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基本案情
北京華某商貿有限責任公司與北京中某投資顧問有限公司辦公地點相同,辦公人員一樣,具有關聯關系。兩公司擁有某商務大廈部分寫字樓的使用權。
劉某系華某公司法定代表人,其與教某于2000年認識,后委托教某管理兩公司的房產,教某負責寫字樓的出租、收取房租以及負責處理兩公司與該商務大廈之間的各種事務,參加業主大會,負責核對兩公司的物業、水電等費用并繳納各項費用。教某對外代表兩公司與承租方簽訂房屋租賃合同,并在租賃合同上簽字。劉某與教某口頭約定,每出租房屋滿1年就支付給教某1個月的房租作為傭金(提成),續租無傭金(提成),保底工資每月1000元,后來漲到2000元,保底工資以餐費或服務費的形式發放。
2010年7月到9月,教某將北京中某投資顧問有限公司讓其代交的38044.65元(轉賬支票)的物業費劃入北京某科技有限公司賬戶,將承租北京華某商貿有限責任公司寫字樓的三家承租公司繳納的2010年10月份的租金共計10萬元(轉賬支票)亦打入北京某科技有限公司賬戶,教某將13萬余元提現后用于個人日常消費。劉某發現問題后,就找到教某詢問情況,教某承認拿錢,但拒絕退還。劉某于是向公安機關報案。教某后被抓獲歸案。
二、分析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教某未與公司形成職務關系,其并未與公司簽訂任何書面協議,與公司之間是平等主體之間的委托代理關系,而非雇傭關系,不符合職務侵占罪的主體要件,不構成職務侵占罪。
第二種意見認為教某已與公司形成職務關系。雖然教某未與公司簽訂書面協議,但只要其事實上在從事公司員工所從事的事務,原則上就應認定為職務侵占罪的主體。[1]
三、評析意見
本案分歧的原因在于,行為人與公司之間沒有簽訂任何書面協議,由此,雙方各執一詞,教某認為其與公司之間是平等主體之間的民事委托代理關系,公司每月支付的2000元是“餐費或服務費”,出租房屋后收取的1個月租金的報酬為“傭金”;而公司則認為與教某已經形成雇傭與被雇傭的雇傭關系,每月的2000元是“保底工資”,出租房屋后支付的1個月租金的報酬為“業務提成”。本案中,教某代理公司向外出租房屋,與公司形成代理關系無疑,關鍵的分歧點是代理關系的基礎關系是雇傭關系還是委托關系,即基于公司的雇傭而代理,還是基于公司的委托而代理。如果是基于雇傭而代理,則形成職務關系,反之則不然。筆者認為,對于上述分歧的認定,應當堅持實質判斷,不能機械地看雙方是否簽訂書面協議,而是應當看行為人是否長期持續地如公司其他員工一樣實際履行公司賦予的工作職責。
基于以上判斷,筆者同意第二種意見,理由如下:
(一)教某與公司之間的關系,不具有委托代理關系的短期性和單一性特點,而具有長期性和復合性特點
民事委托代理關系,產生的原因是委托人缺乏時間或者專業知識,而委托專業人員代為從事委托事務,往往具有一事一議的短期性特點或者委托事務的單一性特點。一旦所委托的事宜辦理完畢,代理關系即行結束;抑或委托事務往往比較單一,一般不會夾雜其他事務。比如,房主委托房地產中介人員代為出租或者出售房屋,當房屋成功出租或者出售,雙方的委托代理關系隨之消失;又如,公司委托律師擔任法律顧問,該律師只負責處理公司的法律事務,而對公司的其他事務無負責義務。
而基于雇傭而產生的代理關系,往往具有長期性和復合性的特點。公司雇傭員工的本意,是公司支付給員工報酬,員工付出勞動承擔公司賦予的工作職責。故員工接受公司委托代理公司辦理業務,實際上是在完成公司交辦的任務,如無特殊情況,公司不會無故調換崗位和職責,所以受公司雇傭的員工往往長期從事代理業務。與此同時,公司為追求更高效率和利益,在對于員工能力考察的基礎上,不一定只讓員工從事單一業務,而是會在員工能力范圍內交辦更多任務,員工所從事的事務往往會呈現出復合性特點。
本案中,教某從2000年便開始代理兩被害公司從事房屋出租業務,至案發已有10年有余,可見不是一事一議的短期委托代理關系。而且,教某辦理公司的業務并非“出租房屋”這一單一業務,其還履行代表公司參加業主會議、承租辦公地點、繳納物業費用、代收信件等公司賦予的職責。故教某與被害公司的關系更符合基于雇傭而產生的代理關系,而非基于委托而產生的代理關系。
(二)教某所從事的管理公司房產事務來源于公司的交辦,附屬于公司整體行為,而非其個人獨立業務
職務侵占罪的主體應當與單位形成事實上的勞動關系,而非僅僅是與單位簽訂書面協議的人員。事實上的勞動關系要求單位與行為人形成管理與被管理的人身隸屬關系,行為人應當接受單位的領導和監督。而民事委托代理關系的顯著特點是單位與行為人是地位平等的民事主體,雙方平等自愿地形成報酬與勞動之間的單純對應關系。但是,由于現代企業用工形式的靈活性,使得公司與個人之間的隸屬關系和管理關系淡化,公司與員工在很多情況下客觀上也只是簡單地表現為報酬與勞動的簡單對應關系,由此而帶來法律適用難題。
筆者認為,可以對行為人所從事事務的來源之判斷來解決上述問題。在民事委托代理法律關系中,行為人所從事的委托事務往往是其自己的獨立業務,正是由于行為人原本就是從事某項業務的專業人士,公司才會委托其代為從事該業務,比如房地產中介、法律顧問、銷售代理等。而在以雇傭為基礎的代理關系中,行為人所從事的事務并不是其個人的獨立業務,行為人原本并不是從事某項業務的專業人員,而是由于公司賦予其工作職責,其才開始從事該項業務,行為人所從事事務的來源是公司交辦,其從事業務行為附屬于公司整體經營行為,而非其個人的獨立業務。
本案中,教某代理公司管理房產,其本人并不是房地產中介人員,也非房產管理特長人員,其之所以能夠代理被害公司經營管理房產,來源就是被害公司負責人劉某的授權和委任,其所從事的事務附屬于被害公司日常經營管理工作,是公司整體行為的一部分,而非其本人的獨立業務。
(三)教某與被害公司已形成高度的人身信任關系和內部信任關系,而非民法意義上普通的誠實信用關系
職務侵占罪是侵犯財產法益的背信犯罪,其犯罪客體是復雜客體,包括被害單位的財產權益以及被害單位對行為人的信任關系。市場經濟條件下,單位與行為人形成事實上的勞動關系,并不單純地體現為報酬和勞動的簡單對應關系,而且還存在著單位對行為人高度的人身信任關系和內部信任關系,職務侵占罪即是對此種人身信任關系和內部信任關系的侵犯。而反觀民事委托代理關系,委托與受托雙方并未形成這種高度的人身信任關系和內部信任關系,而只是形成民法意義上普通的誠實信用關系。換言之,在民事合同關系中,一方對另一方的信任,只是基于認為對方對協議內容會誠實履行的預期,系對“合意”本身的信任或者是外部信任,并未達到對相對方人身信任或者內部信任之高度。
本案中,被害公司在長達10年的時間里,將經營管理公司房產的業務活動交予教某辦理,并于每月支付給教某固定報酬,教某代表公司從事簽訂合同、收取租金、參加業主大會、繳納物業費用、處理公司淘汰設備等多項事關公司經營發展的工作事項,可見被害公司與教某已然形成較普通的誠實信用關系程度要深的人身信任關系和內部信任關系,雙方不是民事委托代理關系,已形成職務關系。
綜上所述,被告人教某雖然與被害公司沒有簽訂任何書面協議,但是其基于被害公司高度的人身信任和內部信任,長期持續實際承擔被害公司賦予的經營管理房產的工作職責,已經與被害公司形成職務關系,其利用管理和經手公司財產的便利條件,將公司錢款非法占為己有,拒不返還,侵犯了被害公司的財產權益以及公司對其信任關系,達到科處刑罰的程度,應當認定為職務侵占罪。
注釋:
[1]參見張明楷:《刑法學》(第四版),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907頁。
[2]參見黃福濤:《挪用犯罪新論》,中國人民大學刑法學博士文叢(18),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第1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