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消費文化統治生活的時代,越是高端文化越鮮有人問津,散文、詩歌的命運大抵如此。新時期以來,詩歌還有過輝煌的記錄,它開啟了新的文學時代的功績,無論是文學史還是受到它深刻影響的幾代人,都銘刻在心。那是他們不能忘卻的精神生活的一部分,他們因此而富有,因此可以月明風清地生活在別處,與這個紅塵滾滾的時代界限分明。但散文似乎還沒有這般幸運,這個古老的文體因體式的限制,既難革命又難先鋒,因此,在這個“爭奪眼球”的時代變便很難被矚目被熱捧。于是,散文的寂寞也就是它的創作者的寂寞。當然,文學本來與熱鬧無關,它一如高山流水只待知音。但我發現,只要走進這個古老文體的深處,其四射的光華絢麗無比。

蘇滄桑是一位散文作家,她生活在南中國的湖畔竹林邊,執筆為文二十余年,有多種文集問世并獲過“冰心散文獎”。這部《所有的安如磐石》,被稱為是“散文中的天籟之音”,是蘇滄桑十年磨一劍的散文精品集。文集凡五輯:分別命名為“它”、“我”、“他們”、“眼前”和“遠方”。這些命名和它的內容,基本在昭示一個聲音,那就是書的扉頁提示的“像祖先那樣,依從心靈的聲音休養生息。”如果用現在時髦的說法來分析的話,這是“反現代的現代性”———現代的步伐一日千里,GDP的數字不斷攀升,高樓大廈鱗次櫛比,公路街道擁堵不堪……現代化將我們世代夢想的物質豐盈幻化為現實,同時我們也終于嘗到了它釀造的如影隨形的苦果。于是,反省或檢討“現代”的一廂情愿,就成為蘇滄桑散文一個鋒芒銳利指向的一個方面。這倒不是說蘇滄桑如何用理性方式直指“現代”的要害,而是通過她的文體形式和情感方式,以不同的具體形象,類似《詩經》中“興”的表現方法,“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托“草木鳥獸以見意”。比如她寫竹、寫水、寫地氣、寫樹、寫米、寫地痛,這些外部事物一經她的表達和講述,就不僅僅借景抒情、抒懷狀物,她要表達的是與現實、與我們有關、切近而緊迫的問題:她寫高爾夫球場的地:那里“湖光山色、綠草如茵、沙坑果嶺,無論是球場的景致還是球道的長短、難度,都是設計者精心設計、刻意雕琢。可它的宿命,生來就是挨打。”但是這還不夠:
最痛的,是果嶺邊的地,可謂傷痕累累,因為球近果嶺了,但還未上果嶺,就要用切桿,桿頭往地上切,做砍頭一樣的動作,瞬間,一大塊草皮飛起來,被斬首的草粘在鐵竿頭上,綠色的粘液像血。敏感如我,常有種心悸的感覺。(《地痛》)
與其相比較的,是———
……兒時學自行車摔到農田里,那沁人心脾的泥腥味……翹檐的老屋……后山的小溪、映山紅和一座座老墳……外塘姨婆家海泥鰍的無比鮮美,沙子炒蠶豆讓人心碎的香,剛出鍋的小蔥炒土豆,雞鴨狗打架……黑白照片里母親的純美……上學路邊一叢比太陽還艷的野菊花……毛竹搭的戲臺……母親親手做的嫁衣……異鄉街頭飄來的家鄉海鮮湯年糕的味道……泛黃的手寫書稿……黑板上熠熠生輝的詞語———淳樸、誠信、正直、坦蕩、理想、快樂……(《地氣》)
“現代”就這樣將詩情畫意和田園風光永遠地變成過去。“戰勝自然”、“改天換地”的口號實現了,但是,在這遠非理性的觀念和道路上,我們真的找到了我們希望找到的東西了嗎?在蘇滄桑的比照下,我們看到的只是觸目驚心的滄海桑田。
當然,這還只是“現代”鑄就的外部事物。在財富和金錢成為一個社會價值觀的時候,社會道德的跌落便是它結出的另一個畸形惡果:
三十年后,我的孩子,和無數孩子一樣,帶著手機,背著沉重的書包和家長一萬個不放心的叮囑和眼神,走在放學路上。野獸般的汽車,狼狗般的電瓶車,等在校門口的殺人狂,騙子,攔路勒索的校園小霸主,富含各種有毒物質的各種零食,一路風險,一路忐忑,一路風聲鶴唳。(《放學路》)
因此,蘇滄桑雖然處江湖之遠,但她“位卑未敢忘憂國”。她曾在書的后記中表達過她近年來對現實生活的真實感受———“最近這一個十年,我表面平靜,內心洶涌。夜深人靜時,我清晰地看到自己以及和我一樣匍匐在大地上的動物們、植物們、人們的生態堪憂———離最初的樸實、純真、安寧、詩意,越來越遠;離一種安如磐石的幸福感,越來越遠。”因此,她的這些篇章,充分表達了她對公共事務積極介入的熱情,這是一個現代知識分子和優秀作家應該具備的品行和堅持的最高正義。
但是,作為一個散文作家,特別是一位女散文作家,蘇滄桑當然不是專事社會文化批判的職業斗士。這也誠如著名作家張抗抗在本書序言所說,滄桑寫的是她的“痛與夢”。她更多的散文還是寫她親歷的人與事,寫她的夢幻和理想。在她的作品中,她寫保姆、女兒、朋友、父親母親、寫犯罪的少年、寫梅家塢和種滿莊稼的花園、寫人心的善和人間的暖意;寫渴望“像仙女一樣”地生活,當然也寫異國情調他鄉異客:“自由飛翔”的“我”、“依從心靈的聲音休養生息”的“他們”、那看似“走得很慢”,也許是“走在最前面的”“眼前”事物,以及與信仰和普遍價值有關的“遠方”想象等,在蘇滄桑的筆下飄渺而柔美,端莊又俊逸。
蘇滄桑散文的書寫對象,大多應該是詩的題材,特別是題目,極富詩意。從她的散文中可以明顯感知,她有良好的傳統文化修養,尤其是古典文學的功底。她對傳統文學中的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顯然格外意屬;當然,她也熱愛梭羅的《瓦爾登湖》、德富蘆花的《自然與人生》,因此,她的文章既有傳統中國士大夫的風雅意趣,又有現代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既有國事家事天下事,又有風聲雨聲讀書聲。但是,究其滄桑散文的最大魅力,還不止是書寫的對象或遣詞用語,最重要的還是她的真情實感,她的這些文字是從心底流出的文字。有幸邂逅《所有的安如磐石》,眼前浮現的作家蘇滄桑便是———“休提纖手不勝兵執筆便下風華日”的形象。相信她苦心經營種下的這些文字,“深淺不一的疼痛與憂傷”,一定能夠實現她喚醒哪怕一座仍在沉睡的“珊瑚礁”的真切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