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方志藝文志的文獻價值與文化意義

(南京大學文學院 江蘇南京 210023)

自宋代《太平寰宇記》首設藝文志以來，方志設立藝文志已成傳統，歷代相襲。只不過其體例析分為二:或紀一地詩文詞賦，或紀本邑典籍著述。二者雖同為一地文獻之載體，但從分類而言，前者屬總集，后者屬典籍目錄。對于方志藝文志之學術價值，清人章學誠指出:“典籍文章，為學術源流之所自出，治功事緒之所流傳。不于州縣志書為之部次條別，治其要刪，其何以使一方文獻無所闕失耶?”〔1〕章氏強調了方志藝文志對于“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重要作用，其學術價值不言而喻:方志藝文志所著錄之典籍既可為后人搜集整理前代文獻提供便利，又能反映一地學術文化發展狀況，可謂地方文獻之淵藪。

1 辨章學術:考辨與校勘

方志是我國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是研究特定區域內自然、社會和人文歷史、現狀的資料性文獻。清代方志學家王棻在《柔橋文鈔》中指出:“取數百里之文獻而聚之一書者，志也”。可見，方志將某地鄉邦文獻薈萃成書，是研究該地文化發展史的依據。方志這一獨特的文獻承載功能及價值早已為學者所重視。梁啟超曾指出:“治中國史，分地研究極為重要……前人作史，專以中央政府為中心……如欲徹底的了解全國，非一地一地分開來研究不可。普通說，中國如何如何，不過政治中心的狀況，不是全國一致的狀況，所以有作分地的專史之必要。”〔2〕并強調方志史料可“供吾儕披沙揀金之憑藉，而各地方分化發展之跡及其比較，明眼人遂可以從此中窺見消息。斯則方志之所以可貴也。”〔3〕由此我們可看出，方志對于學術研究而言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它獨詳于正史所略或不載之地方史實，諸如一邑之歷史、風土、習俗，以及儒生之仕進、著述等具有地方特色的文化內涵，而這些又恰恰是研究地域文化風貌不可或缺的第一手資料。

作為地方文獻的核心載體之一，方志藝文志之文獻價值更不容忽視。從方志藝文志的材料來源看，章學誠指出:“凡本朝前代學士文人，果有卓然成家，可垂不朽之業，無論經史子集，方技雜流，釋門道藏，圖畫譜牒，帖括訓詁，均得凈錄副本，投櫃送館，以憑核纂”〔4〕。盡管方志藝文志所錄文獻僅限某一地理區域或行政區劃，其范圍看似狹窄，但也正因此而有足夠的篇幅來載錄不為正史所采的地方文獻。同時，也正因這些鄉邦文獻的存世，對后世輯存和了解該地歷史文獻及某一時期學術發展狀況等，都具有寶貴的實用價值。

筆者曾利用方志藝文志及其他相關文獻資料，對《清史稿·藝文志》〔5〕(以下簡稱《志稿》)做過局部考辨，下文聊舉數例以論述方志藝文志在學術研究(尤其是文獻辨偽與校勘)方面的重要價值。

(1)《志稿》藝文二《史部·地理類·外志之屬》有:記琉球入學始末一卷。王士禛撰。〔6〕按:此條著錄書名錯誤，當為“琉球入太學始末”。《〔道光〕濟南府志》卷六十四《經籍》:“《琉球入太學始末》一卷 新城人王士禛撰”。另外，結合《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八千卷樓書目》、《清通志》等文獻，即可確認《志稿》之誤。

(2)《志稿》藝文三《子部·儒家類》:近思錄集解十四卷。江永撰。〔7〕按:此條著錄書名錯誤，當為“近思錄集注”。《〔光緒〕重修安徽通志》卷三百四十《藝文志·子部一》:“《近思錄集注》十四卷，江永著”。又考該志卷二百十九《人物·儒林二·徽州府》江永條有:“……《近思錄集注》考訂朱子世家及眘齋文集”。另外，結合《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八千卷樓書目》、《碑傳集》、《國朝先正事略》、《清史稿·儒林二》江永本傳、《清通志》等文獻，即可確認《志稿》之誤。

(3)《志稿》藝文三《子部·農家類》:農圃備覽一卷。丁宜曾撰。〔8〕按:此條書名著錄錯誤，當為“農圃便覽”。《農圃便覽》又名《西石梁農圃便覽》，作者丁宜曾，《清史稿》無傳，其生平鮮為人所知。《〔光緒〕日照縣志·人物》丁士一傳后附作者小傳。字椒園，生卒年不詳，山東日照西石梁村人。丁士一乃丁宜曾父，康熙四十五年(1706)進士，官授什邡知縣，后遷臺灣巡按使、福建按察使和江西布政使等職。丁宜曾早年隨父游宦，后改讀書之志，躬親農圃之事，并抄錄外祖松庵、外叔祖滄溟、曾族祖野鶴等人的農書材料，依“事皆身歷，非西石梁所宜及未經驗者，概不錄”的取舍標準撰成此書。另外，結合《續修四庫全書目錄》(子部農家類)等相關文獻，以及現存的乾隆二十年(1755)家刻本《西石梁農圃便覽》可知《志稿》之誤。

由此可知，方志藝文志在保存地方文獻方面具有與正史互補的作用，即前人所謂“為國史取裁”的“存史”功能。許多賴其保存的文獻資料往往因正史著錄的缺失或不詳而顯得彌足珍貴。因此，這需要我們具備一雙善于披沙揀金的慧眼，并擁有開闊的視野，能從存世文獻中找出有價值的材料來為自己的研究服務。

2 考鏡源流:考源與輯佚

上文已述，方志獨詳于正史所略或其所不載之地方史料，是紀該地邑人之研究、著述及典籍刊刻等最原始的資料性文獻，因此從這些文獻中，我們可以從不同的維度來對該地歷史文化狀況進行研究。具體表現為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做歷時性研究。即從歷史發展和文化傳承的角度來審視某地學術研究之古今狀況。以《湖北藝文志》為例，該《藝文志》原載于《〔宣統〕湖北通志》卷七十七至九十二，單行抽印成書時僅于卷端改刻書名而已。該藝文志收錄了湖北地區4000多人的5500余種著作〔9〕(書中存在將同一作者的多種著述當作一條記錄統計的現象，故筆者根據《湖北藝文志附補遺》(上)〔未含《補遺部分》〕著錄的總條目統計，實際收錄數量應為4000多人，6170余種著作。)，是一部典型的地方圖書目錄。從歷時角度看，時間跨度上自先秦下迄民國初年，從中可以考知荊楚大地古今學術源流之演變軌跡。《湖北藝文志》按傳統的四部分類法編排，體例完整，收書豐富，其著錄圖書時均于書目來源、提要文字后標明文獻征引出處，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具體類目及著錄數量見表1和表2。

表1 《湖北藝文志》分類著錄情況一覽

表2 《湖北藝文志》外編著錄情況一覽

從表1可以看出，湖北地區的古代文化發展水平還是頗高的，不僅人才輩出而且著述也十分豐富。就表1的統計數據來看，史部著作數量最少，經部與子部著作數量相差不大，唯集部數量驚人，可見湖北古代鄉賢的創作與研究熱情是相當高的。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集部收錄了女性作者的46種別集，數量雖不大，但突顯了女性的地位和她們的文化水平。

其二，做共時性研究。即從某一歷史時段來審視某地學術研究之盛況，包括對某一學術流派、文學團體、文學現象等的研究。以《湖北藝文志》為例，倘要對明清兩代湖北地區《詩經》研究做一整體描述，需對《明史·藝文志》、《清史稿·藝文志》及其他書目做逐一梳理，但正史藝文志均以書名編次，又僅錄作者姓名，并未標明其籍貫，故此項梳理會十分煩瑣，而《湖北藝文志》則在該問題上凸顯了其獨特優勢。研究者可以《湖北藝文志》為線索，理出明清兩代湖北先賢關于《詩經》研究的著述情況，并通過翻檢、稽考清代及以前的湖北方志，或許可考出明清兩代湖北《詩經》研究者的地區分布、著述及學術觀念等的概貌。

筆者在做這項調查時發現，《詩經廣說》的作者孟登是明代竟陵派的重要成員，同時也是復社成員之一。然其聲名不及鐘(惺)、譚(元春)，生平及著述皆鮮為人知。考《〔嘉慶〕湖北通志檢存稿》卷二有:“孟登，字誕先，武昌人。父紹慶，萬歷庚辰進士，任云南副書，征緬賊有功。登讀書強識，尤倜儻負奇氣，以己酉舉人授騰越知州。……登善古文詩詞，與艾南英、劉侗、譚元春諸人齊名。”〔10〕而《湖北藝文志》則載其與艾南英、劉侗、譚元春諸人游，才名相埒。譚元春在《與孟誕先》一文中有言“誕先平生肝膽盡在朋友，精神盡在文章”〔11〕，而且他還曾為孟登的《積煙樓近稿》、《冷光亭制藝》作過序，足見二人之誼。因此，在研究竟陵派與復社成員及其活動時，如能加入對孟登的相關研究，則一定會收到更好效果。

其三，做個案研究。即針對某個具體研究論題而展開的專題性研究，包括對某個人物、學術問題等的研究。通常，在進行個案研究時，我們時常會遇到一些困難——正史記載不詳或著錄訛誤，甚至失載，但如果研究者將目光轉移至方志藝文志，則文獻闕如的障礙或許可迎刃而解，甚至還可能會有意外的發現。這與“禮失而求諸野”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例如，清代康熙年間湖北籍天文學家劉湘煃，其生平著述見錄于阮元《疇人傳》卷四十，然所記頗簡略，僅錄著述:《五星法象編》五卷、《恒星經緯表根》一卷、《月離交均表根》一卷、《黃白距度表根》一卷、《論日食算稿》一卷、《論月食算稿》一卷、《論歷學古疏今密》一卷、《各省北極出地圖說》一卷、《答全椒吳荀淑歷算十問書》一卷。阮氏于其傳末引桐城胡虔曰:“宣城梅氏(文鼎)之弟子為湘煃……而湘煃之書無傳。且不聞楚有為是學者，豈非知之者難?故其書不復寶貴耶?嗚乎，是可悲已!”《清史稿》卷五百六《疇人一》在紀劉湘煃生平及著述時直錄《疇人傳》之說，并無增補。然而，劉湘煃除了在天文歷算方面成就突出外，還于歷史、地理、輿圖、器物、農政、詩文乃至方志修纂、治平之策等諸多領域均有所成，其著述可謂十分豐富，據《湖北藝文志》所載，多達43種。幸賴此志所載，否則，劉湘煃之著述就會因其人之歿而湮沒不聞。

概而言之，那些保存在方志藝文志中難以計數的珍貴文獻資料，是研究歷代學術盛況不可或缺的重要參考，它記錄和承載著博大精深的中華文明，成為民族文化的瑰寶。

3 地域文化:塑造與開發

在我國，中華文化是由不同地域的文化特質構成的，按照傳統的地域劃分法，可分為齊魯文化、湖湘文化、三晉文化、三秦文化、巴蜀文化、閩南文化、嶺南文化等等。不同的區域因其自然環境和人們生活方式、思想觀念等的不同，孕育出的文化類型也各具特色，因而文化具有明顯的時代性、地域性和民族性。聚居于某一地域內的每一個人類個體，在作為地域文化有機組成部分的學術研究中所取得的成果或學術觀念，既構成了該地域文化的內核同時深受其他文化內核因素的影響，這就是“地方學風”形成的機制。而作為承載地域文化的核心載體——方志藝文志則更在傳承地域文化上具有重要意義，它囊括了一地區學術研究的基本情況，反映了學術研究的歷史傳承過程，成為地域文化積淀的重要載體。

因此，地域文化的積淀構成一個地方文化品位和內涵的特質，而方志藝文志又是地域文化積淀的富礦，是地域文化和人文精神塑造所必不可少的原始資料。從方志中，人們可以全面系統地了解一個地方的歷史和現狀及其演變過程，了解前輩人和當代人在當地進行的艱苦卓越的奮斗歷程，可以綜觀一個地方的歷史與社會變遷，從而使社會文化資源及其精神財富得以世代相傳。

合理挖掘利用方志藝文志的文化資源，對促進地方文化的研究和發展具有重要意義。中華民族有著悠久的歷史傳統，在漫長的歷史發展中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化風貌。因此，弘揚地域文化理所當然構成了發揚民族文化的有機組成部分。方志藝文志作為挖掘地域文化的礦床和建設地域文化的陣地，愈來愈發揮著其他文化載體不可替代的作用。現代方志學家壽鵬飛在《方志通議》中把方志的功用總結為“正人心，敦風尚，明正道，垂治規。究興衰之由，陳利弊之要，補救時政之闕失，斫求民生之榮枯”。從促進地域文化發展的角度來看，方志藝文志對地域文化發展方向，以及文化決策者的決策都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

首先，方志藝文志是宣傳地域特色文化的有力旗幟。眾所周知，我國的文化典籍資源十分豐富，從宏觀維度看，充分利用我國文化典籍資源，對于繼承和弘揚中華民族優秀文化傳統無疑具有重要作用。于微觀角度而言，各地區在悠久的歷史傳承中積淀了各具特色的文化特質，這些文化特質既是該地地域文化的重要標志，也是該地當前文化發展的重要推動力。因此，作為文化典籍之重要組成部分的方志，就理應在推進地方文化建設中發揮其重要作用。通過志書及藝文志所載資源信息，一方面可以增強對某個區域內歷史文化的了解，深入發掘本區域文化之源頭及其內核;另一方面通過展示本地特有的優秀人文遺產，可以提高本地區的文化知名度，從而超越地理區域的界限，充分展示優秀文化遺產的魅力。

其次，合理開發利用方志藝文志所蘊含的文化資源信息，對發展地方文化產業具有重要意義。近年來，隨著我國改革開放的深入和全球經濟一體化的推進，世界文化交流愈來愈頻繁，各國都在充分發揮自身資源優勢，以期在國際競爭中占據有利地位。因此，深入發掘本土豐富的文化資源，努力促進我國經濟文化的發展就顯得十分重要。在經濟文化一體化已成為當前社會潮流的背景下，人文的價值取向與經濟目標追求越來越受到社會的重視，其聯系已越來越不可分割。市場經濟條件下綜合國力的競爭，實質上就是科技教育發展水平和國民精神文化素質的競爭。打造具有中國特色的民族文化品牌，已成為當務之急。

綜上所述，方志藝文志承載著各地異彩紛呈的地域文化特質，是我國優秀傳統文化寶庫的組成部分，深入挖掘和弘揚地域文化的優秀成果，對于我國建設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1，4．(清)章學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655，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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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7，8．趙爾巽等．清史稿．北京:中華書局，1977:4219-4423，4304，4327，4335，4342

9．石洪運．湖北藝文志附補遺．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1

10．趙景深，張增元．方志著錄元明清曲家傳略．中華書局，1987:1-4

11．(明)譚元春著，陳杏珍標校．譚元春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8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