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恨了她很多年。
多少年過去了,陳塵還記得那個夏天。那本是個異常悶熱而陰郁的夏天。好像什么都在發軟,變形,形成了黏稠的灰白。灰白中,知了在叫,叫著夢魘般的夏天。
從校園到致遠巷,大約有三站路。從清晨到黃昏,陳塵把自己的影子從巨獸拖成幽靈,再從幽靈拖成巨獸。路上浮動著細小的塵埃。那是他蕩起的塵埃。他從不和別的同學一起上學、放學。他只是自己一個人走。路很靜,靜得發慌,前面幾乎看不見人,但塵埃在那里浮動。他恍若看見他過去的影子在舊時光里不停地走動。
進了致遠巷,隨著一聲若有若無的吆喝,他虛空的腳步也變得結實起來。推開那被時間泡透發出低低顫音的院門,里面是一片世俗生活的景象。
這是一個大雜院,住著七八戶人家。在那些時光,像這樣的大雜院占據著城市的很多街道,它們是當時城市鮮活的脈絡。
大雜院里滿是人。那些男人們在抽煙,下棋,或擺弄著收錄兩用機;而女人們在洗著一盆又一盆衣服,織毛衣,低低地咬著耳朵,發出陣陣竊笑;孩子們在相互追逐,打鬧,踩翻了花盆引來了陣陣喝斥;那只蹲在屋角的貓靈活地轉動著脖頸……
喧鬧聲往往在他進門的那一瞬間嘎然而止。所有的人都望著他。他俊郎的臉上有了靦腆,但他并不說什么,只是在嘴角掛著一絲淡淡的笑意,便沉著地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他進了屋,喧鬧又重新升騰起來了。但大人們把話題轉移到他身上。張嬸說,你們看看陳塵這孩子,越來越像個大人了,那舉止,那神態,尊貴得就像一個王子似的,過幾年,我給這孩子當媒人,我把臨街的莉莉介紹給他當老婆。莉莉那個好看,估計在咱們城里再找不出第二個……
嘁,李嬸撇了下嘴,你也太小看咱們陳塵了吧?陳塵上的可是重點高中,他最起碼要去省城上大學,也可能去北京,他將來要找個省城或北京的女孩當老婆呢……
陳塵的父母不說話,笑望著街坊們談論或爭辯著自己的兒子。但他們的神態是驕傲的,滿意的。
那些談論陳塵的話題像水一樣在院落里流淌著,有時,也流進陳塵的耳里。陳塵知道自己是父母和鄰居們心目中標準的好孩子,上進,懂事,規矩,是他們的驕傲。
但這些,讓陳塵越發煩躁。他不是他們說的那樣。他知道。他其實也抽煙,喝酒。這些足以讓父母與鄰居們目瞪口呆的行為,不過是冰山一角。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危險。
在那個夏天,他比以往更加煩躁,焦慮,也傷悲。他不再是一棵修剪整齊一心向上的白楊,夏天里的陰暗的火,已把他的內心焚成了一堆異常干枯的秋葉。夏天還在繼續,他聽到了自己體內發出的破碎聲,還有那越來越近的喘息,那是巨獸的喘息,越來越強烈,在他體內茁壯,左突右奔,他受不了了。他受不了那些念頭,狂想。那些足以讓自己都膽寒的東西。
他終于打了群架。是一場具有半社會性質的群架。這其實也并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落在他身上,讓他自己都難以自圓其說。他幾乎沒打過架,上初中最該打架的年齡,他都沒有打過。這讓他有些羞愧,不知所措。但他知道,那些壓抑著的精力,像巨獸一樣無法無天的念頭,他控制不住它。他拿自己毫無辦法。
校方把處置的權利留給了班主任。但班主任不在,班主任要半個月后才能回來。班主任已經走了近半個月。處置他的結果自然而然落在了代班主任身上。說穿了,是李老師。
李老師教數學,和一堆枯燥的數字打交道。陳塵覺得她不應該教數學,因為她不像。她甚至不像個老師。她其實像個……女人。
她沒有老師的威嚴,她說話的語氣是綿軟的,像水,有些活潑,也有些嬌氣,一點點往人心里滲。還有她的神態,她總是在不自覺間撅起那豐滿的嘴,像不知為什么賭氣,又為什么任性,在舉手投足間,她身上罩著一股媚氣……
這樣的判斷讓他自己當初都嚇了一跳。但他在現實生活中找不到像她這樣的女人。他的母親,他那些街坊鄰居的女性,還有他的那些女同學們,其實她們都不像女人。不像他想象中的女人。她其實接近他的想象。或者說,她勾起了他對女人的想象。他身體里的那頭巨獸就這樣蘇醒了。
當同學通知他去李老師辦公室時,他多少有些興奮,其實,一切都像他預料的樣子。他期盼著這樣的結果。這一瞬間,他突然明白看似混亂而困惑的那場群架,其實都有著明確的指向。
他來到辦公室時,她正在喝水。她招了一下手,指了指對面的椅子。但他沒有坐下,辦公室里還有別的老師。他們陰霾的目光一掃而過。
真沒看出來,你還會打架。這可不像你。她放下水杯,但她笑了。
他站得越發筆直,他的腿在微微打晃。
打了就打了吧,幸好沒鬧出什么真正的亂子。其實也沒什么。我就不要你寫檢查了。你自己想想吧,我知道你現在學習壓力大,把這一切熬過去就好了。她又端起了杯子。
一切像他想象的樣子,她溫和的指責,甚至說不上指責。她懂他,讓他感到是那么的親近。這是最要命的。她其實比他大不了多少。他的臉在慢慢變紅,他隱隱聽到那頭巨獸發出的嘶吼。他注意到她端杯子的小指在高高翹起,優雅而迷人。他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她略有些驚訝地望著他漲紅的臉,但又笑了。她眼里有光,單純而曖昧。他發現,她看他時,才打開她眼里的那些光。
他是黃昏時分去找她的。她住在學校偏僻的西北角。西北角有一片樹林,樹林過去便是一排散發著陳年雨水的房子。那兒更像是學校的庫房,住著一個耳朵有點問題的校工,還有另一個離了婚的女老師,但她并不經常住這里,像個偶爾出現的幽靈。
幾乎只剩下她了。過了樹林,他便看見了那幾棵楊梅。那是她種的。或許她喜歡吃楊梅。此時,正是楊梅成熟的季節,那毛絨絨的暗紅懸掛在枝條上,如一團團燃燒的火,盛大而絢麗,不僅僅是柔軟而纖細的枝條,幾乎讓一切都無法承受。
門半掩著,他輕輕地敲了敲,但他已經看見她了。她穿著一件很休閑的白色短衫,裸露出的臂膀白晰而透明,還隱隱繚繞著一層水汽。
面對他的突然造訪,她沒有驚訝,一絲也沒有,她只是笑了。他進去了,把手里那幾頁紙交給她。那是他的檢查。他還是主動寫了,這是他能接近她的唯一借口。
她只掃了一眼,便放在了桌子上。
你還是蠻認真的嘛,不過這不重要,問題是你最近的成績可有些起伏不定,到這個時候了,可不能松勁喲。她還是笑。
他說不出話來,口干舌燥,他突然渴得厲害。
她請他吃楊梅。他不動,她便把新鮮的楊梅塞進幾顆在他手里。但楊梅是活的,在他手掌里跳動。跳動的還有他越發緊張的心,他坐下來了。
她坐在他對面的藤椅上。那是越發濃厚的黃昏了。她臉上的線條柔和極了,她的神態晴朗而曖昧。他嗅到了她的呼吸,里面有一種香甜。他還看了一眼她豐滿的胸脯,便錯過了,但他聽到那頭可怕的巨獸在那里嚎叫。
他們到底說了些什么。多少年來,他一次次回想。他記不清了,他們其實很少說什么。他只清楚地記得她眼里的光,她的坦然與鎮定。她高高在上,她好像操縱著他的一切。她其實是一口深井,明亮而幽暗。
他突然從椅子上起來。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她不驚慌,一點也不。她只是平靜的注視著他突然的舉動。他半彎著腰,他雙手握住了她的左臂。她還是不動。他差不多要跪下去了,他努力著,不讓自己跪下去,但那頭巨獸在狠狠撕咬著他。他絕望了,是那么的悲傷。他的眼淚流下來了。
她終于發出了一聲嘆息,她的眼神卻越發柔和,她懂。她伸出手,在他濃密的黑發里穿梭。她的手指是那么輕柔,那么憐惜。他跪下來了,他發出了哭聲。
多少年了,他始終無法清晰的回憶起后面的事情。雖然他是親歷者,但他更像一個失憶者。在那種極度虛空與膨脹中,他成了一個最不牢靠的敘述者。那些,只是片斷。她打開了自己的身體,也打開了他的身體。他是那么慌張,手足無措。但他看到了巨獸。她完全把它釋放出來了。它噬咬著她。
她還是那么鎮定,雖然眼神變得迷亂。但她的肢體操縱著所有秘密的源起。他真正記得的是自己那無以倫比的顫栗,陌生如巨獸的快樂和恐懼……
那個黃昏過后,便是下一個黃昏。他在一個又一個黃昏向那片林子走去。他又看到了那幾棵楊梅樹,那枝頭熱烈而陰暗的火。是的,她是喜歡吃楊梅的。他進來,總看見桌上白碟里的那些新鮮的楊梅。她還在笑,笑得很輕。她不熱烈,像陰暗的火。
吃點楊梅吧,剛摘的。她總是這樣說。
他漸漸習慣把毛絨絨的楊梅攤放在手心里,他感到一種微涼的水氣。但它們是死的。它們只有順著喉嚨爬行時,才重新活過來,活在一片蔓延的迷霧中。他忍不住又顫栗起來。
她總是不熱烈,她還在望著他。她的目光里有親密,喜悅,還有一絲悠遠。她看他的目光恍若穿透了他,看著后面的什么。她的手臂冰涼,充滿著一種神秘。她好像在遠方。他抓不住她。這一刻,他心里充滿了無比的傷悲。
一次,他剛穿過樹林,便看見了那個離了婚的女老師。退回去肯定來不及了,只能更暴露他的企圖。他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他對女老師很空洞地一笑。女老師的目光陰冷,她認真地看了她一眼,那是洞察世事的一眼。他的心臟簡直要從身體里跳出來了。他被一種恐懼充滿,還有一種深深的罪孽感。
他從她那離去時,她總愛發出一聲低低地嘆息。她總是說,回去好好看書吧。他只能點頭,但他眼里是一片迷茫的光。他不知道他的服從,能不能讓她離他更近一些。他還是抓不住她。
他真的用心看書了。他的學習成績又重新穩定下來。這,有點不可思議。他身體里的巨獸在蘇醒與沉睡的輪回中,安靜下來了。
他也靜下來了。
高考完了,他的估分讓他自己都嚇了一跳。真正興奮的是他的父母。他的父親給他報的是遠方的一座大學。那是一座著名的大學,更是一座著名的城市。雖然不是北京。他什么也沒說,不拒絕,也不贊同。好像一切與他無關。
當通知書下來時,他的前程便塵埃落定了。他的父親在一家比較高檔的飯館宴請了大雜院里所有的人,當然,還有教過他的所有老師。她也來了。她坐在老師中間,和他們說笑,也喝一些酒,但她幾乎不看他,她的眼神飄忽,好像她不在這兒。
所有的人都在談論他。談論他的品質,他的上進,他將來的遠大前程。他的父親醉紅著臉,嘿嘿笑著,望著自己的兒子。他的神情是異常驕傲的,他對變得越發沉默的兒子簡直滿意到骨子里了。
他的神情卻越發難堪,給人一種羞澀的感覺。但那不是他。所有人談論的都不是他。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另一面是多少的陰暗,見不得天日。他其實也無法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或是在變成什么。那身體里的巨獸還在發出隱隱的嘶吼,他永遠無法看清巨獸清晰起來的輪廓……
他只是有些木然地跟著父親一個個敬酒。輪到她了。她望著他,她變得真實起來,眼里有光,但她卻在贊許他,那些輕飄而適中的話,讓她顯得更加捉摸不定。他感到了孤獨。
臨行前,他又去看她了。她還是那樣鎮定,微笑,請他吃楊梅,纖細的手指從他黑發里穿過。她,還是那么遠。他差不多要徹底絕望了。真正絕望的是他身體里的巨獸。它像要把所有的東西都吞噬了似的。他熱淚滾滾,他無望的依戀與真誠,他的誓言……他是那么的用力,像要把自己全部留在她那兒。
他依稀記得她終于有了片刻的傷感。她的眼睛變得濕潤起來。但她背過臉去……
他到了那座著名的都市,那所底蘊深厚的大學。陌生的同學,陌生的老師,陌生的一張張笑臉。她,終于遠了。此刻,他成了遠方。陌生,困惑,就像他本身。一切就像一場夢魘。他和她的一切。他隱隱感到了不安,其實是強烈的不安。他還記得那座城市的陽光有一種尖利的東西,在穿透他,他更惶恐了。他真正感到的是一種羞恥。
那座城市在慢慢變得熟悉起來,在他走遍了它的名勝與古跡之后,在它幽深的街巷略顯潮濕而腐朽的氣息一點點浸潤他之后……他總是在一個個黃昏嗅到一種悠遠的氣息。此刻,他無端地激動,甚至興奮。那是她的目光。好像他來到這座城市只是為了抵達她目光的盡頭。她到過這座城市嗎?
他幾乎成了大學里學習最用功的學生。他沉默但并不木訥。而他周圍的同學,都在盡情的釋放。他們玩樂,喝酒,夜不歸宿,瘋狂般地戀愛。他知道這些怨不得他們。這些曾經各個省份的佼佼者,其實都是被壓抑的對象,他們的野性,他們的生氣,被遮蔽與扭曲得太久了。
那么他呢?他不是。他之所以讓自己繼續成為一個苦行僧,是由于一種不安與忘卻。他透過書本,一直在注視著別的東西。那是什么,他自己也說不清,但他的目光一天天在變得悠遠起來。
同學們喝酒時,一般都邀請他。他在班里的人緣還是很好的。他們喝到高潮處,便說起各自的愛情,還有初戀。他這時才發現,那些青春期的騷動有多么固執,就像一匹脫僵的野馬。
他們也會問起他的初戀。他微笑著搖頭,但他心里緊張得要死。他實在不知該怎樣談起他的初戀,該怎樣談起她。他和她之間的糾結,是見不得光的。他們之間有悖倫理,道德,就像一株罌粟。它有毒。還有,他和她之間還有別的無法說清的東西,如一種越來越清晰的預感在升起……如今,隔著遠方,隔著她,他越發清晰地看清了他們之間的關系。如果他們知道了他的初戀竟然是這樣,他們該是如何的震驚,還有他們的不屑……他自己都無地自容。
但真實的情況是,他是那么想她。在最初的第一個學期他瘋狂地思念著她。他又聽到他體內那頭巨獸發出的嘶吼與傷悲。但他沒有給她寫過一封信,或打過一個電話。放假時,他都沒有回去。他在校外打了一份工。那是他一生中在異鄉過的第一個春節。在除夕之夜的鞭炮聲中,他備感孤獨。他又想起她了,想起她在他隆重的誓言中那副淡然的表情。這是真正傷害他的東西。
暑假了,他還是沒有回去。他的母親在那邊哭了,但毫無辦法。他的理由更加充分。校方要求部分學生留下來,校方要辦假期培訓班,他是學生會副主席,他得主動報名。
那是個異常忙碌的暑假。他給別人上課,還幫系主任干一些私活,整理材料。傍晚是屬于他的。他一個人走在寂靜的校園。月光在樹梢間浮動,他聽到一種澀澀的聲音,像誰在那嘆息。他又想起她悠遠的目光。他突然心里一顫,他意識到她悠遠的目光是那么犀利,她早已看透了一切,她其實知道他前面的路。
然而預感在加重,還有他的不安與警覺,隔著一些時光,他終于可以冷靜而客觀地打量那一段陰暗的感情了,打量她。他打量著她的坦然,她的嫵媚,她不動聲色的舉止,還有她目光深處的光……有一天,他驀然一驚,他覺得這一切就像一個陷阱。她看似漫不經心而又精心布置的一張網。她其實在等待著他的撞入,她知道他會深陷其中,他會無可救藥。她其實在慢慢享用著他,享用著他的真誠,他的熱情,他最初的顫栗。還有他的單純與無知……他差不多要崩潰了。
或許他的預感是對的。他上大二時,他家鄉的那座城市又有一個人考了進來。那是一個男同學,并且和他還是一個系,算是他的師弟。師弟上的也是他曾經的那所重點高中。師弟不光認識她,她還剛剛教過他。
他對師弟表現出過分的熱情,這讓師弟多少有些受寵若驚。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還含著一種清晰的目的。他們是在相處了一段時間后,他才問起她的。
她果然出事了。她和師弟班里的一個男同學有些曖昧,雖然沒有什么確鑿的證據,但學校傳得沸沸揚揚,那些風言風語讓那個男同學的父母異常憤怒,他們鬧到學校來。校方領導對她做出了調整,讓她去搞收發,也就是說,不讓她教學了。
她其實挺好的,我們都很喜歡她,包括我們班的女同學。師弟的眼里轉過一絲惋惜,更多的是困惑。她確實沒有什么不好。她讓人親近,她還那么嫵媚。
他一動不動,但冷在一點點滲入他的骨子里。隨后那一段時間,他都生活在強烈的不安與惶恐中,沒人知道他內心有多么消沉,自卑,怯懦。是的,他還怕那些風言風語在影射他,關于他和她。他還記得那位離婚女老師讓人不寒而栗的目光。一切皆有可能。如果那樣,他不知別人該怎么看他,他的父母,那些街坊,還有現在的同學與老師。他真的要崩潰了。
他不知該怎樣回去,回到過去那座城市。他害怕那里,更害怕見她。他對她曾有過誓言的。或許她早已忘了,她對他其實無動于衷,他知道。但他還記得他的誓言。
他再也不用回到那座城市了,就像是天意。他大哥在另一座城市給他的父母買了一套房子。他的父母要搬到那里去住了。他完全可以想象父母離開大雜院時臉上的榮光。那是對兒女孝心的顯擺,更是發自心底的寬慰。再說父母過去還要給他大哥帶孩子。接到父母要搬遷的電話,他第一個意識就是,放假時他一定回去。他想他們了。
放寒假前,師弟來向他告別。他請師弟在校外的一家飯館吃飯。他們還喝了酒。酒喝得差不多了,他終于說,你回去能見到李老師嗎?師弟顯然也喝多了,他木楞楞地說,也許吧,如果有時間,但說不好。
你要是見到她,請告訴她我們是同一個系,還有,代我向她問好,她畢竟教過我。他說完后,整個身體都開始顫抖,他差不多是瘋了,但,但他心里還有一絲不甘。
他是坐火車趕到了大哥所在的那座城市。大哥來接他。他和大哥過去是有些陌生的。大哥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卻把大哥抱住了。見到父母,他哭了。母親也哭了。但他哭得格外傷心。沒有人知道他其實哭的是另外一種東西。
過完年,他是提前一個星期趕回去的。母親有些不明白,想讓他再多住幾天。但他還是執意走了。他還記得師弟說過,他可能要提前趕回學校。他回到學校,師弟還沒有回來。他感到了一種煎熬。師弟是兩天后趕回來的。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去看他。他們又來到外面那家飯館,他還是請師弟喝酒。他終于小心翼翼地問了。
噢,師弟像突然才想起來似的,我見到李老師了,還向他提起你,但她好像有些不記得你了,她幾乎什么也沒說,只是笑了笑。
一種深深的挫敗感瞬間便充滿了他的內心,他其實已經預感到了,他好像看到她當時那種淡然而冷酷的笑。他其實知道,他算不了什么,只是從她身邊吹過的一陣風,遠了,便徹底遠了,沒有真正留下什么……
但他的臉在固執地轉出灰色,他對自己充滿了鄙夷,還有對她的恨,頃刻間,如大樹般枝繁葉茂。他又聽到那頭巨獸發出的嘶吼了,是那么悲傷,它穿過他的身體,向遠方奔逃……
大三時,他被校方黨支部批準為預備黨員。他,其實在學校是個風云人物,他現在是學生會主席,做事沉穩,練達,熱衷于學校的各種公眾事務,他思路敏捷,說話很有煽動性。一次,副校長不免由衷地贊嘆他,說現在像他這樣的學生是越來越少了,他是有理想的。他更困惑了,但他知道,那不是他。
他沒有女朋友。他對學校的女孩總是隔著什么,他對她們無動于衷。他體內的巨獸就像睡著了似的,或許是死了,他對她們沒有沖動,也沒有向往。
一天晚上,他和她在學生會辦公室里準備材料。他們幾乎都不說話,四周一處寂靜。她也是學生會的,和他不是一個系,她留著一條馬尾辮,她其實是個很活潑的女孩,當然,還漂亮。但她在他面前話并不多,還有些緊張,羞澀。
她是在他轉身時,突然抱住他的。他一怔,他感到她的身體在發抖。但他并不真正吃驚。他知道她喜歡他的,他其實一直知道。他甚至承認他利用她的喜歡,幫自己努力做事。一切都是他的掌控之中。他知道她會有這么無法自制的一天的。就像現在。
他慢慢轉過身去。他望著她。她的整個臉都紅了,但她的眼神是渴盼而絕望的。他悠遠地望著她。她抖得更厲害了,更加無所適從。他發出了一聲嘆息,但他是那么沉著,冷靜,一切就像他無意中慢慢織成的一張網。他其實在另一條軌道里迅速成長著,并劃過冰冷的痕跡。
她終于承受不住了,她哭了出來。他心有些動了,他的手指輕輕滑過她光潔的臉龐。她的嘴唇紅得嚇人,像在滴血。他就是在這一刻從她身上看到他過去的他了。絕望而悲傷。
他突然蹲下身子,哭了。
他在學校的優異表現得到了回報。他是黨員,學生會主席,并最終由校方推薦,分到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羨慕的重要部門。并且,就在這座城市。到了單位,廳長專門來看望了他,對他點頭,微笑,發出贊許。他認真地聽著,望著廳長,他的眼睛深處轉過一絲微微的困惑。但他幾乎已經適應了,只有他知道,他走到一片虛妄當中,榮耀是所有誤解的總和。
他剛到單位安頓下來,便回校去看望了他的師弟。這些年,他總是有意無意地從師弟嘴里套取她的信息:她有了一個男朋友,是另一個學校的老師,但快結婚時,又莫名其妙地分手了。她現在又是一個人了……
師弟對他說話都有些結結巴巴,他現在真的不一樣了,師弟從他身上看到別的希望,師弟對他分明有一種企圖。他只是笑笑,但笑容里有了居高臨下的意思,一種更加生硬的東西在他體內蔓延著,如鋼筋般,支撐著他,但也禁錮著他。他是他自己的囚徒。
師弟畢業時,他果真幫了他。他在單位謹小慎微,但也會洞察一切,他其實在社會的人際關系中如魚得水。
師弟如愿以償留在了這座城市,還分在了一個不錯的單位。師弟的一切都變得光明起來。師弟對他簡直感激涕零。他無所謂地笑笑,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但他是需要他的,師弟每年都會回到過去那座城市,師弟從那座城市總會帶來什么……
那些年他一直很忙,為自己的事業,為眼前和以后各種可能的人際關系。他熱情而冷酷,專注而虛無,他有時自己都覺得了無情趣。
他還會想起她。師弟還會源源不斷地給他送來關于她的消息。他更困惑了,她還是一個人,還在那個學校搞收發。她像是停滯下來似的。他還是恨她。
他總是設想,如果在他的一生中,沒有遇見她,他會是怎樣一番情景。或許,他會和一位和他年齡相仿的女孩戀愛,她可能漂亮,也可能不那么漂亮,他們一樣青澀,懵懂,他們遵循著即時的法則,交換著彼此的身體與感受,他們一樣的真誠,一樣的單純。他們就像一個人。或許,他們又不那么相愛了,他們分開。但他或她的熱情還在。他們還會投入另一場戀愛,同樣的真摯,死去活來。他們在慢慢長大,慢慢對待感情,直到某一天,他們真的就安靜下來了。然而,一切還是那么美好,總之,他們的當初是那么的無辜。
他不免憾恨。或許說,那種罪孽感與羞恥感讓他無法承受。他迷失在他的理性與公眾的判斷中。他只能背負著那永遠無法抹去的陰影。他不再相信什么。他體內的一種東西就像被閹割了似的。他不相信愛情本身。
他過了三十了。母親終于急了,在那年的春節,母親給他下了命令,讓他下次回來,一定要帶個女朋友,否則,就不要回來。他只是笑笑。母親哭了。
他還是一個人,但他周圍的人都注意到他的個人問題了。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了。過去其實也有,但他說,還是過幾年再說吧。也就推掉了。
但這次給他介紹的人,是他的廳長。他不好拒絕,更重要的是,他覺得他也應該找一個什么人,來過后來的日子。再說,那個女孩有一定的背景,和他的廳長,還有別的什么人。他其實到了升正處的關鍵關口。
見到那個女孩,他多少有些吃驚,他比他想象的漂亮。廳長沒有糊弄他。廳長說過一定要給他介紹一個合適的。
那個有背景的女孩確實漂亮,甚至比她要漂亮。他在心里比較了一下,雖然這沒有什么意思,但他還是下意識地判斷著。女孩對他很滿意,甚至有些激動。很顯然,她也出乎他的意料。
他們便開始頻繁接觸。他們一起聊天,看電影,喝咖啡……她也任性,但她不是那種來自家庭優越感的任性,那是來自戀愛本身。他小心翼翼,但也充滿溫情。其實和她戀愛的感覺還是蠻好的。其實戀愛本身的感覺還是蠻好的。他從她眼里看出了她對他的信賴,還有認定。這讓他真有些感動了。他沒有這些,他其實多想無端地信賴一個人。但他沒有。
他們的關系變得越來越親密,他們接吻,摸索著對方的身體。一天晚上,她留了下來。激情過后,她在顫栗中哭了。她不是處女。但她還是哭了。她哭得那么認真。他的感覺也很好,但他的欲望不是來自那頭巨獸,它死了。但這并沒有什么。看到她哭得認真,撕扯,他的眼淚也模糊了,他幾乎快想不起她了。
他們結婚了。他算是雙喜臨門,他在結婚的前一天,提升為正處。那應該算是他人生中最幸福而美滿的時光。他迎來了他的孩子,一個漂亮的男孩。
后面的時光呢,他有些恍惚了。像對那些時光本身的恍惚。他其實過得很如意。他妻子其實是個很好的女人,沒有壞習慣,更沒有壞脾氣,更重要的是,她還愛他。
他應該也是不錯的,對妻子溫和而柔情。家里的各種事務他都在努力,努力讓妻子和兒子覺得安適。
但他還是有著片刻的飄移,他來自另一面的不安。他回家時,雖然臉上掛著微笑,但還有一絲倦怠,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睛有一閃而過的陌生。他好像要坐下來抽一支煙才能讓眼里的陌生感徹底消除似的。他過去抱了抱妻子。
然而,妻子的疑慮在加重。她懷疑他在外面有什么事發生。她會在不經意間嗅他的衣服是否會別的女人殘存的氣息,會看他的手機短信。她其實是誤解他了。他其實知道他的疑慮,她后面的小動作。他佯作不知。但他開始莫名的緊張。他不知他為何緊張。依稀間,他看到了他身體里的一部分、思緒的一部分,正穿過他,走在夜風中,不再是他,也永不與他相認。他和他本身是那么的陌生。是他的錯。他心里對妻子充滿了歉疚,一切都是他的錯。
那晚,他又回來了。他站在門口卻沒有進去。他長長地深呼吸,像在把什么一點點拉回,又像把什么一點點收起來。他進屋了,看見了妻子。他笑了。
妻子一怔。妻子明顯感覺到他身上有什么不同。那一晃而過的陌生不見了。妻子多少有些莫名的興奮,她過來幫他拿包,幫他把飯菜端在客廳的茶幾上。妻子甚至依偎在他身邊看著電視。
但妻子驚詫起來,為來自電視里的一則新聞。
這簡直太恐懼了,這么一個老實、木訥的孩子,就為這一點點小事,竟然揮刀殺人,五條活生生的命吶……妻子無法理解地望著他。
他其實一直在聽。但他并不以為然。這些年,他看人時,總有一種遲疑,一種不安,他知道他們內心的復雜與幽深,他們往往是另一種面孔,另一種東西。
他又笑了,他感到了妻子的可愛與單純。這多好啊,他輕輕地發出嘆喟,他輕輕抱住了妻子的肩。妻子的身體還在微微發抖。妻子的波動多少還是感染了他,他的眼里轉過一絲微微的困惑:人到底是什么東西……
兒子六歲了。但六歲半的一天,鄰居卻因為兒子的行為找上門來。鄰居有些氣極敗壞了,當然,這也怨不得鄰居。兒子不光親了鄰居五歲的女兒,還動手摸了她女兒的身體。
妻子當時就震驚了,簡直不敢相信這是自己兒子做出的事。她羞愧難當地對鄰居保證一定好好教育兒子。
他回來時,妻子已經教育過了兒子。但妻子還深深被羞恥充滿著,她告訴了他。他只是微微一怔。但妻子說完就后悔了,她害怕他暴怒,她怕他責打兒子。
他果然讓兒子到他的書房去,他要和兒子好好談談。妻子的教育已經讓兒子心驚膽戰,兒子一直害怕有些陰郁的父親。
兒子來到書房,整個身體都在抖。兒子顯然是嚇壞了。但他不敢哭,他只是渾身都在抖。望著這個樣子的兒子,他準備好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來。他只是望著兒子。兒子的眼里晃動著微微的淚水,還有驚恐與困惑。但兒子的眼神里有了飄移。他順著兒子飄移的目光,看見了那只綠毛龜。那是兒子六歲生日時,他送給兒子的生日禮物。此刻,那只綠毛龜正順著書桌的邊緣緩緩爬行,驚險而沉穩,就像一個優秀的雜技演員。兒子的嘴不由大大地張著,他看到兒子眼里的天真,明亮,甚至無辜。他突然緊緊抱住了自己的兒子。
他終于還是回到了過去那座城市。當他真正下定決心回去,他竟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還有一種隱隱的興奮與激動。他知道他為什么回去,他想見她。二十年過去了,他一直在等待見她的勇氣。是該去面對她了。
那座城市的變化簡直讓他難以接受:大雜院幾乎再也看不見了,到處都是高樓,連那座重點高中都是另外的樣子……是的,什么都在變,人世,人心……
他住在那座城市里的一家四星級賓館。他沒想到他還能被過去的同學認出來。那些高中的同學有相當一部分還在那座城市。他們熱情而激動。他也有些激動了。他們來看他,請他吃飯,回憶著高中時代的一些往事。那都是些片斷,都有些恍惚了,就像在夢中。他們也提起了她。她現在還是一個人。這讓他有些驚訝,他這些年已經不向師弟問起她的情況了,他這些年像是把她忘了似的。
他是花了一下午的工夫才摸清“百花苑”63號樓的位置。那是她現在的處所。黃昏降臨了。就像走進了回憶本身。他不知他是否在家,他不知道見到她,她會不會感到驚訝,他們會說些什么呢,該說些什么呢?
他站在門洞前,卻呆住了。他看見前面的草坪上有各種樹木,其中還有幾棵楊梅樹。不用說,那幾棵楊梅樹是她種的。她是喜歡吃楊梅的。他還看見楊梅樹下的石凳上坐著一個女人。
他的眼睛已經有些近視了,他慢慢向那幾棵楊梅樹走去,現在正是楊梅成熟的季節,她種的還是那種果實暗紅的品種。她好像種的還是那幾棵樹。那些暗紅的火把他的目光徹底點燃了……
他幾乎發出了驚叫。竟然是她。那么多年過去了,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她。她還是老了,她的眼角已經有了細密的皺紋,她是個過個四十的女人……
他在她斜對面的石凳上坐下來,心潮起伏。她好像陷入在某種沉思,像走在往日的時光中,她的面容明凈而恍惚。
她突然微微轉了一下頭,她注意到他了。她的眼里好像有了片刻的困惑,但很快就過去了。她沒有認出他來,但她的目光變和更加悠遠,她透過他,望著他背后的東西……
他細細地打量著她。她臉上的線條還是那么柔和,有一種無以倫比的美。在這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好像還在愛她,他其實恨的是別的東西……
他猛然轉過臉去,但淚水卻緩緩地流了下來。他又聽到那只巨獸發出的嘶吼了,那頭巨獸又活了過來……他的整個身體都在不由自主地顫栗……
他終于發出了一聲嘆息,他終于把什么放下來了,他,真的平靜下來了……
他走時,她還在望著他。她的目光里有一種光。他突然意識到了,他轉身,但夜是在他轉身的瞬間掉下來的……
他回到賓館,手機就響了。是兒子打過來的。兒子的聲音有些奶氣,他眼前的一層膜在消失,他恍若看到了兒子,他是那么愛他……
他第二天起來,他準備走了。他沒有什么憾恨的了。他是打開房門時,發現了門口裝在籃子里的楊梅。
她來到了。她來看過他了。很顯然,她其實一眼就認出他了。他打開籃子上的玻璃紙,楊梅上面還沾著露水。不用說,是她一大早摘的。
他把新鮮的楊梅放在手心,它在動,它是活的。他把它放進嘴里。它涼涼地下行,就像黯淡而清涼的歲月緩緩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