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群星閃耀時

從錢镠到趙構(gòu)：江上潮來颼颼射，陌上花開緩緩歸

江上潮來颼颼射，陌上花開緩緩歸——兩個典故，一文一武，說的都是錢镠。

以錢镠為杭州歷史文化名人開篇人物，是合適的：錢镠是五代十國時期吳越國創(chuàng)建者。唐滅亡后進(jìn)入五代十國；杭州臨安人錢镠，驍勇過人，通過征戰(zhàn)，割據(jù)一方，創(chuàng)立吳越國，以杭州為首府，這是杭州歷史上第一次成為帝都，時為公元907年。

錢镠是很正宗的杭州人，而那些僅僅路過杭城與西湖的名人，不能算數(shù)。史載，最先“到此一游”的煊赫人物，是杭州政區(qū)——錢唐縣的創(chuàng)始人秦始皇嬴政。《史記》說到始皇出游，“過丹陽，至錢唐。臨浙江，水波惡……上會稽，祭大禹。”后來，正是錢镠致力于治理“水波惡”，修建錢塘江捍海塘。

吳越國不滿百年，三代五帝，清明向上，治理有方，經(jīng)濟(jì)繁榮，文化薈萃，人民富庶安樂，“歌舞西湖近百秋”，是為 “吳越之治”。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錢镠乃是奠基人。

史料說，錢镠有妻室6房，生育了33個兒子。一個地方有聚合力，而一個家族卻有發(fā)散力，錢氏家族的基因真太厲害了，其后代人才輩出、名家遍天下，有多少名字如雷貫耳：錢均夫、錢學(xué)森、錢穆、錢玄同、錢鐘書、錢三強、錢偉長、錢壯飛、錢君匋、錢正英、錢其琛、錢永健……其中錢學(xué)森是錢氏家族在杭州的一脈，錢镠第33世孫，故居在杭州方谷園2號。

自秦至今，杭州跨越了2200多年的歷史；作為中國七大古都之一，杭城先是吳越國首都，后是南宋建都地。相比于錢镠，南宋開國皇帝趙構(gòu)可是窩囊多了。趙是宋徽宗第九子，“靖康恥”發(fā)生后，僥幸漏網(wǎng)的他在南京即位；因金兵追擊，他渡江南下，直到公元1138年，才告正式定都臨安——即今日之杭州。

宋高宗趙構(gòu)除了干掉岳飛，沒干出別的驚天動地的事兒。但他的書法水平極高，《草書洛神賦》為傳世墨跡。宋高宗雖然比不上獨創(chuàng)“瘦金體”的老爸宋徽宗，可他確實也是個藝術(shù)家，不僅擅長書法、繪畫，而且精通詩詞與音樂；他還在杭州萬松嶺成立了南宋畫院，一時成為全國的繪畫活動中心。

一部南宋史，本來是一部充滿淚點的歷史。可是，在這些藝術(shù)家的領(lǐng)導(dǎo)下，“淚點”都云散煙消了。

從林逋到蘇軾：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林逋是北宋初年著名隱逸詩人，杭州錢塘人，他隱居于西湖，結(jié)廬于孤山。那時“市長”范仲淹也來拜訪他，與他唱和；另一位杭州“市長”蘇軾，不僅高度贊賞林逋的詩書，更是高度褒揚他的人品。林逋愛梅愛鶴，自謂“以梅為妻，以鶴為子”，人稱“梅妻鶴子”。“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樣的詠梅詩句，當(dāng)然是千古絕唱。

“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唐朝詩人白居易這樣描摹孤山景色。白居易年過半百時得以出任杭州刺史，給西湖留下了非一般的硬實力和軟實力：前者是疏井浚湖，筑堤灌溉；后者是著文寫詩，歌詠西湖。

西湖的白堤，在白居易來杭州之前已存在，時稱“白沙堤”，后世誤傳是白居易所修筑，這是一個美麗的誤會。

堤上梅花桃花柳樹，疏影橫斜；史上詩人文人市長，暗香浮動。白居易之后，治理西湖的最大功臣、謳歌西湖的最熱烈者，那就是“市長”蘇東坡。杭州有一條美麗的長堤叫“蘇堤”，有一條繁華的街道叫“東坡路”，有一種好吃的美食叫“東坡肉”。蘇東坡兩次來杭州當(dāng)領(lǐng)導(dǎo)，先是做通判，只能算個副市長，權(quán)力不大；后是做知州，那是“一把手”的干活，他大刀闊斧疏浚西湖，用所挖取的葑泥，筑成橫跨南北的長堤——蘇堤。

從岳飛到于謙：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岳飛被殺，不僅是陸游的傷心事，也是一個民族的傷心事。岳飛作為抗金名將，能文善武，既是一個軍事家，又是一個文化人，他的《滿江紅》壯懷激烈、浩氣長存。“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這正是讓人感慨的杭州人的“杭鐵頭”精神。

“杭鐵頭”是古往今來杭州人內(nèi)在的一種精神品格：外柔內(nèi)剛，不懼磨難，堅韌不拔，決不低頭！外人大多都不知道，在吳儂軟語的后面，有這樣一種“杭鐵頭”精神。杭鐵頭，硬骨頭。“杭——鐵頭！”錢學(xué)森面對記者，曾用杭州話拖長音念出這3個字，笑瞇瞇地說：我們杭州人頭硬，叫“杭鐵頭”。北宋杭州人沈括，是多才多藝的科學(xué)家、文化人，他孜孜矻矻執(zhí)著寫作《夢溪筆談》，成了“中國科學(xué)史上的里程碑”；《夢溪筆談》里講到同時代的畢升，通常也被認(rèn)為是在杭州發(fā)明了活字版印刷術(shù)——搞科研終歸是需要堅韌不拔的精神的。

與岳飛“還我河山”一樣，生于杭州清河坊祠堂巷的明朝兵部尚書、“救時宰相”于謙，是杭州人至為驕傲的民族英雄。明英宗時，瓦剌入侵，發(fā)生了“土木堡之變”，英宗被俘；于謙率師二十余萬，固守北京，擊退瓦剌；但英宗復(fù)辟后，以“謀逆罪”誣殺了這位民族英雄。于謙青年時代寫下《石灰吟》：“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這樣的“粉骨碎身渾不怕”，正是典型的“杭鐵頭”精神。

與岳飛、于謙并稱“西湖三杰”的明末抗清英雄張蒼水，是浙東義師的領(lǐng)袖，曾與鄭成功聯(lián)手作戰(zhàn)。他學(xué)識淵博、才華橫溢，兵敗被清軍從寧波押解回杭途中，寫下了“國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頭有我?guī)煛钡脑娖o西湖山水注入陽剛之氣，黃宗羲因此將張蒼水比作文天祥。

杭州歷史上的文化人，常以“杭鐵頭”精神為傲。1904年生于杭州的常書鴻，是“敦煌的守護(hù)神”，他自嘲是個“杭鐵頭”，決定的事堅決不再改。

而1869年生于杭州余杭的國學(xué)大師章太炎，更是一個典型的“杭鐵頭”。作為辛亥革命的元老，章太炎一生孤鯁，半世佯狂，雖經(jīng)歷磨難，7次遭通緝，3次入牢獄，仍矢志不渝。1903年，因刊載鄒容、章太炎的革命檄文，“蘇報案”爆發(fā)，章太炎被捕，鄒容出于義憤自動投案，兩人在審訊庭上慷慨陳詞，繼續(xù)宣揚革命。力倡排滿革命的章太炎，極盡嬉笑怒罵之能事，其膽色是一般書生難以望其項背的。

從洪升到龔自珍：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hù)花

在杭州的歷史時空中，有3個凸起的人文薈萃的高峰：一是南宋，二是清代，三是民國。宋室南渡之后，杭州變成了帝都，各路人才聚合；清代江南的和平時期持續(xù)了一個半世紀(jì)之久，“清帝南巡”、“京杭運河”、“科舉考試”都成了和平時期的關(guān)鍵詞，康熙帝在1684年首次南巡，通過對士大夫文化的贊賞，在漢人精英中樹立自己的形象；而1949年前的民國時期，社會雖然很亂，但教育不亂，大師輩出。

明末清初文學(xué)家張岱，來自紹興，卻寓居西湖邊四十多年，著有《西湖夢尋》、《陶庵夢憶》等名著；祖籍浙江蘭溪的李漁，是著名的戲曲家、江南才子，兩度寓居杭州，作品不斷問世，“湖上笠翁”家喻戶曉；金農(nóng)生于杭州，是大書法家，工于詩文書畫，晚寓揚州，成為“揚州八怪”之首；“隨園主人”袁枚，兩歲時從浙江慈溪遷至杭州，其詩文成就突出，代表作品有《小倉山房詩文集》、《隨園詩話》、《隨園隨筆》，以及筆記小說《子不語》等。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生于杭州世宦之家的洪升，以傳奇戲曲《長生殿》名世。《長生殿》描寫唐玄宗李隆基和楊貴妃楊玉環(huán)的愛情悲劇。被譽為千百年來“曲中巨擘”，洪升與《桃花扇》作者孔尚任并稱為“南洪北孔”。“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長生殿》卻依然活著。

過去的時代，物質(zhì)形態(tài)沒那么豐富，人們更能夠心無旁騖，鉆研因單一而專一，因?qū)Ｒ欢鴮Ｗⅲ瞬鸥菀纵叧觯髱煾菀尊B(yǎng)成。在西湖孤山南麓，有一幢“俞樓”，是一代國學(xué)大師俞樾的舊居。俞樾，字蔭甫，號曲園，出自浙江德清的望族。他是現(xiàn)代詩人俞平伯的曾祖父，是章太炎、吳昌碩的老師。俞樾長于經(jīng)學(xué)研究，工于書法，古雅拙樸，別具一格，著實是大師手筆。他為“湖山春社”一景所撰并書的對聯(lián)，真是一絕：“翠翠紅紅處處鶯鶯燕燕，風(fēng)風(fēng)雨雨年年暮暮朝朝。”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hù)花。”這是詩人龔自珍的名句。杭州是龔自珍的故鄉(xiāng)，馬坡巷是他的出生地。襲自珍反對“拘一祖之法”，認(rèn)為死抱住陳舊腐敗的祖宗之法，必定壞事，如不更法，“亂將不遠(yuǎn)”。針對當(dāng)時的制度性腐敗，他提出“更法”、“改圖”，要求革新；他說“自古及今，法無不改”，“事例無不變遷，風(fēng)氣無不移易”，這是思想上的與時俱進(jìn)，要沖破當(dāng)時專制的條條框框，改變“萬馬齊喑”的局面。他還提出經(jīng)濟(jì)改革的主張，改變貧富懸殊的局面。這種改革主張，可謂振聾發(fā)聵，具有啟蒙價值。梁啟超曰：“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確與有功焉。”

正是這樣的“護(hù)花春泥”，改善了人心，改革了傳統(tǒng)，改變了社會。

從弘一法師到司徒雷登：鶯啼陌上人歸去，花外疏鐘送夕陽

近代以降，與西湖結(jié)緣的文人墨客、與杭州親近的名人才俊越來越多。西湖博大，杭州包容。浙江兩個地域群星薈萃、名人最集中：一為杭州，二是紹興；紹興多出產(chǎn)，杭州多吸納。

孤山南麓，西泠橋畔，1904年創(chuàng)立了西泠印社，百余年發(fā)展，凝聚了大批印學(xué)和書畫的名家，成就了“天下第一名社”之譽。隨便說幾個名字，都是如雷貫耳：吳昌碩、李叔同、經(jīng)享頤、黃賓虹、沙孟海、趙樸初、吳作人、葉淺予、李苦禪、黃胄、王個簃、啟功、程十發(fā)、郭仲選……首任社長是藝術(shù)大師吳昌碩，后來當(dāng)過社長的有沙孟海、趙樸初等，現(xiàn)任社長是饒宗頤。

民國之教育，從大師輩出可見其成就，杭城更是出了好多教育家。經(jīng)享頤曾任浙江第一師范的校長，他首先是著名的教育家，然后才是書畫篆刻家。馬寅初是教育學(xué)家，又是人口學(xué)家、經(jīng)濟(jì)學(xué)家，他在1949年8月出任浙江大學(xué)校長；杭州馬寅初故居在慶春路，是很漂亮的百年老房子。馬寅初之前的浙大校長竺可楨，著名地理學(xué)家、氣象學(xué)家，團(tuán)結(jié)了一大批“聽聽名字就令人神往”的教授：張其昀、束星北、蘇步青、貝時璋……

民國元年——1912年的金秋，從日本留學(xué)回來不久的李叔同，應(yīng)邀到浙江兩級師范學(xué)堂任教。很快，李叔同老師就把音樂、美術(shù)等教學(xué)搞得風(fēng)生水起，開一代風(fēng)氣。他在此教書6年，這是一位大師教育生涯的黃金6年，培養(yǎng)了豐子愷等優(yōu)秀學(xué)生；同時這里也成就了李叔同非同一般的詩名，“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的《送別》即巔峰之作。

1918年，39歲的李叔同到虎跑寺剃度為僧，由此成了“弘一大師”，成了高僧大德，杰出的佛學(xué)家。出家之后，諸藝雖疏，書法不廢，胸有筆墨，安寧沉靜，獨成一體，成就一代書法大師。

而最值得一提的歸葬杭城的名人是司徒雷登。1876年6月24日，司徒雷登出生在杭州耶穌堂弄，他父母都是虔誠的牧師，在他出生前兩年就已定居杭州傳教。司徒雷登在這里前后一共生活14年之久，杭州話說得溜。

司徒雷登在1919年就任燕京大學(xué)首任校長， 1946年出任駐華大使， 1949年8月離開中國。1962年，司徒雷登在美國逝世，葬禮是在中國民族樂曲《陽關(guān)三疊》中結(jié)束的。他自稱“是一個中國人更甚于是一個美國人”。這是何等的至誠無息、博厚悠遠(yuǎn)。先生的遺愿是回到中國安葬，但是北大燕園拒絕了他，而天堂杭州接納了他：2008年11月17日，杭州半山的安賢園，司徒雷登先生墓地落成、骨灰安放儀式在一片肅穆中進(jìn)行。

從陳端生到林徽因：多少西泠名媛作，低到塵埃亦開花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柳如是客居杭州，與才子錢謙益相遇，同游西湖，吟詩作賦，后來她就嫁給了他。柳如是讓很多后人心動，可她終究是遠(yuǎn)在明清易代之際的著名歌妓。多少西泠才女，像柳如是那樣，徜徉在西湖邊，她們想的應(yīng)該是——“我見西湖多嫵媚，料西湖見我應(yīng)如是”。

西湖上最早出現(xiàn)的才女是蘇小小。蘇小小不是蘇小妹，她是公元5世紀(jì)南齊時的錢塘第一名妓。傾頹又復(fù)建的蘇小小墓，就在孤山西泠橋邊。歷朝歷代無數(shù)文人以詩紀(jì)念她，讓傳說的色彩越來越文化。蘇小小的出現(xiàn)，奠定了一種“紅顏基調(diào)”：低到塵埃，照樣能夠開出花來。

“塵埃里也開花”的西子紅顏，真是不少；但與“丁香一樣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不同，有諸多西子才女是“寒梅高格出風(fēng)塵”：“千古第一才女”、兩宋之交的女詞人李清照，雖不是杭州人，但她在西湖邊生活了近二十年，目睹南宋朝廷偏安一隅，慷慨悲歌：“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再后來，成為“寒梅高格”的巔峰女子出現(xiàn)了，她就是來自紹興的“鑒湖女俠”秋瑾——女俠本色是詩人，她有“拚將十萬頭顱血，須把乾坤力挽回”的豪邁；她寫西湖孤山的梅花：“孤山林下三千樹，耐得寒霜是此枝。”

秋瑾就義后，魂歸西湖，葬于孤山西泠橋畔，今有著名立像，氣宇軒昂。

杭州自古多才女，以作品論，巔峰之作非《再生緣》莫屬。這是清代杭州女詩人陳端生的長篇彈詞，講述孟麗君的悲劇故事，凡60萬言，卻未完篇。

“著書唯剩頌紅顏”的史學(xué)大家陳寅恪，除了用心研究柳如是，再就是悉心考證《再生緣》；他著有長篇文論《論再生緣》，說《再生緣》是彈詞體中的“空前之作”，而陳端生是“無數(shù)女性中思想最卓越之人”；他稱贊其文辭優(yōu)美，認(rèn)為“彈詞”其實就是長篇敘事詩，《再生緣》可與印度、希臘著名的大史詩相媲美。

詩一樣的西湖，養(yǎng)育詩一樣的女子。西子湖畔多詩人，還真是“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整整一百年前的1904年，在6月10日這一天，林徽因在杭城陸官巷的老宅出生——如今這條巷子都已湮沒在歷史的時光里了。與其他杭州美女形象的模糊相比，徽因亭亭玉立的美麗影像是最清晰的——她是杭州美女加才女的最好象征。作為大才女，她是中國著名的詩人、作家、建筑學(xué)家；作為大美女，她的追求者眾多，迷倒徐志摩、金岳霖等一干才子，最終她嫁給梁思成，是謂志同道合，還真是“且行且珍惜”。

而在那個時代，她是被許多人尊稱為“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