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常有人在西湖邊釣蝦。起先,他很順手,不多時就釣起兩只來,心想今晚他家的飯桌上會有一道好菜了。可是接下來,老半天他也沒能釣上第三只。漸漸地,這人就信心不足了,不再指望晚飯有油爆蝦吃。他依然坐在湖邊守著釣竿,卻開始有了一種目的和心態的變化,從起初的功利動機轉變為視湖邊釣蝦為自娛自樂。末了,他把那兩只蝦剝了殼生吃了,然后收攤回家。仿佛他花費這半日功夫,就是為了能釣起兩只蝦來生吃,仿佛他覺得這很值,仿佛自己釣的蝦和從菜場買的蝦味道很不一樣。
這就是杭州人,他特別善于調整自己,因此也特別善于體驗過程,從中自得其樂。杭州人常能想出許多名堂來娛樂自己。他們堪稱是精神上、性情上自我調節的高手。
杭州人不僅得樂且樂,有時還過于無憂無慮。杭州一向是魚米之鄉,風調雨順,生活過得優哉游哉,很容易讓人滿足,缺乏憂患意識。我在將近二十年前寫的《老杭州》那本書里舉過一個例子,很能說明杭州人曾經是多么養尊處優:咸豐十一(1860)年,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率部攻破杭州。此前那兩個多月的圍城,把杭州人餓慘了。這多少也怪杭州人不太有防范饑荒的意識,因為周邊到處是天然的糧倉,反倒讓杭城連3個月的糧食儲備都不曾安排。不過杭城的富裕人家倒是存了許多山珍海味。一本名為《杭州兵禍》的老書描述了當時的情景:全城斷糧,人們只好有啥吃啥,富裕人家儲存的魚翅、海參、熟地、米仁之類,都拿出來當飯吃了。真可謂一場極富杭州特色的饑荒哪!
其實近代以來杭州只打過這么一仗,所以杭州人的記憶格外深刻。
不打仗,生活好過,杭州人磨練不夠,就不免有些心柔氣虛。他們當中不乏聲名顯赫的文人墨客,不乏品茗撫琴的高人好手,不乏俗趣雅玩的遺老遺少,不乏行蹤飄忽的閑云野鶴……可我倒是真的不知道近代以來,無論在國民黨、共產黨、大清國或是這里那里的大小軍人中,有哪位著名的將領是杭州人氏。甚至,連黑社會老大這種角色,杭州人也做不了??箲饎倮?,在杭州的地盤上,江干各碼頭的霸主,竟然讓一個名叫楊松山的諸暨人做去了。
杭州人打仗不行,杭州出不了赳赳武夫,杭州人骨子里都是和平主義者。
但和平主義也有好處。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各地軍閥混戰的時代,杭州人沒有再往那個亂局上去添亂。杭州人那時在做什么呢?
譬如,1929年6月,杭州辦了個西湖博覽會,是至那時為止國內博覽會中規模、聲勢最大的一個。用今天的話說,那時的杭州人要做生意,要打民族品牌,要發展經濟,改善民生。1929年中國的許多地方還在軍閥混戰,西湖博覽會就已經在向國人推薦抽水馬桶了。有點超前了吧?
又譬如,那時候杭州就有個“大世界”娛樂城,一點也不比現在各個城市的各種娛樂城遜色,從大人看戲、看電影到小孩玩游戲機,一應俱全。好萊塢剛出品一本新片,10天之內杭州就上映了。
杭州人很注重“小”處,這一點北方人沒有看錯。我父母都是山東人,50年代中期剛來杭州時,很看不懂杭州人怎么能將一棵青菜炒出菜梗、菜心兩盤菜來?而我們山東人卻每每是把好幾樣菜煮進一鍋里去的。
一樣東西可做出很多種吃法,這就是杭州人許多腦筋的用處。你嫌杭州人不大氣也罷,夸獎杭州人會過日子也罷,“雖好卻小”,或者“雖小卻好”,隨你怎么看都沒錯。若以中國傳統的歷史觀、價值觀來看杭州人,他們的確小家碧玉,生活過得自然而精致,當然也有點胸無大志。
但胸有大志又怎樣?自古以來中國人講的胸有大志,不是寫文章,不是做生意,說穿了就是打天下坐江山的那套帝王思想加英雄主義。
當然,清朝的最后70年,中國受盡了列強的欺辱,的確需要英雄來救國。所以那時的一批有志男兒,出國留洋多半是學軍事。他們的初衷是要推翻腐朽誤國的滿清統治,解救國家于洋人的槍炮淫威之下。時勢造英雄,可時勢也很作弄人。等到這幫有志男兒大批地從海外學成歸來,清廷已經推翻,而且從辛亥革命到“九一八”事變前的整整20年也沒有洋人來打中國。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處在那樣的亂世,杭州人真好像有點一籌莫展。杭州的青年也有許多在清末民初出去留洋的,但恐怕多數是學醫、學農、學工商而非做軍閥打地盤的那套本領。
杭州出不了赳赳武夫,杭州人打那種砍砍殺殺的仗不行??梢钦f起打商戰來,杭州人卻不一定輸給人家。這個傳統直到今天還是這樣。馬云就是地地道道的杭州人。
奉行和平主義的杭州人自然是行事謹慎,不太敢冒險,這讓他們錯過了改革開放的“頭一口水”。上世紀80年代許多地方的人靠走私掘到“第一桶金”,動輒會冒出幾個一夜暴富的人物,但好像沒聽說其中有哪個是杭州人。他們當中的很多人后來都栽了。而看似膽子不大、不怎么敢“吃螃蟹”的杭州商人,穩扎穩打,至今還常青常新,金身不敗,娃哈哈的宗慶后即是一例。可以拿來對照的是,清末的胡雪巖,生意固然了得,可是說傾覆就傾覆了。胡雪巖雖在杭州立腳,做的卻是徽商的套路。
再往遠處說,杭州人向往富裕和生活品質的和平主義傳統,至少可以追溯到唐末五代的吳越國時期,從那時起杭州人就是可不打的仗盡量不打,用嘴巴能談妥的事情盡量去談成。北宋大詩人歐陽修就曾拿金陵(南京)和錢塘(杭州)的不同命運作過比較,說“物盛人眾”的都會,又能兼有山水之美,全天下只有金陵和錢塘兩處。當北宋統一中國之際,南唐因抗拒而遭撻伐,金陵城破,從此衰敗。而定都錢塘的吳越國則選擇了和平,納土歸宋,不煩干戈。“今其民幸富足安樂,又其俗習工巧,邑屋華麗,蓋十余萬家。” (《有美堂記》)
歐陽修這番話就像是算命先生說的一般,九百年來一再應驗于這兩個城市的歷史遭遇。南京常被兵禍殃及,固然壯烈,卻是百姓之不幸。
所以我說,胸無大志的杭州人,其實還是蠻實惠的。老百姓嘛,無大志不礙事,有頭腦就夠了。
如果說外地人數落杭州人的主要是心柔氣虛、胸無大志,那么我聽到杭州人自己抱怨得最多的,就是杭州人單打獨斗、不抱團。到處都有“寧波幫”,到處都有溫州同鄉會,但你很少聽說哪里有“杭州幫”或杭州同鄉會。不抱團,這還是往輕里說的,說重了就是杭州人彼此不買賬,有時還窩里斗,結果就是外來的和尚好念經。
但不抱團,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從另一面看正可說明杭州人不排外。
古往今來有過許許多多的外鄉人因為方方面面的緣故被吸引到杭州來,在杭州做過官、教過書,辦過這樣那樣的事業,留下不朽業績、文化成果和眾多學生。有的只來幾天,有的過上了幾年,有的則老死在這里。但他們都愿意把自己當成杭州人,或至少像白居易、蘇東坡那樣,把杭州當成第二故鄉。還有做過美國駐華大使的司徒雷登,也把杭州當做第二故鄉。他出生在杭州,從小在杭州長大,在美國念完書、結了婚又重返杭州,繼承父業做傳教士并在學校教書,直到1913年離開杭州去了南京。他的父母和一個兄弟死后埋葬在杭州九里松的外國墳山。1947年秋天他來杭州為其父母兄弟掃墓,杭州授予他“榮譽市民”的稱號。
杭州不僅是個供天下人吃喝玩樂的“銷金鍋”,也一向是吸納四海賢達的大熔爐。說真的,不怕我的杭州老鄉聽了不高興,在杭州這地方,一向最風光最有“出息”的,亦即官做得大或錢賺得多或學問做得高者,方方面面的頭面人物,十有八九不是我們杭州人。
舉例說,在老杭州的西湖邊上,有一道風景很顯眼,就是沿湖各處漂亮房子很多。有的古色湖香,有的十足摩登,大大小小,形形色色。中國人那時不大說“別墅”,而是把它們叫作“莊”、“園”、“廬”之類。或以房子主人的姓氏來叫,如汪莊、劉莊、郭莊、蔣莊等等,或更雅些,叫澄廬,叫水竹居,叫葛陰山莊……如今這些莊園剩下不幾所了,但在清末和民國時期,這樣的靚屋豪宅在西湖周圍極多極多,幾乎把它圍了一圈。
這些房子的主人,大都是商人,但有趣的是他們幾乎都不是杭州人。據我所知,僅有一座高莊的主人是正宗杭籍。
在杭州居住的外鄉人普遍比杭州本地人富有,我恰恰以為這是杭州的光榮。杭州就是有這個本事,自五湖四海吸納外鄉人的財富來成全自身。宋人葉適解釋了個中原因:“吳越之地,自錢氏時獨不被兵,四方流徙,盡集于千里之內,而衣冠貴人,不知其幾族,故以十五州之眾,當今天下之半?!?/p>
清末民初的時代跟宋初相仿,諸侯紛爭,天下大亂而惟獨杭州比較太平,尚能把日子過得有章有法,所以有錢人都跑到杭州來了。
當然不只是有錢人。讀書人當然也希望有個還算清靜的地方,哪怕粗茶淡飯,只要能讓人潛心治學就好。譬如馬一浮那樣的,要讀遍三萬六千卷《四庫全書》,他不找杭州找哪里?
以亂世而論,杭州看似并不重要,不是發生重大歷史事件的舞臺。但杭州又經常是給那個舞臺作“幕后”用的。事情是在這里先行策劃,化妝、換裝都是在這里先做好了,再拿到別處去上演。兩次“國共合作”雖然都是在別處起頭、別處宣布,但所有的細節都是在杭州談成談妥。再往前說,清帝乾隆雖以好玩出名,但以那時的交通條件,那樣漫長的路途很令人生畏,他竟不厭其煩來了6次杭州,恐怕就不好說他只是來玩而沒有其他打算的。
非常有趣的是,從孫中山到毛澤東,不約而同地,他們都喜歡來杭州。廣東人孫文很看重浙江和杭州,在他短促而忙碌的國內政治生涯中就曾來過3趟杭州;浙江人蔣介石就更不用說了,杭州是他常來常往之地;而從1952年到1975年的22年里,毛澤東來過杭州40趟,幾乎平均每年兩趟!
當然,除了國家領袖、文化精英和商界大亨,老杭州還有許多外鄉人是處在社會底層的窮人,因為別處打仗或是鬧了天災逃難來的,到杭州投親靠友,隨便找著點活兒做做,好歹活過一條命去。這樣的窮苦人在老杭州恐怕也比別處多些,只因歷史上他們沒名沒姓,無法細說罷了。我只能猜想,他們在杭州的謀生,應是比在別處稍微容易一些。大概那些最墊底最落魄潦倒的人們,即乞丐們,也樂意到杭州來討飯。并不是因為杭州人一定比別處的人更慷慨,而是聽說了杭州的糧米很多,而且杭州的飯菜好吃,沖著這點來的。老杭州的確并非窮人的樂園,西湖和他們的關系,頂多是有份替游客劃船、抬轎的活兒可讓他們做做。
不過,盡管窮人在杭州也是做窮人,我相信這些外鄉人的大部分還是留在了杭州,最終成了杭人。
因此,杭州還是很多外鄉人的最后歸宿,很多很多的外鄉人最終都長眠在杭州的綠水青山間。
一個很著名的例子是女俠秋瑾的墓冢,就在西湖的西泠橋畔。這事情細細想來很有意思:生前的秋瑾,那么尚武、剛烈,比許多男人還男人呢。但一想到死后,這位女俠終于還是流露出一點女兒本色的柔情,希望自己葬在并非故里的西子湖畔,面朝著依依柳枝、粼粼湖波,遠處的夕陽西下……
更有意思的是,同是在孤山這一面的山腳,秋瑾的墓,離那位錢塘名妓蘇小小的墓只百步之遙。一位是令人敬畏的巾幗英雄,一位是人見人愛的薄命紅顏,就這樣比肩毗鄰地相處在另一個世界。我每每看見這地方這情景,心里就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悵惘。
12年前的夏天,我受朋友之托為一位從小生長在杭州的美國老太太鮑金美(Eugenia Barnett Schultheis)的書《杭州,我的家》作了序。那一年她89歲,遠在太平洋的彼岸,卻硬說杭州是她的家。
我在那篇序的結尾中說:“我以往曾著文說杭州的能耐,是總能吸引來天下的才智、財富。在讀了鮑金美老人的這本書之后,我還想為自己的那段文字再補上一句:不僅是天下的才智和財富,杭州還縈系著天下的情感和記憶?!?/p>
杭州是天下人的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