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利被調查了。
他瀏覽網站,突然瞪大了眼睛,盯著顯示屏,一動不動。
短短幾句報道,他足足看了三四遍,試圖發現點什么,但什么也沒發現。
劉利說過,我在這里當不成官,換個地方照樣當。種地的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吭聲了。大爺搖著花白的頭,對滿面愁云的父親說,二弟,簽字吧,胳膊擰不過大腿,話說到這個份上,不簽,到時候肯定先拿你開刀,推你的房子。
父親那天從老家打來電話焦慮地問,咋辦?
他一聽急了,安慰說,別著急,你不簽字,諒他也不敢拆。
劉利沒當過鄉長,從縣里下來一步到位,當了書記。村民不愿意拆遷,不頂用,因為這是新農村建設項目,上縣里反映,沒人理。
父親沒有參與聚伙上訪,可是住在村頭,不帶頭拆遷不行。
父親又來電話問,這事可咋辦呀?明顯帶著無助,簡直是絕望。
他坐不住了,風風火火跑回老家,找劉利理論。劉利一只耳朵聽他說,另一只耳朵貼著手機,貼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不貼了,扣了手機,往軟椅上一靠,問,說完了吧?不等他回答,劉利脫口道,你不簽字可以,今晚上就先拆你,你明天到法院去告政府吧。
他沒想到劉利根本就不和他理論。
更沒想到的是,他還沒回到單位,領導就打手機說,你別回機關了,在老家做老父親工作吧,啥時候做通,啥時候再來上班。
那天他憋著一肚子氣,破例買了盒煙,蹲在路邊一氣抽了三支。心說劉利果然來頭不小啊,竟三拐兩拐找到了自己頂頭上司,真他媽的太陰,太損,太絕了。他媽的,你有初一,老子就有十五,和開發商捆在一起,鬼相信你屁股下面沒屎。
劉利確實背景很深,拆完全村,趕上換屆升了半格,當了縣人大副主任。全縣十五個鄉,就他弄成了。
但是,現在傻眼了吧。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老子舉報你,肯定還會有別人舉報你。
雖然這一消息地球人都知道了,但他還是按捺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像狂潮,不可遏制,一浪高過一浪。他興奮地拖動鼠標,“啪啪”點擊復制、排版、打印。不等印著消息的白紙完全吐出打印機,他“噌”地抽走,折疊一下,揣進懷里,隨后“砰”的一聲關上門,轉身噔噔噔下樓了。
車猶如脫韁的野馬,被他駕駛著,竄出市區,瘋狂地奔往老家。
車進了村,其實村子已經沒有了。他松了口氣,放慢速度,搖下車窗,向一片廢墟的老家,無限感慨地地投下深深的一瞥。他仿佛看到了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充滿著驚訝、驚喜,仿佛聽到了嘖嘖贊嘆和聲聲議論……
車繼續前行。他轉動方向盤,繞過廢墟,拐上一條土道,心事重重地出了村。
村外是無邊無際的麥田,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灰綠色猶如凝重的海浪。
車最終停在了麥田深處。
他踏著麥壟,深一腳淺一腳,緩慢移動。不一會,終于望見了一棵柏樹,那是不久前清明節栽下的,那一塊墓碑,也是清明節新立的。
他站在墓碑前端詳了一會,蹲下身子,掏出那張紙,慢慢點燃,瞅著蝴蝶一樣翻飛的紙灰,低聲念叨道,爹,你看到了吧,安息吧。
他在父親墳頭,第一次沒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