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楚地出發

湖北荊楚大地歷史豐厚、人才輩出。第一個以詩人身份出場的作家屈原，以痛徹靈魂而又高雅貴氣的《離騷》《九歌》《招魂》正式拉開文學帷幕。

楚地兩千余年的風雨，伴隨著無數楚人吟唱吶喊，留下一路到今的文人騷客的足跡。他們浪漫多情，詩意盎然，融身荊楚山水自然，傳承物我合一靈魂至上的文道。他們更是現實主義者，關注當下直面時代癥結，書寫民生疾苦。湖北荊楚有才。湖北的文學大家，各個時代均走在全國前列。尤其當代作家，方方、陳應松、劉醒龍等大家，他們的作品秉承楚地精神養料，關注現實底層，堪稱當代文學中流砥柱。新生代也涌現出許多優秀作家。

七十年代生的作家，現在已經人至中年，也是創造好時期。他們文風不一，各有見長。而朱朝敏的作品，一眼能夠看出她的出生地，她個人文學修為和精神氣質。她的文字均圍繞一個“楚”字，楚地、楚風、楚俗、楚語、楚情、楚魂……她的小說和散文無不彌漫著濃郁的地域色彩，以及其上的文化氛圍。就其個人閱讀面而言，七十年代作家中能如此傳承中國傳統文化寫作的，朱朝敏可算特例。借《文學界》專輯機會，專門訪談了朱朝敏。

“島”的隱喻及本身

柳向陽：你的作品大多在一個“島”上展開，能談談你筆下的“島”嗎？還有懷抱著小島的江水，水里的魚，甚至那些草木，談談你成長的地方，這一切怎么流淌到了你的筆下？

朱朝敏：我的小說特別是去年以來創作的小說，均是一個“島”的敘事。島上一個名叫廟村的村子，江水、神魚、老才子張，斂師老笑，笑啞巴，凈了師傅，棺材佬，我祖母祖父，小昭，落霞……他們在江水四圍的島上廟村，生老病死卻各得其樂。他們沒有一個是真實的，但也沒有一個虛假。他們注重肉身之生，更看重肉體毀滅后的魂在。所以，在那個廟村，人人都曉得，一個人活著的兩重方式。在今天看來，他們的行為古老不乏禮儀，卻又怪誕稀奇。但他們以古老的方式走進現代人的視野時，會帶來久遠的親切感與自豪感，還會以靈魂至上的倫理觸發幾近崩潰的時代精神———回歸不是念舊，而是重建。

柳向陽：你在小說和散文中屢次提到島上的巫風，簡直不厭其煩，它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嗎？

朱朝敏：楚地一個重要特色就是，天地在上，萬物有靈。我的故鄉孤島，一直流傳一個歷史版本，楚懷王被秦軍挾制當作人質后，伺機逃脫到孤島某個地方，秦軍尋來找遍不得。楚懷王去了哪里？我們孤島傳流，他在地底挖掘通道與長江相通逃脫，被神魚救走了。傳流是傳流，但孤島遺留的風俗，如招魂如用蛇皮扎針灸，還有地底下不經意冒出的楚國文物，等等，無不是在以一種綿延的方式，傳承楚風楚魂。他們一天不絕，我們后人一天不能忘記。

困惑中的時代感或當下時代的困惑

柳向陽：如今的創作中，會有意識地把自己遭遇的困惑或看到的某一問題放到寫作中來虛擬演繹或探討解決或和解嗎？雖然在寫作中只是虛擬。《列子御風而行》是這樣的作品嗎？

朱朝敏：其實，每個作品都是一個人的困惑。他或她經歷的遭遇的，不曾經歷卻在旁人它事中感同身受的，通過語言在作家獨特的精神世界中展開敘述。一個人的命運一個事件的來龍去脈一個時代的概貌得以呈現。讀者從語言中捕捉人性感受時代，回應他們自己的心靈。時代，當下時代多么沉重混亂，我個人覺得是無解的。盡管寫作是虛擬，可作家不是救世主不是上帝，他或她若是充當以上角色，作品肯定是失敗的。作家只負責拿出問題也可以探討。

至于和解，我認為，要分兩個方面來說。就困惑本身，作家與困惑和解不了。就寫作來講，作家完成一次心靈征途，與文字完成配合，也算和解。

《列子御風而行》看似虛了，但它肯定是寫實的?，F代人的困惑，生存、道德、信仰、價值觀、話語權、圈子利益化等等，都是當下時代敏感的話題，它帶給民生的沖擊，除了憤懣、憤懣之余的思索，還有其它。但絕不會和解。也就是說，寫作它提出問題暴露問題，不負責解答問題。不解答不等于回避，而是以文字的途徑提供思索之道，足夠。

散文給小說帶來了什么？

柳向陽：有人說《起于喬木》讓你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寫作方向。近十年過去了，如今你怎樣看待這篇作品？（一草一木，人事寄于其中，春榮秋枯之間，世易時移，人世代謝，真是讓人感動，為之擊掌。）

朱朝敏：《起于喬木》是寫孤島上的樹木，人情世故皆在其中。唉，現在說到樹木，我頭腦閃出的還是那些故人：我老姨婆、我祖母、瘋子亞蘭、小姑、被拐賣的三姐妹、鄰居玩伴……兒時的記憶，溫情又苦寒。猶如一棵樹，盤踞一方土壤抽芽伸展開枝條，幾度枯榮，卻終究站成了一棵樹。《詩經》上說，起于喬木，遷于青蔥。這幾乎是隱喻———從寫作上講，我感謝那些被樹木貫穿的文字。不能用好與不好概括，只能說，我寫出了它們，而它們安慰了我的記憶。感謝。

柳向陽：你最早以散文成名，多年散文寫作后轉向小說，兩者有無沖突？

朱朝敏：我一直堅持一個文學理念，就是，文字都是相通的，只要能夠打動人心，給人帶來心靈的震撼和滋養，就是好文字。換而言之，就是好作品。文體之分，只在中國才如此涇渭分明。似乎，散文就是抒情，小說就是故事。散文也可以通篇是故事，小說也可以抒情。我舉例，我最偏愛的印度作家洛伊的《微物之神》，它就是散文結構詩歌語言。這些并沒妨礙它躋身優秀小說之列，相反為之加分。它的故事太簡單了，且一地碎片，與我們雜志看重的情節復雜的小說相比，無法說它是小說。但彌漫在碎片上的吉光片羽和氤氳情緒，要人欲罷不能。說到這里，我想起屈原的《離騷》，寫了什么？不就是他的長吁短嘆？然而，它句句都是精華。我的小說，語言較有特色，這些都是多年散文寫作的滋養。

記憶與創作的關系

柳向陽：本來一直把你當作散文作家的，但最近幾年，你更以小說引人注目。自己對小說創作有什么樣的期許？幾個月前讀了你的小說《遁走曲》，一直想問下這個問題。

朱朝敏：我不喜歡單純講故事的小說。不喜歡語言干巴巴敘述毫無特色的文本。我們這個時代的事故也好故事也好，早已經走在小說家前面了。在每一個充滿時代感傷與悲劇的故事被描摹出來后，卻又被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時代輕易地拋棄。到處是事故與故事的時代，它留給我們的只是輕蔑而冷硬的眼神。當然，我并非否定故事，而是強調故事之外的東西。它有來處，就是豐厚的傳統文化的承接，我們每個人都能從中找到來自血液的記憶，從而自然地營造出一種親切的交流語境。為什么這樣說？因為當下的文學，在自然不自然地斷裂與傳統文學的關系，特別是小說，語言粗制濫造，故事模本嚴重。文學環境呢，日益圈子化利益化。你在說良知道德救贖，他卻追求物質利益好玩好看。怎么交流？不在一個語境內。文學當然打動不了人，地位只有淪喪。我強調傳統文化的繼承，說到底是在重建一種心靈深處的對話氛圍。它親切、樸實、感人。

《遁走曲》是關于“島”上廟村的系列之一，它寫夢幻與死亡。我自己認為，不過以死寫生。《長江文藝好小說》選載時，一編輯說是看重它彌漫的文化氛圍。我很高興這樣評價它。

柳向陽：法國作家普魯斯特曾寫到一塊浸過茶水的小瑪德琳蛋糕為他打開了記憶的閘門，對你而言，創作的機緣、記憶的媒體是什么？

朱朝敏：記憶就是“過去的存在”吧。許多作家都認為記憶是寫作的源泉。馬爾克斯曾說：寫作就是回憶。我寫了許多我童年的事情，當我進入“回憶”的臨界點時，我相信我不是在兜露經歷，而是在審視，也就是說，關于“過去”的文字是被篡改的，包含了現實的認知。一種認識或感覺，在某些契機下，與記憶發生碰撞，它們混淆在一起，一些“過去”的東西死灰復燃甚至蓬勃張揚，這種復活是“過去”的第二次第三次生命，顯然，它作為“過去”時態卻并不過時，相反有著沉潛意味，當一個人用現在的眼光呈現它們時，不亞于再一次經歷。我在此強調童年，是覺得童年就是人生的源頭，于寫作而言就是發端。

詩歌是創作的故土

柳向陽：談談你的詩歌創作吧。我看到五六年前你就開始發表詩作了。

朱朝敏：詩歌鍛煉語言，還給創作帶來靈感。那些世界級別的小說家們，大多是詩人?？ǚ?、舒爾茨、博爾赫斯、馬爾克斯等。我喜歡詩歌，也寫詩歌。就是想練練筆，豐富自己的想象力。至于發表的詩作，個人覺得太澀不成熟。

柳向陽：注意到你對美國詩人格麗克的偏愛，談談對格麗克的感受或共鳴吧，記得你還特別喜歡博爾赫斯的詩歌，這是一位幾乎無法歸類的大師。他們給了你什么特別的東西？

朱朝敏：很喜歡格麗克。也看見過她的照片，很美麗清寂的女人。她的詩歌個體情緒濃厚，偏注日常細節，并從其中渙散出心靈的光澤。有時，我覺得她寫的不是詩，而是小說。她的氣質接近今年獲得諾貝爾小說獎的門羅：無論時光如何流逝，她們都在以少女的純真接近偏執的純真書寫漫漶歲月。這也許是為文者的共同點。而博爾赫斯的詩歌，融合哲學宗教魔幻等，提供被打亂的時光隧道，喚起人類共同的心靈體驗。他們以分行的句子為我搭建可以移動的精神故鄉。我最后以博爾赫斯的詩歌作結：

在哪一個下午

在哪一個迦太基庭院

也下過這樣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