給大衛(wèi)通了電話,大衛(wèi)說你替我給爸鞠幾個躬吧。
進入5月,天漸漸暖和起來了,公路兩旁樹木吐翠,田野里小麥一片青綠,農(nóng)民勞作的身影動畫般從車窗里掠過,到處一片生機勃勃。進入油田,又是一番景象:天高地遠,視野中沒有了任何遮攔,剛剛下過一場春雨,溝溝壑壑積滿了水,蔥蘢的蘆葦這里一片那里一片,把空氣都染綠了。抽油機不知疲倦地在曠野上工作著,偶爾能看到一兩個穿著橘紅色工作服的采油女工在巡井。這就是槐花熟悉的油田,看到油田槐花從心里覺得親切,好像她剛剛離開的那個她出生成長的梅城不是家,油田才是她的家。
這樣的景色讓槐花想到了30多年前,那時候她剛剛踏上這片陌生而荒涼的土地。
成了一名石油工人的槐花,雖然一身藍色細帆布工裝,一雙翻毛牛皮鞋,但兩根又粗又長的辮子,加上紅紅的充滿稚氣的臉蛋,依然土氣十足。那一年她17歲。那時候油田開發(fā)不久,需要大量工人。槐花是鉆井指揮部鉆井一大隊32194鉆井隊一名柴油機司機助手,在鉆井隊里被稱為“機工”。這個工種在鉆井隊不算是最差的,但也好不到哪兒去,與鉆工比起來,勞動強度要小一些,相對安全些,但是更臟,比鉆工還臟。鉆工身上主要是泥漿,老遠就有個臭泥漿味兒飄過來,她身上則浸透了柴油、機油。幾臺大馬力柴油機與槐花個頭差不多,她給柴油機加油加水的時候要踮起腳尖才能勉強夠著。除了給柴油機加油加水和例行保養(yǎng),只要上了班,槐花一團棉紗從不離手,在柴油機前不停地穿梭,不停地擦拭,發(fā)現(xiàn)哪顆螺絲松了擰緊,發(fā)現(xiàn)哪里漏油了就換個密封墊。她那套藍色細帆布工裝,幾天時間就被油和油煙浸透了,浸透了油的工裝不再是藍色的,而成了黑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她那套工裝比剛穿上的時候重了好幾倍,穿在身上鎧甲一般。
鉆井隊雖然是野外作業(yè),雖然經(jīng)常搬遷沒個固定的窩,雖然打井的地方都荒蕪人煙,雖然鉆井隊是男人的世界,一個鉆井隊也沒幾名女工,但槐花還是快樂的,幸福的。工作間隙,在轟鳴的柴油機和鉆機的叫囂聲中,槐花抬頭看一眼藍藍的天空,天空是那樣高遠;看一眼茫茫的荒野,荒野是那樣純凈。那時候天空中也許有一只鷹在盤旋,荒野里也許開著一些叫不上名的野花。槐花就忘記了辛苦,忘記了勞累,忘記了她工作的地方是鉆井隊,而不是她最初想象的是有著圍墻和車間的工廠。在有車間的工廠里太陽是曬不著的,風是吹不著的,雨也是淋不著的,但是在鉆井隊里每天都要暴露在太陽底下,無論刮多大的風下多大的雨落多大的雪,槐花都不能離開崗位。
但她還是覺得快樂和幸福。當她看見在藍天下盤旋的鷹的時候,當她看到大片碧綠的蘆葦或者盛開的野花的時候,當她看到夜空上掛著的月亮和綴滿星星的時候,當她咬著白白的饅頭的時候,當她下班回來吃完飯擦過澡,躺在簡易房里那個用木板搭起來的床,那個屬于自己的領(lǐng)地的時候。
槐花的爸爸是解放前參加革命的老干部,說起來讓村里的許多小伙伴羨慕得要死。爸爸曾經(jīng)在縣里工作,后來到一個外貿(mào)加工廠當了一名科長,娘帶著她和弟弟妹妹在家種地。在槐花的記憶中爸爸很少回家,每年快開學了,娘就借來一輛自行車,讓槐花開始是去20多里外的縣城,后來是去那個更遠的外貿(mào)加工廠找爸爸去要錢,因為開學了要繳學費。娘說給你爸要15塊錢,給少了不要,聽見了嗎?要不來15塊錢看我不打死你!
槐花不想去,但又別無選擇,就騎上自行車忐忑地去了。進縣委大院是要登記的,她就在登記簿上寫上“找我爸”。起初看門的老頭不認識她,看了她在登記簿上寫的字問槐花,你爸爸是誰?槐花就說了爸爸的名字,看門老頭朝她笑笑,放她進去了。槐花不敢進爸爸的辦公室,因為爸爸的辦公室里還有別的叔叔、伯伯、阿姨,她去了他們總愛扯她的小辮兒,給她開玩笑,因此每次去了槐花都在爸爸的宿舍門前等。爸爸下班回來了,看見她也不說話,打開門讓她進去,她不進,因為她不知道爸爸給不給她錢。槐花說,我娘讓我來要15塊錢,快開學了,家里還要買燈油買洋火買鹽。這句話槐花在路上背了一路,所以現(xiàn)在說得非常流利。有時候爸爸說,吃了飯再回去吧,這種時候一般爸爸口袋里有錢,心情也不錯,但這種時候?qū)嵲谔佟;被ň忘c點頭進了爸爸的宿舍,爸爸去食堂打飯,一色的白面饅頭還有炒菜,但是槐花不敢吃飽,她知道她吃的是爸爸的口糧,她吃了爸爸就不夠吃了。但更多的時候爸爸并不留她,槐花說來要錢的時候,爸爸的臉色總是很不好看,在身上摳摳索索好半天,終于摸出10塊或者5塊錢來,槐花低著頭不去接,因為娘說讓她要15塊。見她不接爸爸就生氣了,說就這么多,要就拿著不要就滾。槐花不走,她害怕要不回錢娘打她,更擔心開了學交不上學費,老師批評,同學笑話。爸爸也不理她自顧出去了,很久很久也不回來,槐花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再說天也越來越晚了,槐花害怕摸黑回去,只好一邊哭著一邊騎上自行車往家走。自行車很破舊,有時候騎著騎著鏈條突然斷了,槐花只能推著自行車往家走,天黑了,她離家還很遠,她心里十分害怕,但只有硬著頭皮往前走。
那時候槐花才9歲。
娘見槐花推著自行車進了院子,頭發(fā)被風吹亂了,滿臉掛著淚痕,知道錢沒要來,迎著槐花一邊“沒用的死妮子”數(shù)落著一邊向她走過來,走到槐花跟前,一巴掌扇過來,槐花本能地一躲,巴掌沒躲過去,自行車卻摔倒在地上。槐花去扶自行車,自行車沒扶穩(wěn),又挨了娘一巴掌。小她3歲的弟弟在玩丟杏核,像什么都沒看見,繼續(xù)玩他的,才兩歲多的妹妹跑過來抱住娘的腿,哇哇大哭,不讓娘再打姐姐。槐花抱起妹妹,一邊抹著淚一邊進廚房去找吃的。飯總是被娘留在鍋里。除了早晨出門的時候喝了兩碗粥,到現(xiàn)在槐花一口水還沒喝。
第二天娘只好親自出馬。娘不會騎自行車,只能搭長途汽車,娘讓槐花看好弟弟妹妹,中午做飯的時候看好火,就去公路上等車了。隨著娘的離去,也把恐懼和不安留給了槐花和弟弟妹妹。娘回來早的時候天也快黑了,有時候天黑了很久娘還回不來。平時這個時候弟弟妹妹都已經(jīng)睡下了,娘不在的時候他們誰也不去睡,他們害怕。3個人在一盞油燈下心驚膽顫地等著娘回來,門外有一點風吹草動,比如說狗的叫聲啦,風吹動屋檐上的草發(fā)出的響聲啦,都讓他們心跳加快,娘回來得越晚,他們越是害怕。聽見門吱呀響了一聲,槐花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來。弟弟妹妹去睡覺了,槐花不敢看娘的臉也去睡覺。
第二天是開學的日子,槐花吃了早飯背上書包磨磨蹭蹭不肯走,因為娘還沒給她錢。她也不知道昨天娘要沒要來錢,不敢給娘要,直到娘把幾張皺皺巴巴的票子塞給她,槐花的一顆心才松弛下來,高高興興去學校了。
后來弟弟上學了,再后來妹妹也上學了,爸爸調(diào)到了那個外貿(mào)加工廠當科長。娘再讓槐花找爸爸去要錢,槐花就騎上自行車趕到那個加工廠,找到爸爸的辦公室,給爸爸要了宿舍鑰匙,找出爸爸換下來的衣服、襪子、鞋子,一臉盆根本盛不完,她就把臉盆盛不下的衣物抱在懷里,然后到水房去洗。槐花身邊堆著小山一樣的衣物,不停地有人過來打水,問槐花是誰家的閨女,或者問她給誰洗衣服。槐花回答著別人的話,手卻沒停下,她把袖子挽得高高的,如果是冬天,一雙小手凍得通紅。那些來打水的人有叔叔也有阿姨,都夸她能干。所有衣物洗好,衣服、襪子在爸爸宿舍門前的晾衣繩上晾起來,鞋子還有鞋墊放在窗臺上。爸爸下班回來了,從來也沒夸過她,好像她只是個債主,來向他討錢。這時候3個人上學,15塊錢已經(jīng)遠遠不夠了,娘讓她要25塊。很多年后槐花才知道爸爸雖然當了科長,其實仍然是個普通干部,因為那個工廠的廠長才是個科級干部,因此爸爸雖然當了科長工資并沒增加,而那個年代不管工人還是國家干部,長工資都是件稀罕事。因此槐花要錢也更難了,不管要到了還是沒要到,每次槐花都差不多是哭著回去的。要到了錢哭,當然是因為錢要得不順利,爸爸先是說沒有,后來這里掏那里摸,總算拿出錢來卻不夠數(shù),再后來爸爸在槐花的哭泣聲中不知是找同事借還是找財務預支,總算把錢湊齊,或者差個三塊兩塊,槐花也不再計較,接過錢來跨上自行車。
爸爸一生只喜好三樣東西:煙、酒、茶。爸爸煙不離嘴,茶不離嘴,沒酒不吃飯,因此他的工資總是不夠花,常常剛過去半個月,錢就花光了。花光了錢,他就到處找煙頭吸,但煙頭畢竟有限,而且酒和茶是沒處找的,忍了幾天終于捱不過去,爸爸只好厚著臉皮去財務提前預支下個月的工資。爸爸在廠里雖然只是個科長,卻是這個廠建廠的元老,連廠長見了爸爸也客客氣氣,因此財務上的人總是給爸爸面子。爸爸常年寅吃卯糧。
就這樣槐花上到初中畢業(yè),告別家鄉(xiāng),來到油田,她終于不用騎著自行車找爸爸去要錢了,她也終于不用因為要不來錢看娘的臉色挨娘的打了。她像一只小鳥,飛出了窩,飛向了廣闊的天地,她的快樂和幸福有一大半是從自由中獲得的。后來槐花領(lǐng)到了第一個月的工資,33塊錢,其中有15塊是野外津貼,那時候剛參加工作的工人月工資是18塊。槐花留下15塊錢買飯菜票和零花,其余的18塊錢她都寄給了娘。她想,弟弟妹妹長大了,不僅上學花錢,吃飯穿衣也比過去花錢多了,而在農(nóng)村,娘干一年除了年底分點糧食,現(xiàn)錢是見不到的,他們家現(xiàn)在是3口人吃糧只有娘一個人勞動,還是女勞力,一年掙不了多少工分。他們家不僅分不到現(xiàn)錢,每年還要向生產(chǎn)隊交錢買分值,不然生產(chǎn)隊就不分給糧食。有了這些錢,不僅弟弟妹妹上學的錢有了,向生產(chǎn)隊交錢娘也不用愁了,尤其省了娘找爸爸去要錢。娘每次找爸爸去要錢都要打一仗,那樣的場面槐花雖然沒見過,但槐花見過娘回來的時候臉上的傷。
有一次娘回來的時候頭發(fā)凌亂,嘴角上有明顯的淤青。槐花知道不好,心里正忐忑著,拿了暖瓶給娘倒水,娘卻沒理她,娘誰也不理,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就匆匆離開了家。槐花去拉娘的胳膊,挨了娘一巴掌,再去拉,又挨了娘一巴掌。后面弟弟哭,妹妹喊,娘頭也不回,自顧消失在漸漸暗下來的夜色中。
那一夜,槐花和弟弟妹妹瑟縮在一張大床上,好不容易才熬到天亮。
第二天是槐花開學的日子,槐花讓弟弟在家看好妹妹,囑咐他不要出去到處亂跑,硬著頭皮去上學。進了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交學費,槐花看見別人交學費,一個人低頭坐在自己座位上,心里七上八下。上課了,老師說:槐花你的學費呢?槐花終于忍不住,哇一聲哭起來。槐花知道要上課了,不能在教室里哭,她一邊哭一邊跑出教室。哭了一會,老師派了一個同學來尋槐花,在同學的勸說下,槐花才回到教室去上課。
放學回到家,弟弟早跑得沒了影,家里只有妹妹坐在地上給兩只母雞在說話。槐花聽見妹妹說,俺娘不要我們了,你們的娘呢?你們的娘也不要你們了嗎?我們都夠可憐的!槐花天天做飯上學,打發(fā)弟弟妹妹睡覺。過了幾天,家里能吃的東西都吃光了,星期天槐花顧不上做作業(yè),去生產(chǎn)隊刨過的胡蘿卜地里去刨胡蘿卜,刨了一上午刨了半籃子胡蘿卜。鄰居家的張大娘看不過去,給槐花送來半瓢小米,中午槐花煮了一鍋胡蘿卜撒了一把小米。小米只有這么多,要節(jié)省著吃。盛飯的時候,槐花把小米盛給弟弟妹妹,自己只吃胡蘿卜。那時候她有一種強烈的責任感,那就是保護好弟弟妹妹。
槐花每個星期天和不上學的時候都去地里刨胡蘿卜,她和弟弟妹妹也每天也只能吃到煮胡蘿卜。后來每到吃飯的時候弟弟就哭,槐花只好這家借把面,那家借把米,苦捱了一個多月,槐花不知道難得哭了多少回。后來實在堅持不下去了,槐花領(lǐng)著弟弟妹妹去20多里外的姥姥家,總算把娘叫了回來。
很多年里槐花都恨著爸爸,覺得爸爸是個不負責任的人,不僅常年不回家,還只顧自己吃喝,完全不顧家里人的死活。既然不要這個家,你娶老婆干什么?你要孩子干什么?
來到油田后,槐花激動興奮了兩個月也許是三個月,開始想家了,想娘也想弟弟妹妹,尤其是妹妹。槐花來油田的時候妹妹才十來歲,上小學三年級,妹妹乖巧而又懂事。槐花來油田的時候娘領(lǐng)著弟弟妹妹去送她,妹妹哭了一路,在車站妹妹揪住槐花的衣服不放,槐花逗妹妹說,姐姐不去當工人了好不好,留下來一輩子都看著你?這時候車要開了,妹妹突然松開了手。
過年了,槐花想回家,很多人都想回家,但在鉆井隊過年是不放假的,不僅要堅持生產(chǎn),年年還要奪開門紅。但是鉆井隊批準了槐花回家的請求,因為她年齡小,又是第一次離開家,還因為鉆井隊里本來就沒幾個女工。
那時候鉆井隊在孤島打井,槐花先搭上一輛送水車到了孤島基地,然后從孤島基地坐上長途客車,在一個叫柳橋的地方下車,下了車再走幾里路就是她所在的村莊了。在孤島等車的時候,槐花專門去農(nóng)村信用社換了幾張嶄新的票子,那是給弟弟妹妹準備的壓歲錢,每個人5毛。槐花班里的一個師傅,聽說槐花每個月把大半工資都寄回了家,說她是個傻閨女,還說他從來沒給家寄過錢,因為他自己都不夠花的。師傅說,一個七八口子的人家,就他一個人在外面工作,他每次回家,娘都給他要錢。有一次他把自己穿的工作服帶回了家,當娘給他要錢的時候,他把工作服往地上一扔,工作服又是泥又是油,看不見丁點布絲,有幾十斤重。娘看了,心疼得淚流滿面,往后再不給他要錢了。男人飯量大,吃得多,加上鉆井隊條件艱苦,男人都有吸煙喝酒的習慣,幾十塊錢根本剩不下。
回到家,先給弟弟妹妹發(fā)壓歲錢,然后從旅行袋里掏出一大堆鞋子,全家人人有份,每個人兩雙,一雙棉的一雙單的,都是槐花利用休息時間一針一線縫的。槐花知道娘的辛苦,白天去生產(chǎn)隊勞動,從地里回來汗也顧不上擦就得給弟弟妹妹做飯,白天忙一天,夜里還要做半夜針線。弟弟拿到嶄新的票子立刻跑出去向小朋友顯擺去了,妹妹則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她走到哪兒妹妹就跟到哪兒,妹妹也不說話,只是像影子一樣地跟著她,好像她一步跟不上姐姐隨時都會走掉一樣。這次回來,讓槐花感到最大的變化是娘對她的態(tài)度。過去槐花幾乎沒見過娘的笑臉,這次娘看見她不僅笑容滿面,而且啥活都不讓她干,槐花要燒火,娘說你歇著吧讓你妹妹燒,槐花要喂豬,娘立即奪下她手里的瓢自己去喂了。過年了槐花要幫著娘洗洗涮涮,娘說你歇著吧,看把你衣服弄臟了。這倒讓槐花有點無所適從,后來有同學來找槐花玩,槐花就跟著同學去玩了。
年三十,爸爸回來了。槐花在孤島給爸爸買了兩瓶好酒,是軍馬場出的純糧食酒,爸爸雖然喜歡喝酒,但平時喝的都是地瓜干子做的散酒。晚上娘煮了一鍋肉,爸爸吃著肉喝著槐花買的酒,直夸酒香,好喝,后來就喝得滿面紅光兩眼迷瞪去睡覺了。弟弟則用她給的壓歲錢買了鞭炮,與小伙伴一起滿村子轉(zhuǎn)著放鞭炮。
過完年,槐花又回了鉆井隊。后來娘寫信告訴她,自從她工作后爸爸回家回得勤了。娘說,有你月月寄錢,娘再沒找你爸要過錢,有時候你爸還會伸手向娘要錢呢。娘說,我沒給他,他一個人每月都領(lǐng)幾十塊錢,什么時候想起過我們娘們兒?
槐花計算著自己寄給娘的錢,比她在家的時候找爸爸要的錢多了許多。槐花現(xiàn)在明白了,以前爸爸之所以不回家,怕的是娘給他要錢,在爸爸眼里她和弟弟妹妹,顯然都是累贅和負擔,雖然爸爸私心重,但畢竟是爸爸,槐花希望爸爸和娘能和和睦睦過日子,不要為了錢像仇人似的誰也不想見誰。于是,她就給娘寫信:
娘,爸爸雖然一個月幾十塊錢,但他又吸煙又喝酒喝茶,同事之間再有個應酬什么的,工資根本不夠花。那時候你讓我找爸爸去要錢,他每次都掏遍全身也湊不起來,現(xiàn)在想起來也怪可憐的。現(xiàn)在我能掙錢了,爸爸回來你就給他做點好吃的,爸爸喜歡喝酒你就買幾瓶酒在家準備著,爸爸能伸出手來向你要錢,肯定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你多少給他點面子,我希望你們也像別人的父母那樣不爭不吵,相敬如賓……
每次給家寫信,槐花除了關(guān)心娘和爸爸的關(guān)系,關(guān)心娘的身體,也關(guān)心弟弟妹妹的學習。娘回信說秤砣貪玩,作業(yè)也不好好做,還經(jīng)常曠課,挨打也不記,我看讓他上學也是白花錢。又說葵花肯學也聰明,將來說不定能有點兒出息。妹妹的小名叫葵花。槐花就給娘回信,讓娘千萬不要對弟弟灰心,說弟弟現(xiàn)在年齡還小,年齡大了懂事了就知道學習了。給娘寫完,槐花又專門用另一張紙給弟弟寫,說長大了不管干什么都要有知識,有了知識才能做大事,知識是從哪里來的?知識是上學上出來的,知識是讀書讀出來的。其實,究竟做什么大事槐花也說不清楚,槐花只知道她所在鉆井隊的地質(zhì)技術(shù)員是個大學生,北京石油學院畢業(yè)的。在槐花眼里那個地質(zhì)技術(shù)員簡直就是神仙,他看一眼從井里出來的沙子,就知道打到了什么地層,他抓起把沙子來看一眼,就知道這口井有沒有油,油層有多厚。不過那時候大學還沒開始招生,學生畢了業(yè)最好的出路就是當工人,因為“三大差別”的存在,當工人成了所有年輕人的最高理想。
忽然想起“三大差別”,槐花覺得都有點陌生了,但她還是想了起來,“三大差別”分別是工農(nóng)差別、城鄉(xiāng)差別、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差別。但工人不是誰都能當?shù)模被ㄋ闶切疫\的,自從油田招了他們那批工人后,再沒從農(nóng)村招過工,再招工招的都是下鄉(xiāng)知青。城市青年還要往鄉(xiāng)下趕呢,怎么可能從農(nóng)村招工呢?
鉆井隊沒地方去發(fā)信,槐花把信寫好,要等到休班的時候搭鉆井隊買菜的車去孤島基地寄,娘的回信也看不及時,十天半個月鉆井隊拉糧買菜的車從大隊捎回來一次就不錯了……
雖然吵了大半輩子,但爸爸的去世還是讓娘一時不知所措。來油田一個多月了,娘依然像是沒有睡醒,除去吃飯就是坐在那里發(fā)呆。晚上槐花去小區(qū)的廣場跳健身舞,也帶著娘去。槐花給娘帶了個坐墊,到了廣場,槐花把坐墊放在水泥臺階上,娘往那兒一坐,一晚上動都不動。有人問槐花這是誰?槐花說這是俺老娘。人家就給娘打招呼,娘只是點點頭,或者勉強笑一笑。
槐花每天早晨給娘梳頭,晚上給娘洗腳,槐花問一句娘就說一句,不問什么都不說。一天晚上槐花的兒子來了電話,槐花在電話里給兒子說話,娘在一旁坐著聽。爸爸病重的時候,兒子曾打電話問姥爺?shù)牟∏椋被ㄕf了爸爸的病情,又說打算給兒子買房,那時候槐花就有了賣房的想法,因為她想來想去,只有這一個辦法。兒子嘴上雖然說不急,但是眼看著房價坐了火箭似的往上長,他能不急嗎?爸爸去世的時候,兒子兒媳從北京趕過來,匆匆見了姥爺最后一面就回去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職場如戰(zhàn)場,活得也不易。兒子一來電話,槐花就知道兒子的心思,他是想問問姥爺住的那套房子賣了沒有,什么時候給他們買房。但兒子繞來繞去,就是開不了口。后來兒媳急了,從兒子手里奪過電話說,媽,我們的房租一個月又長了500塊,眼看著錢白白往外扔,你說讓人心疼不?快給我們想想辦法吧。槐花聽見兒子在一旁說,你別逼我媽,房子要緊還是我媽要緊?兒媳大概用手捂住了話筒,怎么回答兒子的槐花沒聽見。后來兒媳又說,媽,你也別太著急,還是身體要緊。
槐花聽得心里難受。她只有這么一個兒子,兒子也爭氣,從小學到中學,學習成績在班里一直是前幾名,考大學的時候發(fā)揮不太理想,但還是考上了國家重點大學。大學畢業(yè)被學校直接保送上了研究生,研究生沒畢業(yè)就與一個大型國企簽了合同,戶口同時也進了北京,這讓槐花的許多同事都羨慕得不得了。但是槐花給兒子許下的愿,至少暫時無法實現(xiàn)了。槐花覺得愧疚。但是,槐花又不能給兒子說得太清楚,只能說,兒子,賣房子還有點麻煩,那套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證上登記的是你姥爺?shù)拿郑u得變更產(chǎn)權(quán)人,聽說手續(xù)辦起來還比較麻煩,兒子你還得再等等。兒子說,媽不著急,我們現(xiàn)在也挺好的。兒子越是這樣說,槐花越是覺得愧疚。
這時候娘突然說話了,娘說:什么產(chǎn)權(quán)不產(chǎn)權(quán)的?你爸不在了,我說了算,那房子本來就是你出的錢。賣!小東連個房子都沒有怎么行?賣了給小東買房。
槐花都聽傻了,等槐花反應過來,她激動得把娘抱過來,一連親了好幾口。原來娘并不糊涂,原來娘還記著她出錢買房的事。
槐花松開娘說,娘,你不糊涂呀?娘說,我什么時候糊涂了?槐花想說,我弟弟還有妹妹給我爭房子的時候,你怎么不說話?槐花沒這樣說,她說的是明天我去咨詢咨詢律師。第二天槐花到附近一個律師事務所去咨詢,像她這種情況要變更產(chǎn)權(quán)人應該怎么辦?得到的回答是:房子登記在你父親名下,就是你父母的共同財產(chǎn),現(xiàn)在你父親已經(jīng)去世,只有你母親和弟弟妹妹放棄繼承權(quán),并得到他們放棄繼承權(quán)的證明文件,你才能把產(chǎn)權(quán)變更到自己名下。槐花聽得一頭霧水,后來經(jīng)律師反復解釋總算弄明白。雖然弄明白了,但要真的辦起來,槐花知道有多難,讓弟弟妹妹放棄繼承權(quán),他們能同意嗎?起初,槐花沒覺得自己賣房會成為問題,現(xiàn)在她知道不僅是個問題,而且還是個大問題。槐花滿腹心事地回到家,娘問起來,槐花給娘解釋,娘說咋這么麻煩?忽又說我想起來了,老頭子沒病的時候?qū)戇^一份遺囑,他說擔心他沒了你弟弟妹妹給你爭房子,說房子本來就是你出的錢,產(chǎn)權(quán)就該歸你。
槐花喜出望外,忙問娘:這是真的?
娘說,我還能騙你?
槐花說,遺囑放哪兒了?
娘說,我知道,我給你回去找。
有了娘這句話,槐花打算回去一趟,但想到要用爸爸的遺囑變更產(chǎn)權(quán)人,槐花又猶豫不決,她不知道當她拿出爸爸的遺囑的時候,弟弟妹妹會做出怎樣的反應。槐花從電視上看到過不少這樣的案例,親人之間為了爭奪財產(chǎn)大打出手,還有的對簿公堂,結(jié)果是有的人財產(chǎn)爭到手了,親情卻沒了,有的人財產(chǎn)和親情同時沒有了。看到那樣的情形,槐花為他們難過,為他們悲哀。人的一生,活在世上的人中與你有血緣關(guān)系的能有幾人?小時候伴你成長與你同喜同悲的能有幾人?而一個人又能活多少年?不管你有多少財富又能享用多少?財富有價,親情是可以用金錢買來的嗎?財富失去了還可以再掙,親情一旦丟失要想挽回就難了。想到這里,槐花不寒而栗,她真擔心這樣的悲劇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但是給兒子買房又迫在眉睫,爸爸的這套房又的確是自己出的錢,自己得到完全合情合理。她想不明白,自己從小看大照顧大的弟弟妹妹,當自己有了困難的時候,他們不是幫自己一把,而是非要把自己往坑里推。這是為什么?
正當槐花思前想后主意不定的時候,弟弟打來了電話,說娘來到油田兩個多月了,妹妹還打過兩次電話問問娘的身體情況。弟弟還是第一次打來電話。弟弟打電話卻不是問候娘的,第一句話就是,姐,咱爸那套房子你想賣多少錢?要賣就賣給我吧。槐花不知道弟弟為什么突然提出來要買房,弟弟有房住他買房干什么?槐花想了解一下梅城房子的行情,就說,那套房子按市場價值多少錢?弟弟支支吾吾地說,二三十萬吧。又說,姐,你總不能按市場價賣給我吧?槐花說,我正準備回去一趟呢,回去再說吧。弟弟說,姐你要回來就快點,我請你吃飯。
弟弟的電話剛放下,妹妹也打來電話說要買爸爸那套房。槐花有點生妹妹的氣,妹妹不僅是自己從小一手帶大的,妹妹從小學到大學畢業(yè),所有學費生活費幾乎都是自己出的,槐花也一直覺得妹妹與自己最貼心。妹妹明明知道北京房價天天往上長,自己想給兒子買房又沒這個能力,妹妹不伸手幫忙也就罷了,竟然說爸爸那套房子誰出的錢她不知道,還給自己要證據(jù)。槐花沒好氣地說,那套房子我有權(quán)賣嗎?你不是說誰出的錢你不知道,還給我要證據(jù)嗎?
電話里沉默了十幾秒鐘,妹妹說,姐,我不是不了解情況嗎?后來聽我哥說那套房錢的確是你出的,是你出的你當然就有權(quán)賣。我哥要是不想放棄繼承權(quán),你可以給他點補償,錢算我的。這事易早不易遲,你回來一趟抓緊辦吧。再說你不是想給小東在北京買房嗎?既然決定買就下手越快越好,北京的房子可是一天一個價。
槐花說,剛才你哥打來電話也說要買那套房,我這就回去一趟,回去咱們再商量吧。
妹妹說,我哥也要買?他有錢給你嗎?姐,你可要想清楚,把房子賣給我哥,他可沒錢給你,你把房賣了等于沒賣。
槐花說,等我回去再說。
爸爸是在病床上當著弟弟妹妹的面,把家里的房產(chǎn)證交到槐花手里的,當時爸爸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槐花接過房產(chǎn)證爸爸只是點了點頭。所以,現(xiàn)在弟弟妹妹要買那套房都來找自己。這也讓槐花覺得蹊蹺,兩個人商量好了似的,怎么說買房都買房呢?而且都看上了爸爸那套住了30年的老房子。房子不僅連衛(wèi)生間都沒有,暖氣管線老化、墻皮脫落,什么什么都不行了,他們買了肯定不是為了住。
槐花決定回去一趟,對帶不帶娘又有點犯躊躇。帶著娘吧,路上來來回回顛簸,槐花擔心娘的身體,不帶娘吧,槐花擔心大衛(wèi)照顧不好娘。大衛(wèi)現(xiàn)在在蘇丹鉆井工程項目部負責技術(shù)工作,十多天前回來休假,要在家呆一個多月。但大衛(wèi)就是休假也閑不住,天天往公司跑,不是查找資料,就是與同事一起研究鉆井技術(shù)方面的問題。大衛(wèi)一年才回來一次,同事都想請他吃個飯聊聊天。除了早飯外,上午和晚上很少回來吃飯。想來想去,槐花還是決定帶著娘,關(guān)鍵時候說不定娘還能替自己說句話呢。
從油田到槐花出生的梅城有3個多小時的車程,路上槐花給娘說起弟弟妹妹都想買爸爸那套房子的事,娘想得很簡單,娘說,誰出價高你就賣給誰。
槐花笑了。心想:都說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還真成了孩子。
每一次離開油田,即使時間并不長久更不是永別,還是讓槐花有一種情感的牽絆。30多年的油田生活,已經(jīng)讓槐花的血脈融入了油田。
在鉆井隊里,槐花從沒想過要當什么先進,她只是以自己那顆與生俱來淳樸的心,對待工作,對待每一位師傅。她的工作也常常受到師傅們的稱贊。除了干好本職工作,給班里的師傅洗衣服,拆被褥縫被褥更是槐花常做的事。槐花還喜歡唱歌,她唱起歌來聲音清亮得很,鉆井隊開會的時候為了活躍氣氛,指導員就讓槐花領(lǐng)著工人唱歌,開始槐花還有些羞澀,漸漸地就大方起來了。工人們會唱的歌不多,槐花就買了一臺收音機,除了教給工人她過去會唱的那些歌外,槐花還自己從收音機里學了新歌教給工人。
有一年大隊團委搞歌詠比賽,槐花帶領(lǐng)鉆井隊的20名工人在全大隊奪了個第一名。槐花既是領(lǐng)唱又是指揮,結(jié)果被大隊領(lǐng)導看中,在鉆井隊當了3年多機工后,槐花被調(diào)到大隊當了一名青年干事。
槐花長相雖然不算漂亮,但由于石油這個特殊行業(yè),女性本來就少,即使大隊機關(guān)除了廣播室打字室和食堂,別處也很難看到女性。槐花的出現(xiàn),在男人的世界里像一道風景,自然吸引了很多人的眼球。那時候列寧在蘇俄時期提出的星期六義務勞動常常被黨報提起,機關(guān)干部下基層勞動也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尤其在石油這個處處都很“紅色”都很“革命”的行業(yè)。槐花是青年干事,經(jīng)常組織機關(guān)的青年去鉆井隊搬遷、穿大繩。每有這樣的活動,機關(guān)里的小年輕都會換上工作服,穿上翻毛牛皮鞋,天不亮就在一片空地上集合了,等送他們?nèi)ガF(xiàn)場的卡車開過來,他們就呼呼啦啦爬上車,一路上唱著歌,意氣風發(fā)的,一般要干一天才能回來。
當了一年多青年干事,開始有人給槐花介紹對象。機關(guān)里那些瞎參謀爛干事,戴著近視眼鏡,整天裝得斯斯文文,說起話來咬文嚼字,槐花一個沒看上。后來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鉆井隊的地質(zhì)技術(shù)員,見了一面槐花就在心里認定他了。這源于槐花在鉆井隊的時候,他們那個鉆井隊的地質(zhì)技術(shù)員給槐花留下的深刻印象。但這個小伙子不是大學生,他只有小學文化,鉆工出身,完全是自學成材。談了一年多,槐花帶著小伙子回村見了娘,又去廠里見了爸爸,終身大事就定下了。又過了兩年,槐花結(jié)婚了,鉆井大隊給他們分了一間平房。平房只能放下一個用兩個單人鋪板拼成的雙人床,一個兩屜桌,做飯只能在露天里。小伙子在鉆井隊上班,十天半個月也難得回來一次,雖然條件簡陋,雖然聚少離多,但他們過得卻十分甜蜜。
在這幾年里,國家發(fā)生了許多大事,其中之一是大學開始招生了,弟弟上到初中畢業(yè),說什么也不上了,爸爸只好讓弟弟到那個外貿(mào)加工廠當臨時工。弟弟在廠里干了幾年,那個廠招家屬工,弟弟成了那個廠的正式工人。妹妹已經(jīng)上到初中,槐花給妹妹寫信,讓妹妹一定好好學習,將來考上大學,學習、生活上有什么困難就給她寫信,她一定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幫助妹妹。妹妹非常懂事,從沒給槐花要過錢,但槐花每次回家探親,不是給妹妹買件衣服買雙鞋就是塞給妹妹10塊錢。槐花工作后,弟弟妹妹一直穿槐花做的鞋,但是到后來即使農(nóng)村也很少有人穿做的鞋了,槐花這才不做了。現(xiàn)在槐花的工資長到了每月50多塊。
因為到縣城上中學太遠,妹妹是在他們那個叫柳橋的公社上的中學。第一年妹妹考了個中專,不甘心,又復習一年,第二年考了個大專,是一所師范學院。收到妹妹的來信,槐花立刻請了假,回到家與妹妹抱在一起狂喜。然后槐花與娘一起為妹妹準備去上學的行李,雖然說連省也沒出,但對葵花來說已經(jīng)是出遠門了。槐花扯來布,給妹妹做了兩床被子一床褥子。被褥都像電影《朝陽溝》里唱的那樣:新表新里新棉花。槐花參加工作的時候,被褥都只有一床還是舊的,鉆井隊住的地方荒蕪人煙,無遮無攔,房子是簡易房,冬天宿舍里雖然點著爐子,但渤海灣風大,房子四處透風,冬天一床被子根本受不了,槐花睡覺的時候就把所有衣服都蓋在身上,才勉強可以捱過冬天。
娘和槐花給葵花準備行李的時候,葵花騎上自行車出門了。槐花以為葵花是找同學玩沒在意,中午葵花沒回來吃飯,娘和槐花以為葵花是被同學留下了,但卻放心不下,問了附近幾個同學,都說沒看見葵花。正當娘和槐花心急如焚的時候,半下午葵花回來了,跳下自行車就哭。原來葵花是找爸爸去要錢,上大學與上中學不同,開了學,學費住宿費飯費樣樣都不能少。爸爸卻只給了葵花10塊錢,葵花生氣沒要。聽完妹妹的哭訴,槐花笑了說,這事你就放心吧,往后包在姐身上了。娘也說,找他去要錢,你還不知道那個死老頭子的德性?有你姐我們往后就不用求他了。
現(xiàn)在槐花已經(jīng)原諒了爸爸。爸爸很小的時候爺爺就去世了,是奶奶獨自把爸爸拉扯大的,奶奶也只有爸爸一個孩子,所以爸爸從小就嬌生慣養(yǎng),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最終養(yǎng)成了自私的性格。因為奶奶對爸爸的寵愛,才送爸爸讀了幾年書,后來爸爸雖然參加革命,但也就是在部隊當了幾天文書,根本沒上過前線,后來就解放了。現(xiàn)在槐花也漸漸理解了娘。娘由于日復一日勞作的疲憊,由于長期承受著巨大的經(jīng)濟壓力,由于夫妻關(guān)系緊張而對未來的不可知所產(chǎn)生的恐懼,都讓娘時刻處于焦慮和緊張狀態(tài),而所有這些壓力娘只能在打罵孩子中得以釋放,而槐花又年齡最大,自然成為娘的發(fā)泄對象。
弟弟工作,妹妹上學,槐花正擔心娘一個人在家孤單,1983年爸爸單位蓋了職工宿舍樓,宿舍樓是兩層的,每套兩室一廳60多平方米,只是沒有衛(wèi)生間。但在那個年代能住上這樣的房子,條件算是好的了。一樓有個小院,爸爸要了一樓。槐花先做通爸爸的工作,然后又做通娘的工作,娘終于從農(nóng)村搬了出來,與爸爸住到了一起,但兩間房子各住各的,井水不犯河水。
妹妹放了寒假,回家看望過娘和爸爸,就來油田看望姐姐,這時候槐花的住房也有了改善。過去職工宿舍都是平房,現(xiàn)在油田蓋了第一批樓房,槐花分了一套,與爸爸那套房子大小差不多,只是多了個衛(wèi)生間。葵花上學期間,槐花因為結(jié)婚不久,夫妻倆沒什么積蓄,只能按月給葵花寄生活費。葵花也很節(jié)儉,每次來信都說她還有錢,讓姐姐下個月寄生活費的時候少寄點。姐姐懂得妹妹的心,但妹妹一個人在外面上學,怎么能讓妹妹為難呢?因此槐花每次都盡可能給妹妹多寄點。槐花的丈夫大衛(wèi),在鉆井隊上班回不來,晚上姐妹倆就睡在一張床上,幾個月沒見面,兩個人有說不完的話。妹妹本來是個不愛說話的人,話也多了起來,晚上關(guān)了燈,絮絮叨叨說起來沒完,說的都是學校的事情。說著說著,槐花睜不開眼了,不知不覺睡了過去,葵花見姐姐沒了動靜,才不說了。白天槐花去上班,下班回來葵花已經(jīng)做好了飯,燜米飯,炒茄子或者豆腐燉白菜。葵花自小就是個勤快人,槐花工作忙,平時顧不上收拾家,葵花來了沒幾天就把家變了個樣。春節(jié)放了假,槐花帶著大衛(wèi)和妹妹一起去看望娘和爸爸,過完春節(jié),槐花和大衛(wèi)回油田上班,葵花的寒假還有幾天就留下來陪娘。
在鉆井一大隊干了幾年青年干事,槐花和大衛(wèi)雙雙調(diào)到鉆井指揮部。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推進,鉆井指揮部更名為鉆井總公司,槐花原來所在的鉆井一大隊更名為鉆井一分公司。槐花在鉆井總公司機關(guān)管理檔案,大衛(wèi)還做他的技術(shù)工作。
好像是倏忽之間,幾十年就這么過去了。
槐花是上午11點多到的家,房門的鑰匙弟弟妹妹各有一把,弟弟在家等槐花。見姐姐回來,弟弟說已經(jīng)安排好飯,看看時間到了飯時,槐花也餓了,娘也沒有意見,槐花就和娘跟著弟弟去吃飯了。弟媳早已在飯店等候多時,他們一到,弟媳立即讓服務員上菜。在槐花的印象里,弟弟從沒這么大方過,不僅點了一桌子好菜,弟弟弟媳喝白酒,專門給槐花要了一瓶張裕干紅。弟弟和弟媳輪番勸槐花喝酒吃菜,娘卻被冷落在一邊。槐花不敢讓娘喝酒,給娘夾了幾次菜,弟弟和弟媳好像這才注意到了娘的存在,虛張聲勢地給娘夾了幾次菜。
后來說起買房的事,槐花再次受到弟弟和弟媳的輪番夾擊,他們總的意思是,爸爸這套房不管怎么說也有他們一份,現(xiàn)在他們要把這套房買下來,槐花要把這個因素考慮進去,還要考慮到姐弟的親情,總之是槐花既要把房子賣給他們,還要少要錢。槐花看出弟弟這么積極買房,其中必有奧妙,至于奧妙在什么地方,槐花完全被蒙在鼓里。槐花說,葵花也想要這套房子,一套房子我總不能賣給兩個主,你們兩個最好商量好,別讓我為難。聽說妹妹也要買這套房,弟弟吃了一驚,頓了頓說,我生的是兒子,兒子必須買房。葵花生的是女兒,女兒不需要買房。姐,現(xiàn)在的房價你也知道,我就是砸鍋賣鐵也給毛蛋買不起房啊,如果你不肯幫我只好讓你侄子打一輩子光棍了。侄子的小名叫毛蛋,因為買不起房,侄子的女朋友一直不肯結(jié)婚。
這個弟弟真的沒讓槐花少操心。弟弟工作不久,就在廠里談起了戀愛,女孩兒是廠里從農(nóng)村招的臨時工,爸爸覺得自己好歹是個“科長”,兒子轉(zhuǎn)正只是早晚的事,這么多正式工不找,為什么非要找個臨時工呢?爸爸覺得很沒面子。但弟弟就是不聽,天天和那個臨時工粘在一起。爸爸就給槐花打電話,讓槐花無論如何到廠里來一趟。槐花見了未來的弟媳,女孩兒生得細眉細眼,小嘴吧嗒吧嗒很會說。槐花也覺得不合適,勸了弟弟幾句,見弟弟態(tài)度堅決,只好隨他去了。槐花回油田不久,爸爸又打來電話,說弟弟突然要與那個女孩兒散伙,女孩兒竟割腕自殺,幸虧被及時發(fā)現(xiàn)。原來,女孩兒已經(jīng)懷孕3個月了。槐花又趕回來,陪了女孩兒三天三夜,女孩兒的情緒才穩(wěn)定下來。
后來秤砣還是與這個女孩兒結(jié)了婚。女孩兒叫鳳琴,他們結(jié)婚不久,廠子經(jīng)濟效益下滑,鳳琴被辭退,再后來秤砣也下了崗。秤砣到底是男人,雖說沒啥技術(shù),但有力氣,鳳琴只有小學文化,個頭又矮,找活比較難。秤砣東奔西跑干了幾年臨時工,出力不少掙錢不多,就向槐花借錢與人合伙開了個小飯館。小飯館一開張,鳳琴就當起了老板娘,鳳琴嘴饞又碎,家也不回,餓了就在飯店里吃,還領(lǐng)著兒子一起吃。秤砣的合伙人見鳳琴能在飯館吃,就把自己的老婆孩子也帶到飯館來吃。鳳琴人矮飯量小,孩子又年齡不大吃不了多少東西,覺得自己吃虧,就專撿好菜點。鳳琴點好菜,秤砣合伙人的老婆也點好菜。兩家人賭氣,比著吃。眼看著小飯館開不下去了,秤砣與合伙人商議,把老婆孩子都攆回家,合伙人同意。鳳琴在家呆不住,過幾天又到小飯館來了,對廚師指手畫腳,對服務員說東道西,走的時候趁人不注意,不是拿塊肉就是拿條魚。有人很快就報告給了秤砣的合伙人,秤砣的合伙人與秤砣鬧翻了。結(jié)果他們的老婆又開始到小飯館來吃飯,就這樣把小飯館吃垮了。
秤砣下崗每個月還有點生活費,鳳琴被辭退后一分錢收入也沒有。飯店干不下去了,秤砣又向槐花借錢租了輛卡車跑運輸,鳳琴押車。人家押車都坐在車廂里,鳳琴嫌坐在車廂里風大,每次押車都坐在駕駛樓里。跑了兩年車掙了點錢,秤砣又向槐花借錢,他們在梅城買了套一居室的房子,總算結(jié)束了租房住的生活。有一次,秤砣喝多了酒,跑車出了事故,不僅把別人的車撞壞,他們租的卡車也報廢了,萬幸的是人沒事。秤砣半夜哭哭啼啼給槐花打電話,槐花聽秤砣說開車出了事故,嚇得渾身動彈不得,又聽說人沒事這才緩了過來。她讓秤砣不要太著急,這就讓大衛(wèi)去處理。第二天大衛(wèi)趕到出事現(xiàn)場,把秤砣撞壞的車修好,又賠給人家一筆錢才算了事。這場事故讓秤砣欠下一屁股債。秤砣在廠里干過電工,就找個單位干起了老本行,鳳琴也在超市找了個售貨員的活兒。這時候他們的兒子大學快畢業(yè)了,他們看到了希望。鳳琴在超市干了幾個月,老毛病又犯了,今天說這個的不是,明天挑那個的毛病,手腳還不干凈,結(jié)果干了不到半年就被辭退了。鳳琴被辭退后就一直呆在家里,平時除了給秤砣做飯,就是找人打麻將打撲克,多少帶點輸贏,贏的時候少,輸?shù)臅r候多,錢本來就不夠花的,輸了錢秤砣就把鳳琴打一頓。鳳琴不記打,今天挨了打明天又去賭。秤砣不只沒結(jié)婚的時候想過與鳳琴散伙,結(jié)婚后也想過離婚,但一說離婚鳳琴就自殺,離了幾次沒離成,孩子漸漸大了就稀里糊涂過下去了。
本指望毛蛋大學畢業(yè)找個好工作,他們就可以翻身了,但毛蛋畢業(yè)后因為英語沒過四級,一直沒拿到學位證書,沒學位證書,找工作就是個坎兒。毛蛋又考了兩年才拿到學位證,后來在梅城找了份工作,收入還算馬馬乎乎。毛蛋很快就戀愛了,戀愛半年就鬧著要買房結(jié)婚。秤砣自己還住著多年前買的那套一居室,早就想改善住房條件,就是掙不來錢,而房價卻在不斷往上長,給兒子買房,哪兒來的錢呢?沒房子,兒子的女朋友就不結(jié)婚。
就在這時,秤砣的爸爸去世,鳳琴對秤砣說,咱爸就你一個兒子,按照老話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房子該歸你。秤砣說,還有我娘呢,再說這房是槐花出的錢,咱要合適嗎?后來聽槐花說打算把娘接到油田去住,鳳琴高興得什么似的,又給秤砣商量賣房的事,但是他們沒想到槐花也要賣房,賣了房給兒子在北京買房。
由于秤砣、鳳琴和葵花的集體反對,槐花沒賣成房。有一天,鳳琴聽在一塊玩的麻將搭子說,爸爸住的那個小區(qū)要拆遷,拆遷了建商住樓,補償款有多高,立即回家把這事告訴了秤砣。還出主意說,拆遷的事你不能告訴槐花,就說咱們要買房,看在姐弟的情誼上,槐花不好意思按市場價賣給咱。說好價錢,咱先不給槐花錢,等拿到拆遷補償款再給她錢,神不知鬼不覺咱就把錢掙下了,即使往后槐花知道了,生米已經(jīng)做成熟飯她也沒辦法了。這么一倒手,不僅兒子買房的錢有了,我們還能換套大的,翻身的時候到了。說到這里兩個人不由喜出望外。誰知螳螂在前,黃雀在后,葵花也聽說了拆遷的事,結(jié)果把他們的美夢給攪了。
吃完飯送走弟弟和弟媳,回到家槐花讓娘躺下休息,她自己也累了,躺下剛要迷糊著,有人敲門,槐花打開門,是妹妹和妹夫。坐下說了一會話,妹妹把話引上正題,說這套房子本來也應該有她一份,但看在姐妹多年的情誼上她就不計較了,姐姐既然要給小東買房,他們也算盡一份心,只要姐姐肯把這套房賣給他們就行,并要留下10萬塊錢的訂金。
槐花說,你們這不是為難我嗎?房子只有一套,你哥想要你們也想要,讓我給誰?后來槐花說,訂金你們先拿回去,讓我考慮考慮再說。
很快槐花就弄明白弟弟妹妹為什么要搶著買這套房了。外貿(mào)加工廠在梅城的邊緣,這個廠的家屬區(qū)當然也在梅城的邊緣。前幾年,在離這個家屬區(qū)不遠的地方開挖了一個人工湖,湖是從黃河引的水,水引來后先經(jīng)過梅城西北洼一大片自然生長的蘆葦蕩沉淀凈化,然后流入湖中。湖雖然不是很大,只有十幾平方公里,但在這個北方干旱的城市里,還是成了一塊風水寶地。湖邊種樹,湖心有島,岸柳低垂,碧波蕩漾,很快就引來了眾多水鳥來此安家落戶。開發(fā)商也爭相在這里投資建設小區(qū),湖周圍新開發(fā)的樓盤很快就長到了8000多一平方米。為了保護湖區(qū)環(huán)境,房地產(chǎn)開發(fā)突然被叫停,這里的房價更是突飛猛進,一下子就突破了每平方米萬元大關(guān)。既然新的項目不準上馬,就有開發(fā)商看上了外貿(mào)加工廠的這個老舊小區(qū),并與加工廠和小區(qū)業(yè)主達成協(xié)議,拿到了這個小區(qū)的拆遷開發(fā)權(quán)。槐花看了相關(guān)文件,他爸爸這套房加上院子至少能得到七八十萬塊錢的補償款。如果業(yè)主不要錢,還可以任選一套同等面積的湖區(qū)新建樓房。
看了這個文件,槐花很激動,她決定這套房子不管弟弟還是妹妹,她誰也不讓。這套房子本來就屬于自己,她已經(jīng)在娘的幫助下找到了爸爸的遺囑,遺囑上寫得清清楚楚,這套房子原本就是自己出的錢,房子留給自己,不僅爸爸在上面簽了字,娘也在上面簽了字。有了這套房子不僅兒子的房有了著落,兒子還可以少貸點款,減輕以后的生存壓力。
槐花想過當她公開爸爸的遺囑和自己的決定的時候,弟弟妹妹會有怎樣的反應,但是弟弟妹妹的反應還是超出了她的想象。弟弟妹妹一致認為這份遺囑是槐花偽造的,理由是不僅他們從來沒聽說過什么遺囑,如果有的話,當初槐花說要賣房弟弟妹妹提出異議的時候槐花怎么沒把遺囑拿出來?現(xiàn)在拿出來肯定是剛偽造出來不久。弟弟甚至還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爸爸就是留有遺囑,也只能把房子留給他,怎么可能留給槐花呢?
妹妹也說,我既不是要來的也不是撿來的,既然是遺產(chǎn),怎么可能沒我的份呢?
這時候娘說話了。娘說你們都給我閉嘴,你們爸爸寫這份遺囑的時候給我商量過,他說這套房子是槐花出的錢,我們一直住了這么多年,從沒給過槐花補償,我死了還是讓它物歸原主吧。你爸爸自私了一輩子,臨死總算做了一件公道事,你們爸爸寫完遺囑還念給我聽,我們都在上面簽了字。本來你們爸爸還說要去公證的,后來一病不起,人也糊涂了,才沒有公證。
聽完娘的話,弟弟臉色都變了,弟弟說他決不相信這是真的。
妹妹說,娘在姐那里住了幾個月,肯定是被姐灌了迷魂湯,她決不會善罷甘休。
弟弟又說,槐花,你就等著法庭上見吧。
妹妹說,姐,我可不想讓咱們姐妹成為原告和被告的關(guān)系,但是如果你不改變自己的決定,也別怪我無情,我只好拿起法律武器維護我的合法權(quán)益。
這時候娘已經(jīng)被氣得說不出話來,槐花也被弟弟妹妹的這種態(tài)度激怒了。她想,自己的權(quán)益一次次被弟弟妹妹侵犯,雖說多數(shù)時候是自己情愿的,但現(xiàn)在她也要維護一回自己的合法權(quán)益了。槐花說,我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你們想在法庭上見,我奉陪。
弟弟妹妹走了,槐花做了飯,但是她根本吃不下,見她不吃娘也不吃。為了讓娘吃點東西,槐花勉強喝了一碗稀飯,咬了幾口饅頭。
吃完飯簡單收拾了一下,槐花和娘坐在沙發(fā)上打開了電視。娘說,他們真要跟你打官司?
槐花說,他們要告我,一個一個的都是狼崽子,把他們養(yǎng)大了,他們要吃人了。
娘嘆了口氣說,你們幾個小的時候是多么好啊!吃一個娘的奶長大的,能有多大的仇?說完了長吁短嘆。
娘的話讓槐花想起了童年的那段快樂時光。此刻已是夜深人靜,槐花躺在床上,娘躺在另一個房間的床上,槐花不知道娘睡著了沒有。
那時候爸爸還沒去縣里工作,而是在一個叫友林的公社上班,離公社駐地不遠有個叫友林的村莊,爸爸把他們從農(nóng)村老家接來,借住在友林村里。友林村雖只有幾十戶人家,房子蓋得卻稀稀拉拉,槐花家借住的那兩間房子,離村子更是有幾十米遠。友林村周圍無比開闊,望出去很遠很遠也看不到一個村莊,除了農(nóng)民開墾出來的很少一點農(nóng)田外,大片大片的土地都荒蕪著,到處是一片一片的樹林,一片一片的蘆葦,一片一片的紅荊條。野地里長著茅草,長著蒲公英,長著婆婆丁,長著灰灰菜,長著黃蓿菜。黃河泛濫的時候,這里那里汪著一汪一汪的水。水里有魚,有螃蟹,螃蟹分毛蟹和“嘟嚕子”兩種,毛蟹有雞蛋大小,“嘟嚕子”只有銅錢大。那時候槐花剛上一年級,弟弟還沒上學,妹妹還在娘的肚子里。
娘開墾了很多地,種玉米,種豆角,種菠菜,種茄子,種辣椒,不上學的時候槐花就跟著娘去地里捉蟲子,有毛毛蟲,有身上帶黑色條紋行走的時候不斷把身子弓起老高的蟲,有又粗又大的豆蟲。娘還養(yǎng)了一大群雞,有公雞,更多的是母雞。娘養(yǎng)的雞滿野地里跑,吃野草野菜,也捉蟲子捉螞蚱捉蚯蚓吃,螞蚱會飛,雞們就追著螞蚱滿野地里跑。在野地里跑慣了,雞們下蛋也不守規(guī)矩了,到處下。起初娘不知道,去雞窩里撿蛋見蛋越來越少,以為雞不肯下蛋了。有一次槐花背著弟弟去野地里玩,突然在一個草窩里看見好幾只雞蛋,后來他們又在別的草窩里找到十幾只雞蛋。槐花脫下自己的小花褂,將雞蛋兜起來拿回家給娘看。娘就讓槐花經(jīng)常去野地里找,槐花也經(jīng)常能從野地里找到雞蛋。
后來妹妹出生了,在槐花的記憶里,只要不上學,槐花總是把妹妹背在身上,不管走到哪里都背著妹妹,身后則跟著弟弟。因為娘要干地里的活,還要干家里的活,娘總是有干不完的活,因此就把弟弟妹妹交給了槐花。夏天槐花和弟弟妹妹去樹林中去草地里撿蘑菇,有草菇、有花菇,還有一種叫“毛窩窩”的蘑菇,小傘一樣的蓋,手指粗細的把,白白的又干凈又好看。一場大雨下過,滿地都是濕漉漉的,野草野菜比平時精神了許多,“毛窩窩”一拱就會拱出一大片,槐花和弟弟妹妹驚喜著吵嚷著,一棵一棵挖出來拿回家,娘用油炒了要多好吃有多好吃。秋天他們?nèi)ニ堇镒紧~,有草魚、有鯉魚,抓螃蟹,毛蟹和“嘟嚕子”都要。“嘟嚕子”雖然個頭不大,但是多,滿地爬,一會兒就能捉半臉盆,放鍋里用清水一煮,滿屋子都是香味,尤其是母蟹,掀開后蓋滿滿的全是籽,橙黃橙黃像一粒一粒的金子。爸爸下班回來,聞到滿屋的香味就會拿出酒來喝上幾杯,那時候爸爸雖然也喜歡喝酒,但是不貪杯。喝幾杯臉微微泛紅了,就不喝了。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那樣的時光是多么幸福,多么快樂,多么美好啊!
有一次,弟弟去抓魚,不小心掉進一個深水洼里,撲通撲通怎么也爬不上來,大喊救命,聽見弟弟的喊聲,槐花把妹妹往草地上一放就跑了過去,什么也不顧,撲通跳下水去。水的確有點深,快沒到了槐花的脖子,槐花站立不穩(wěn)嗆了幾口水,好不容易才站穩(wěn),拼命把弟弟往邊上推,終于把弟弟救了上來。弟弟上來后吐了好幾口水,嗆得兩眼通紅。天倒是不冷,太陽又好,槐花就讓弟弟把衣服脫光,槐花洗干凈放在草地上晾干,然后他們才敢回家。槐花怕娘知道弟弟掉進了水里打她。
爸爸調(diào)到縣里工作后就把他們又送回了老家,也就是從那時候起,爸爸就很少回家了。他們在友林住了5年,那真是幸福的5年,充滿快樂的5年。
槐花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過去那個與她行影不離的妹妹,那個善解人意的妹妹,就是現(xiàn)在這個無情無意的妹妹。對于弟弟的無情,槐花多少還能接受,對妹妹的無情,槐花覺得那就是一把刀,在她身上割肉,每一刀都讓她痛徹心扉。
窗戶外面是漆黑的夜,偶爾有幾道電焊弧光從窗簾上閃過。槐花又想起了兒子剛剛考上大學的那一年,那是2002年,兒子去北京上學,大衛(wèi)被公司派到蘇丹鉆井工程項目部負責技術(shù)工作。曾經(jīng)熱鬧的小家庭突然冷清了下來,白天上著班還好過,每到夜里關(guān)掉電視躺在床上,一種莫名的孤獨感就會襲來。槐花一會兒想起遠在蘇丹的丈夫,一會兒想起遠在他鄉(xiāng)的兒子。在那個不平靜的非洲國家,丈夫的安全有保障嗎?在那個黃熱病和腦炎等傳染病肆虐的國家,丈夫會不會被傳染上,丈夫有了病那里的醫(yī)療有保障嗎?第一次離開家的兒子,學校的飯菜吃得慣嗎?夜里睡覺兒子會不會蹬開被子著涼?一個宿舍住了6個人,兒子能與同學處好嗎?槐花翻來覆去,不停地在床上烙大餅,就是睡不著。第二天昏昏沉沉去上班,到了晚上再把昨天痛苦的經(jīng)歷重復一遍。幾天下來,槐花覺得自己就要崩潰了。
一天夜里,槐花實在忍受不了給妹妹打了個電話,妹妹畢業(yè)的時候想來油田工作,但是槐花考慮到父母年齡越來越大,沒人照顧,就做妹妹的工作,妹妹雖然不情愿,但還是聽從姐姐的安排回到了梅城。槐花向妹妹訴說自己的感受,說著說著不能自已地嗚嗚哭起來。從那個晚上起,妹妹每到晚上都會打來電話,陪著槐花聊天,一聊就是幾個小時,有時候聊著聊著不知不覺就天亮了。妹妹說,姐,鳥大了還要飛出去呢,它們只有飛出去才能經(jīng)風雨見世面,成為自食其力的真正的鳥。如果它們一生都呆在窩里靠父母打食喂養(yǎng),就永遠也長不大,永遠也成不了會飛的鳥。而且小鳥一旦飛出去,就不會再回來了,它們要做自己的窩,建設自己的家。小東只是去上學,即使往后工作了,他不是還要回來的嗎?姐,這么簡單的道理,你難道還不明白?
槐花知道第二天妹妹還要上課,晚上休息不好,勢必影響第二天的工作。但每當槐花謊稱自己困了不聊了的時候,妹妹都會說,姐,我還不困呢,我還想再聊一會兒,感動得槐花默默地流淚。后來她們聊天的時間越來越短,是槐花真的困了,妹妹與槐花聊天竟治好了槐花的失眠癥和孤獨癥。
想完了妹妹,槐花又開始想弟弟,弟弟在槐花心中的分量遠不如妹妹,槐花覺得弟弟繼承了爸爸的某些基因,自私而又不求上進。但弟弟因為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生活得也一直比較艱難,弟弟雖然向自己借過幾次錢而又沒還,但說句良心話,槐花對弟弟的關(guān)心也是很不夠的。雖說弟弟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也并非一無是處。弟弟與人合伙開了幾年小飯館,雖說沒掙到什么錢,卻學會了做菜。每年除夕,槐花都會早早地通知弟弟妹妹回家吃團員飯。槐花一家、弟弟一家、妹妹一家,加上爸爸和娘十幾口子,每當?shù)搅诉@個時候都是弟弟最忙的時候,因為每次團圓飯都是弟弟掌勺。一家人吃菜喝酒聊天,弟弟忙里偷閑夾幾筷子菜,又鉆進了廚房,不一會又一個熱騰騰的菜端了上來……
這就是自己的弟弟妹妹,難道自己真的要和他們上法庭嗎?上了法庭就是把屬于自己的東西爭過來,往后這個城市自己還能來嗎?來了又去哪里?那樣的團圓飯肯定是再也吃不上了。還有,自己還有弟弟妹妹嗎?沒有了弟弟妹妹在這個世界上誰才是自己最親的人,當然自己還有娘、丈夫和兒子,但是娘能活多久,娘一旦去世,就只剩下了丈夫和兒子了……想到這里,一種比那個“特殊時期”更為孤獨的感覺像一場倒春寒襲擊了槐花,槐花流淚了,她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她不想失去弟弟妹妹。
槐花開始反思自己。爸爸那套房子因為是自己出的錢,就真的完完全全屬于自己了嗎?槐花還是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如果沒有爸爸,她就不會買下那套房,她因為買下那套房才會有今天那套房的拆遷和補償,說到底那套房是與爸爸有關(guān)的。而爸爸是她和弟弟、妹妹共同的爸爸,她不能因為當初自己出了錢就忽略了房子與爸爸、爸爸與弟弟妹妹的關(guān)系。
想到這里,槐花豁然開朗。也許弟弟妹妹被利益迷住了眼睛,自己又何嘗不是被利益迷住了眼睛呢?自己只想著給兒子買房,卻忽略了弟弟妹妹的感受和利益。
天快亮的時候,槐花終于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第二天醒來睜開眼,槐花看見娘坐在自己床前,正呆呆地看著自己。槐花披上衣服坐起來,對娘說,娘,昨天我想了一夜,想通了,我不會與弟弟妹妹上法庭的。爸爸這套房子我決定不賣了,也不要補償款了,而是換一套房子,我和你住進去,早晨在湖邊上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晚上在湖邊上散散步,弟弟妹妹想你了,就回來看看。我們這個家就不會散了,往后我們每年還可以在這里吃團圓飯。
對自己的這個決定弟弟妹妹能否接受,槐花相信自己一定能說服他們,因為他們也同樣需要姐姐,需要一個可以聯(lián)絡親情的共同的家。至于大衛(wèi),槐花是這樣打算的:大衛(wèi)在蘇丹工作,每年回國探一次親,他可以回到這里與自己和娘一起住。如果公司有事,他也可以住在油田的家。至于給兒子買房的事,槐花也想通了,別人能租房住,兒子為什么就不能繼續(xù)租房住呢?這樣還能鍛煉兒子自食其力的能力。她希望兒子通過自己的努力,將來實現(xiàn)自己的買房夢。
聽了槐花的話,娘終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