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大教授陳平原曾說:“對于從事文學教育或研究的人來說,撰寫并出版一部‘文學史’———無論是通史還是專史,都是一件讓人魂牽夢縈的壯舉。”(陳平原:《作為學科的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92頁)劉起林的學術新著《勝景與歧途———跨世紀文學的多維審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9月出版。以下簡稱《跨世紀文學》),就深具文學研究的史論意識。
一、論從史出:“跨世紀文學”文化背景和多元構成的精細透視
《跨世紀文學》的作者“從中國文化由‘革命文化’向‘建設文化’轉型的高度,將文學創作與文化嬗變結合起來,將20世紀90年代‘新時期文學’終結與轉型的狀態,和21世紀前十年新型文學面貌與審美格局逐漸形成的階段,作為一個具有內在統一性的歷史進程來加以考察”,確實顯示了百年新文學總體觀照的歷史眼光和學術意識,體現了“論從史出,以論馭史”、史論結合的特色。作者自覺地從文學史的路徑上觀照考察“跨世紀”二十年間文學創作、文學現象、文學思潮,但又不流于對文學作品和文學思潮的簡要介紹與評述。在學界力求打通中國近代、現代和當代文學,倡導“20世紀中國文學史”觀的背景上,面對諸多學者將新中國六十年的文學從各種不同的角度劃分得過于瑣細的現象,著力將20世紀90年代至新世紀前十年這個階段的文學與此前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之間緊密的內在聯系。并從學術研究和文學發展的整體性出發,將其命名為“跨世紀文學”,從而進一步延伸了“20世紀中國文學”的整體觀念。
作者高屋建瓴地把握百年中國的文化特征,顯出宏闊的學術視野:
近現代中國始終處于從傳統向現代轉型的‘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中華民族的文化也處于相應的轉型狀態。其中又可以區分為以追求獨立、解放為主線的‘革命文化’階段和追求富強、文明為主線的‘建設文化’階段。而且,在新中國成立后,‘革命文化’并沒有隨之結束,而是轉換成‘社會主義革命’、‘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和‘撥亂反正’的旗號,一直延伸到20世紀80年代的‘新時期’。直到90年代后,中國社會才真正逐步進入了由政治本位到經濟本位、由一元文化到多元文化、將崇高與世俗兼收并蓄的‘建設文化’狀態。
有了這樣的認識,作者抓住中國晚清以來由“革命文化”向“建設文化”轉型的根本問題,尋蹤百年文學發展的曲折進程,從“跨世紀文學”的創作態勢和審美問題兩個方面入手,具體選取“知青作家的精神蛻變”、“歷史文學的古今對接”、“農村題材的藝術深化”、“官場小說的價值含量”、“文學批評的學理境況”幾個領域,從創作主體、小說文本、讀者接受、文學批評等方面對“跨世紀文學”進行了多維審視。從整個學術界來看,20世紀80年代開始就有學者提出了現當代文學的整體觀,提出了“20世紀中國文學”的概念。但是“時至今日,我們卻發現,在獲得了一種宏觀學術視野的同時,或者在被輸入了一個新思維框架的同時,我們并沒有真正獲得如何‘貫通’和將整體觀‘具體化’的途徑,整體觀也還沒有真正滲透進文學史的骨骼和血脈之中。”(雷達:《重建文學的審美精神·下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55頁)《跨世紀文學》一書所提供的,則成為了對這種“貫通”的內在路徑的揭示。作者在對“跨世紀文學”諸多現象和發展態勢分析研究的基礎上,還進一步上升到審美價值層面,從“現實題材創作的意蘊建構”、“歷史題材敘事的審美意識”、“文學全局的精神走勢”三個方面,對“跨世紀文學”發展勝景背后存在的諸多問題進行了更為深入的揭示與探討,并提出了引導中國文學在新世紀健康發展的建設性意見。
作者聚焦知青作家的精神心理,探討了他們在多元文化價值格局中文學追求和敘事風格的變化。作者不僅從創作主體的內在自我———知青作家對自我生命的思考,即對知青命運、個體存在的生命哲學、個體生命血緣的透視探源,而且從社會的發展和變遷———知青作家對時代生活的反映,即社會世俗生活的日常敘述、對時代社會重大問題的反映、對文明和生存困境形而上的思考等方面探討考察。作者還討論了知青作家在人生中年時期發生的分化,以及其新型的體驗和這種體驗帶來的、制約并影響著他們內心情感基調和心理傾向的深層束縛。這樣,作者就從作家精神發展與變化這個角度,將跨世紀前后知青作家的文學創作聯系起來,從一個方面說明了“跨世紀文學”的內在統一性和聯系性。
作者還結合跨世紀民族文化的轉型,對歷史文學給予了重點探討。作者從社會轉型、文化失范的時代環境和歷史文學的世俗品格與通俗文學色彩、歷史文學表現對象所具有的深厚文化內涵等方面,解釋了跨世紀時期歷史文學熱的原因。并通過對《曾國藩》《白門柳》《張居正》三部代表性作品細致深入的分析與討論,分別從歷史文學在當代中國文化轉換中清理民族文化傳統正反兩方面的現實意義、歷史文學鮮明的文化批判意識、以及歷史文學的傳統底蘊與現代智慧的轉換等方面,較為深入地闡釋了歷史文學在發掘和延續傳統文化方面的重要意義。
作者對農村題材小說和當代官場小說也給予了深入的批評性觀照。前者主要是從貫穿中國現當代文學“鄉土”和“農村”題材的小說創作傳統出發,通過對具體文本的分析與闡釋,提出了如何打破跨世紀農村題材小說創作的兩難處境,即如何突破固有的審美追求對未來創作的限制、作家如何使藝術形式與其所要表現的農村生活變化相協調。后者,作者主要是從官場文學的暢銷和學界對官場文學的否定態度這看似矛盾的現象出發,對官場小說本身的審美形態、精神特征、價值底蘊進行了綜合研究,從而顯示了一個文學研究者對文學現象和文化機能探討的多元視角。
二、高遠誠樸:主體精神的理性批判和文本個案的藝術把捉
以追求“盡可能開闊、豐厚而透徹地揭示出,中華文化‘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又一重要轉型過程在文學領域呈現出怎樣的精神走向、審美得失與內在文化邏輯”為基礎,《跨世紀文學》一書體現出一種獨立的學術立場和鮮明的批判精神。勒內·韋勒克、奧斯汀·沃倫在其《文學理論》一書中對大多數文學史著作這樣評價:“寫一部文學史,即寫一部既是文學的又是歷史的書,是可能的嗎?應當承認,大多數的文學史著作,要么是社會史,要么是文學作品中所闡釋的思想史,要么只是寫下對那些多少按編年順序加以排列的具體文學作品的印象和評價。”(《文學理論》,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版,第292頁)《跨世紀文學》將整體性考察寓于具體的批判性討論中,從而既有了由具體文本分析而理論批判的升華透視,又有了由總體批判而具體觀照作家個體創作的幽微燭照。
第一,重視對創作主體的重視和批判。“知青作家的精神蛻變”一章,就是從創作主體的精神變化這一角度,來抓住制約“跨世紀文學”發展的主導性因素。當談到知青作家在20世紀90年代創作上的分化時,作者認為,不同的知青作家或以生命感悟見長,但對其他生活領域創作的靈感則無法認同;或以社會道德、人性人生為價值立場,但卻難以從他們生命的本源處獲得一種文學創作的精神依據。這就既可以說是對知青作家創作獨特性的一種肯定,也可以看作是對知青作家在創作上無法超越自我局限的悲憫體察,深刻而獨到。
第二,在對任何一種類型的文學創作評論中,無論該形式的文學作品取得了多大的成就,作者都有對文學創作主體,從創作的精神心理,到創作主體的價值選擇,到文學作品的藝術處理等不同層面的理性分析與批判。例如在對《曾國藩》這部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特色進行了充分的肯定之后,作者很率直地指出:“《曾國藩》并沒有達到文學巨著的水準。關鍵就在于作者文、史、哲相結合的創作思路中哲學層面的薄弱。”對于《白門柳》,作者在將它與其他歷史小說相比,突出了其鮮明的文化批判性之后,毫不客氣地指出,該小說的文化批判意識不夠徹底,而且藝術思路上從第一卷到第三卷存在或過于拘謹,或又失之蕪雜寬泛的矛盾性。從中我們可以看到,該著作既有從文學史的高度出發所具有的宏觀視野,又有貫通百年現代文學發展的文本比較和審美批評。
第三,作者的批判精神,還體現在對文學批評自身的批判反省與批判上。在談到《雪城》的創作觀念和內部局限時,作者在梳理了二十多年來學術界對該小說批評研究的幾個方面后,指出批評界的不足:“以沉默或就事論事形態出現的評論,卻未能承擔起闡述與剖析《雪城》這種思想視野局限的學術責任。”他認為正是批評界對《雪城》的局限和缺失沒有及時和充分的揭示,導致在《雪城》之后出現的大量類似作品,“缺乏歷史理性的高度和深度,缺乏新的思想視野和審美開拓。”這可以說是對批評界在引導文學創作、避免其走入歧途的過程中出現失職的一種自我批判。在“文學批評的學理境況”一章中,作者還單獨用一節的篇幅,針對“樣板戲”從文革結束至今所遭遇的種種遮蔽和爭論現象,通過將審美研究和文化研究相結合的方法,從民族文化心理結構嬗變的角度,進行了深入的剖析與論證。作者并沒有簡單地選擇爭論的任何一方來表示自己的看法,而是跳出具體爭論的內容,從言說主體自身經歷與身份特征來觀照言說主體的主觀性及其不同態度。最后指出:“我們在考察樣板戲的歷史風雨之時,首先必須注重對民族文化心理結構自身的審視與反思;同時必須超越個人化的精神價值立場,超越社會政治文化的思維模式。”這樣深刻的討論見解,不是泛泛而談的功利“君子們”所能達到的。
總之,劉起林諳熟文學創作實情,對“跨世紀”時期的各類作家作品信手拈來、舉重若輕,同時對中國文學現代轉型的歷史文化淵源有著較為深切的認識,具備了較為深邃的歷史眼光和比較視野。所以,《跨世紀文學》全書結構完整、內容充實,獨立的批判精神、真摯的情感和獨到的洞見融為一體,充分展現了一個學者理性與人文激情相激蕩的高遠學術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