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智慧

父親好幾次在回來的路上，看到不少整包的麻袋被扔在河堤的荒灘上，無人問津。就好奇地打開一看，竟是上好的稻谷和黃豆！

“月暈而風，礎潤而雨”，那場全國餓死三千萬人的大饑饉是有預兆的。

那時，父親所在的供銷合作社開展便民服務，將鎮上原有的幾爿商店合并瘦身，選派業務精的骨干，分別到集鎮四周人口稠密的村莊設立下伸店，父親被派到離鎮三華里遠的大壩頭村。大壩頭村是幾個自然村落的總稱，規模較大，前后左右四五個自然村連成一片，一條不寬的河穿村而過，不同于一般村莊的是其中心有條石板鋪就的窄窄的“一”字形街道。下伸店設在街與河的交匯處，人來人往，甚是熱鬧。開門七件事，除了柴米之外，周邊居民日常生活所需用品，小店里基本都能買到。與鎮里中心店不同的是，下伸店還兼營廢品收購業務。里里外外，父親一個人獨自經營，貨架后面就是床鋪，平日里沒有上下班之分，只要人在店里，哪怕深夜也照樣營業。一面要將鎮供銷社配供物資運下鄉，一面又要將收購到的廢品運進鎮，僅靠父親一個人是難以完成的，于是，下伸店里雇了村上一個叫漢成的中年農民，請他推著獨輪車來承擔這項繁重的運輸勞務。漢成人高馬大，雖不恁地壯實倒也精干，做事十分勤快，我和兩個弟弟都叫他“張叔”。

父親自從到了下伸店，很少在家過宿，有時在家吃過晚飯，待我們睡下，他卻提看手電摸黑返回，說怕夜里沒人看店貨物被偷，不敢掉以輕心。

有天深夜，我剛做完家庭作業上床，父親突然回來了。父親回來后，徑直到里間同母親商量著什么。盡管他倆壓著嗓子，隔著板壁我還是聽明白了。原來，父親好幾次在回來的路上，看到不少整包的麻袋被扔在河堤的荒灘上，無人問津。就好奇地打開一看，竟是上好的稻谷和黃豆！他背地里悄悄問漢成是怎么回事，漢成告訴父親，那些堤彎河灘上的糧袋都是社員朝鎮里糧庫送公糧時，有人圖省勁偷懶，半途拋下的。父親深覺不可思議，問糧庫不簽收嘛？漢成說，簽個鬼，糧庫的人也懶得煩，你報多少，他就記多少。父親覺得這么好的糧食扔在荒野爛了怪可惜的，漢成卻不以為然地說，反正大躍進吃飯不要錢，誰還在乎這么點糧食，再說，家家戶戶的鍋灶全被扒了，上面嚴禁社員家里私自開伙，所以成包的糧食扔在那里就沒人要。父親試探著問他能不能幫忙悄悄運兩包到我家來，漢成爽快答應了，說等天黑沒人看見就辦。父親匆匆摸黑回來，便是等漢成的。后來，我迷迷糊糊睡著了。

第二天放學回家，我留意屋里屋外卻沒發現什么異常。趁家中無人，輕手輕腳地搬來木梯，貓腰爬上進門堂屋上的柴閣，在草堆的深處發現兩只鼓鼓囊囊的麻袋，用手摸了下，當我憑感覺斷定袋內裝的是黃豆時，便飛快地用亂草蓋好，將柴捆恢復原樣，撤掉木梯，然后若無其事地伏在飯桌上做作業了。

世事如萬花筒，瞬息萬變：鋼鐵元帥升帳、畝產十萬斤、深翻一丈二……從公共食堂打回家的一日三餐，由飯到粥，粥也由稠到稀，漸漸變成“早晨拍小照，中午盡是草，晚上撈不到”，沒有一頓能有個飽肚子。饑餓使夫妻反目、父子成仇，直至餓死人的事時有發生。記得有個霜晨，在上學的路上，我和幾個同學就發現有安徽逃荒來的一老一少，雙雙餓死在一塊秧田的坎坡下，老者手里和嘴里還殘留著吃剩的三葉草，其狀慘不忍睹。也就是這個時候，我們家添置了兩只新水瓶。每天中午，從街上的老虎灶沖上開水回來后，母親便將泡透瀝干的黃豆裝到水瓶里，塞上瓶塞。等到從食堂打回晚飯后，將水瓶里悶熟的豆子摻進去，全家人不僅飽了肚子，而且增加了營養。在那個“粒米度三關”的年頭，能吃上有黃豆的稀粥，真是勝過如今的滿漢全席了。

每當晚上，我們全家人關起門，悄悄喝著帶有黃豆粒的稀飯時，我總會想到父親匆匆趕回來的那個黑夜，憶起在柴閣上我用手觸摸麻袋的那個瞬間。這兩袋黃豆救了我全家性命，使我和家人僥幸沒患上那個年代最為普遍的浮腫病，逃脫出成為路野餓殍的悲慘，使我和兩個弟弟都未因營養不良而耽誤了長身體。

雖然半個多世紀過去了，至今想起來，仍由衷佩服父親的遠見和智慧。

以銅為鑒，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鑒，可以明得失；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記下這件事，意在祈禱杜絕歷史的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