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天亦老

艾：蘇老師您好，聽您的名字，再見到您本人，有一種很大的反差，您并不滄桑。蘇滄桑是您本名嗎？

蘇：是的，是我父親起的。

艾：每個父親都希望給自己的孩子起個很瓊瑤式的名字，很美麗的名字，怎么您的父親偏偏取名“滄桑”？

蘇：我的名字看上去像筆名，其實生下來就叫這個名字。因為我出生在文化大革命時期，當時我爸爸是知識分子，他覺得這個世道太亂，不好，所以他希望天地來一番大的變化，正好床前貼著毛主席詩詞：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他覺得，滄海變成桑田，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所以就叫我“滄桑”了。

艾：嗯，名字就是父親的對女兒最深的祝福。就像蘇滄桑的名字一樣，當時父親起名的出發點就是美好的祈愿。事實上，您從事寫作，把很多美好的文字帶給讀者分享，這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蘇滄桑這個名字很適合做筆名，讓人記憶深刻，您當時覺得自己是會當作家么？

蘇：我從小對文字有一種很偏執的愛好，可能是天生的吧，據母親說，她懷孕的時候，就看兩本書，《毛澤東詩詞》和《紅樓夢》。我從初中開始寫散文，寫詩歌。第一次發表作品，是在我們家鄉的《玉環報》，那時候正讀初中。癡迷文學，就像是初戀一樣，那種不由分說、無怨無悔的愛可以說是與生俱來，后來我遇上了一位恩師———著名作家葉文玲，她是我母親的閨中密友，我十一歲開始就很崇拜她，以至于在今后的創作之路上始終感到總有一雙溫暖的手在牽引著我。

一九八六年，我帶著對文學的懵懂，離開家鄉玉環來到杭州上大學。出乎意料的是，考大學報的志愿是中文系，卻被錄取在政治系。而這對于我來說，并非壞事，四年的政治學課程，可能反而讓我的知識面更廣，眼界更加開闊。但大學畢業后，寫作一度陷入迷茫。因為大學里是象牙塔，什么都很天真，跟社會基本沒什么接觸，寫的詩歌都是很風花雪月的，有種少年不知愁滋味這種感覺。但到了社會上以后，接觸的人和事都不一樣了，但思維、文學審美都還停留在大學時代，比較迷茫。其實人在失落或者迷茫的時候，會有一種無助感，所以特別需要有一些事情來鼓勵自己。一九九二年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參加了由浙江省作家協會主辦的散文創作大獎賽，散文《永遠的港灣》從全國幾千篇作品中脫穎而出，榮獲“浙江省城東杯散文大賽”特等獎。當時這個獎的獎金特別高，是一萬元，在全國都是最高的了，所以當時在全國文壇也引起了一些轟動，幾乎所有的報紙都刊登了這個消息，對我個人來說是一種很大的鼓勵，不僅僅是因為這個獎，主要是有那么多人說我文章寫得好，所以慢慢有了自信。

艾：其實這次獲獎作為您人生的一個轉折點，就像是撥亮了您心底里文學的星星之火，是嗎？

蘇：是的，從此我把愛好延續成一生的夢想。三十多年來一直堅持寫作，寫散文，也寫小說，相繼出版了散文集《銀杏葉的歌唱》《一個人的天堂》《風月無邊》等，也獲了一些獎，積累了一些文字。

艾：很多寫作好的人往往有好的閱讀習慣，您經常看書么？

蘇：當然。只要喜歡的書，我就會讀。讀書不僅僅是為了汲取知識，更多的應該追求精神理念的升華，情操的陶冶。一本書對一個人的成長很重要。因為很多知名的作家都有很重要的人生經歷，他們對生活的感悟，也能影響到很多的讀者。多讀他們的作品，肯定會對我們的人生有啟發。還有一些經典的書，如名人自傳，對人類精神提升、民族素質提高都有作用。

艾：讀過您的長篇小說《千眼溫柔》，流了很多眼淚，我們一個播音員朗誦您的作品時，哭了三次，朗誦不下去。這是我國當代第一部寫西溪的長篇小說，您怎么會從散文轉到長篇小說？

蘇：我當時覺得自己閱歷的增長、人生情感體會的加深、包括視野的開闊，心里有很多話想說，寫散文好像不足以表達，所以就想寫個長篇小說。《千眼溫柔》主要是描述了一個神秘的西溪濕地，一位吹簫的美麗女子，一場凄美的中年之戀，一份催人淚下的別樣親情，一段孤獨離奇的隱居生活，一紙震撼人心的生死決定。主要還是寫一段婚外戀，我把這段感情寫得很美，并不是說鼓勵、宣傳這種不道德的情感，而是通過這個故事來使人們更加深刻地理解現代人在這個很浮躁的、充滿物欲的社會里，精神上對純真感情的追求。有一些情感也是需要人互相體諒、互相寬容、理解，人和人才能和諧相處，就像我們人和西溪和自然界能和諧相處是一樣的道理，就是天人合一的這種感覺。

艾：當時這本書社會反響怎樣？

蘇：新浪讀書頻道、《北京晨報》同步連載后，評論很多，我每天收到好多電子郵件，很多讀者都說流了太多眼淚。我很清楚地記得，有幾位和我年齡差不多的中年女性給我寫信說，如果我早看了這本小說，就不會離婚了。還有一些讀者說，他們正處在很危險的境地，快要陷入不道德的感情里面了，看了我的小說，告誡自己不要再去重蹈覆轍了，重復書里這個悲慘的故事了。給讀者一些啟示，或者說哪怕僅僅是一些思考，我覺得對我來說是最大的欣慰，比我得了獎什么的都要高興。

艾：您剛剛又出版了散文集《所有的安如磐石》，是您十年磨一劍的散文精品集，《人民日報》《中華讀書周報》等很多媒體相繼報道，并引起讀者廣泛關注和好評，并且獲得了首屆國風文學獎，我真的覺得是“散文中的天籟之音”。《所有的安如磐石》只是其中一篇文章的名字，為什么選這個題目做您全書的標題？

蘇：有一個網站，可以看到世界各名牌大學的視頻公開課，我第一次打開，便被《幸福課》吸引。“我們來到這個世上，到底追求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被譽為“最受歡迎講師”和“人生導師”的哈佛大學心理學講師TalBen Shahar無比堅定地認為：“幸福感是衡量人生的唯一標準，是所有目標的最終目標。”

《所有的安如磐石》是一篇長篇散文，是我去磐安后寫的一篇關于生態文化的散文。最近這一個十年，我表面平靜，內心洶涌。夜深人靜時，我清晰地看到自己以及和我一樣匍匐在大地上的動物們、植物們、人們的生態堪憂———離最初的樸實、純真、安寧、詩意，越來越遠；離一種安如磐石的幸福感，越來越遠。而我這些年來，可以說所有的散文，字里行間都在尋找一種安如磐石的幸福感，非常契合，所以就用了這個書名。

艾：您的散文篇名都很有趣，比如：“水知道”、“樹知道”、“與海成說”、“與霧同行”、“戰狗”、“忙神”、“餓心”等等，題目是文章的眼睛，我發現在您的眼睛里萬物都像是您的朋友，什么讓您如此親近這個世界？

蘇：很多年前，有一天，我和我兩歲的孩子正在給花壇除草。突然，她問一棵草：您痛不痛？稍稍回憶一下，每個人的童年都有過這樣的經歷，那時，我們無師自通地和一切有生命或無生命的東西交談、做好朋友，就像卡通片里一樣。因此，我更加堅信這樣一個“無稽之想”：很久以前，人和萬物一起生活在大自然里，可以任意交談。后來，由于人比它們聰明，慢慢進化得出類拔萃，慢慢自信起來，慢慢聽不懂或假裝聽不懂朋友們的語言了。可是萬物仍然聽得懂人話，每時每刻，它們用真誠的目光注視著我們，渴望著我們的友情，而我們渾然不覺。可能我是一個特別率真的人，也特別敏感，所以，我總覺得，無時無刻，我都能感覺到這種目光。比如，我在《千眼溫柔》里面寫到，女主人公小時候睡前要將母親、哥哥和她脫下的三雙鞋子一一擺放好，頭碰頭，她說，這樣它們很親熱的樣子，就不會孤單了。讀者問，您怎么會寫出這樣的細節？因為那就是我生活里真實的感受。我要是將一件衣服倒掛，我都會覺得它頭朝下很難受。

艾：您幸福嗎？您理解的幸福是安如磐石嗎？您的生活是不是這樣子的？

蘇：如果我說自己不幸福，那是太沒良心了，愧對上天的厚愛。我很感恩，感恩一切給予我陽光雨露的人們，家人，朋友，同事，都對我很好，工作忙，但快樂，生活也很安逸，人人都說，你和名字反差太大了。但是，當我們呼吸著有毒的空氣，當你面對很多美好東西的漸漸消失，當你看到社會形態的種種丑陋，當我們在種種壓力下委曲求全，默認灰色規則，作為一個人，肯定不會覺得，我們是幸福的。

評論家郭梅在評論這本書時，說得特別對，她說，幸福是花園里的莊稼，看起來淳樸，聞起來香甜，吃過后讓人腳步坦然、心靈飽滿，它安靜、踏實、亙古不變。它看得見，猶如農民勞作后的笑容；它摸得著，猶如豐收后堆起的稻谷。真正的幸福來自于安定的內心。安定的內心來自于貼近大地和自然的淳樸。這正是我對幸福的理解。

艾：一個生活在幸福和順境中的女子，怎么會有如此深沉的悲憫和反思？

蘇：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作家，是一定要有擔當的。至于我，兩個原因吧：第一我是一個特別敏感或者說感性的人，可能對于自然生態，情感體驗，比之常人，會有更強烈的感受。這是容易傷神的，不好，但沒辦法。第二，可能是一個作家所謂的使命感吧。孟繁華老師說：蘇滄桑雖然處江湖之遠，但她“位卑未敢忘憂國”，她曾在書的后記中表達過她近年來對現實生活的真實感受，因此，她的這些篇章，充分表達了她對公共事務積極介入的熱情，這是一個現代知識分子和優秀作家應該具備的品行和堅持的最高正義。如果一個作家，只沉緬于一個小我的小安逸、小感覺，肯定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作家。

艾：張抗抗老師說對您散文最初的印象是寧靜與秀美，空靈與雋永，一直到這部新散文集《所有的安如磐石》的出版。就像一個少女，一夜間變成了女人。您覺得自己什么時候進入這樣一個蛻變的？

蘇：其實是慢慢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慢慢改變的，沒有刻意。具體來說，應該是五年前，所以說四十不惑，是有點道理的。最明顯的一篇，按一個老師說法，是里程碑似的改變，就是《淡竹》，發表后，有幾個好友專門打電話祝賀我。那時還沒獲冰心散文獎什么的。就像抗抗老師說的，也是很多評論家朋友說的，我的文章里，相對于以前的柔美，有了風骨，力度。“常有發人深思的洞見與剔骨般層層深入的追問。這是滄桑十年筆耕最大的收獲———滄桑的散文超越了事物的表象，篇篇都有其獨特的發現。書中彌漫的，不再僅僅是女性的清新柔美之氣，而是敢于直面現實的缺陷、勇于回顧歷史的創傷。她賦予語言、畫面、傳說以理性的思辨，在她始終堅守的文學理想情懷中，充盈著霧氣、山嵐氣、骨氣、藥氣甚至血腥氣……”

艾：您的散文入選很多城市的中高考試題、教材讀本之后您看到過考題和教材的解讀嗎？覺得怎么樣？現在的語文教學和您所理解的文學距離多遠？

蘇：看過，最多的兩篇是《淡竹》和《天堂》，還有《與霧同行》。說實在的，對于那些閱讀題，我沒有勇氣做。因為，我沒有老師想的那么多，或者說那么全面。

語文教學與文學距離很遠，去年春節，張抗抗老師來杭州，我們一些文友聚會，都聊起這個話題，抗抗老師說，她有個作家朋友，把自己被高考選用的文章題目拿來做，給老師批，得五十分。還有，一篇小學生文章，寫散步，大多都很假，可是一個孩子寫了很真實的，說父母和他三個人三個想法，散步變成了分道揚鑣，老師就批不及格。但是，應試教育，老師沒錯，老師是為學生好，不想讓他們去冒險。無奈。而應試教育，是目前最公平公正的選拔方法。試想，中國人情社會，如果取消，后門都要被擠破了，農村的孩子，更沒有機會了。

艾：十多年前，莫言先生在您的第一本散文集中寫道：“關于散文的寫法，說法很多，如果讓我說，那就一個‘真’字，真心真情真感覺。有真乃大，有真乃美”。這話這些年來您是怎么理解的？

蘇：關于散文的寫法，說法很多。在這之前，我是無意識地這樣做著，后來，寫下真實生活中的真實感受，成了我寫散文的有意識的原則。王安憶說：“小說是情節的虛構，詩歌是語言的虛構，而散文是真實的。準確地說是真情的表達，自然的流露。”有人問我，您為什么不當專業作家，我說那我肯定餓死。因為生活很平淡，不可能每天都有那么多打動我的東西，如果我靠寫散文養活自己，那只能造假，虛情假意、胡編亂造的文章，會讓人一眼看出它的空、麻、酸、腐、假，不但不能帶給人美的享受，而且令人作嘔。還有誰來讀你的文章呢？

曾經與中國散文學會的副會長李曉虹老師討論過散文的真假問題，她特別反對現在有人將散文當成小說來虛構，說到一個例子，就是一個散文作者講自己和父親的感情寫得特別真摯動人，無數讀者寫信給他，后來竟發現完全是虛構的人物。讀者覺得很傷心，因為散文，首先基于你是真人真事，才會被打動。孟繁華老師評論我的新書時說：蘇滄桑的文章既有傳統中國士大夫的風雅意趣，又有現代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既有國事家事天下事，又有風聲雨聲讀書聲。但是，究其滄桑散文的最大魅力，還不止是書寫的對象或遣詞用語，最重要的還是她的真情實感，她的這些文字是從心底流出的文字。”

艾：書的扉頁提示的“像祖先那樣，依從心靈的聲音休養生息。”我們總是說慢生活、總說順從內心，但是到頭來我們還是庸庸碌碌，文字真的能改變我們么？

蘇：文字改變現實是無力的，但改變心靈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在后記中，我曾經寫，南太平洋海底生態不好了，有人種珊瑚，那對于我來說，精神生態不好了，怎么辦，就種文字吧。

莫言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說過：文學最大的用處是沒有用處，這句話非常符合文學本身的特點和規律。文學不像醫學，直接治好病人，自然科學也是一樣，但在文學身上看不到這樣的效果。這也正是魯迅的想法。但文學的第一個無用之用在于，它對人類的心靈有影響。文學是用感性的力量來感動人類的心靈，文學始終觸及心靈；第二點，文學的虛構，讓人類的想象力走得更遠；最后一個無用之用在于，文學讓語言走向一個更豐富、更復雜的境界。

我不期望自己的文字，能改變什么，就像我在《天堂》里說的：這個人無意兜售自己，卻愿意展覽一顆赤誠的心。就像一朵云變成一滴雨的執著，哪怕僅僅只有一顆塵土被它蕩滌，只有一棵草為它感動，只有一朵花為它開放，只有一條河流記住它的名字。我無怨無悔，因為我愛我所愛。

我真誠希望，每一個讀到我文字的讀者朋友，都離一種安如磐石的幸福感更近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