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田園詩,一般人首先會想到唐代的山水田園詩,再往前追溯就是陶淵明的田園詩。其實,在中國文學的源頭《詩經》中,準田園詩就有不少,而且,田園詩的三大主題——“田園美”、“田園樂”、“田園苦”已經全部出現。與邊塞詩、山水詩不同,田園詩的高峰并不在唐代,而是出現在宋代,最經典的作品無疑是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和辛棄疾的《清平樂·村居》等。宋代以來,田園詩一直方興未艾。
在悠久厚重的歷史積累面前,新田園詩創作應該從何處著手呢?這里我就以歷代油菜花詩為例,具體地說一說如何從細微處做好新田園詩。
早在西晉就有張翰在《雜詩》中寫到油菜花:
暮春和氣應,白日照園林。青條若總翠,黃花如散金。嘉卉亮有觀,顧此難久耽。延頸無良涂,頓足托幽深。榮與壯俱去,賤與老相尋。歡樂不照顏,慘愴發謳吟。謳吟何嗟及,古人可慰心。
李白很欣賞張翰寫油菜花的詩句,他在《金陵送張十一再游東吳》中感嘆:“張翰黃花句,風流五百年。誰人今繼作,夫子世稱賢。”直到唐代,油菜花雖然間或出現在詩人筆下,但要么是背景,要么是點綴,如劉禹錫《再游玄都觀》:“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溫庭筠《宿灃曲僧舍》:“沃田桑景晚,平野菜花春。”齊己《題梁賢巽公房》:“吹苑野風桃葉碧,壓畦春露菜花黃。”沒有人超越張翰的“青條若總翠,黃花如散金”。
但通觀宋詩,不難發現,油菜花已經受到格外的重視了。最著名的一首是楊萬里的《宿新市徐公店》:“籬落疏疏一徑深,樹頭花落未成陰。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此詩的巧妙之處在于,通過翻飛的黃蝶來寫出菜花漫天遍野的金黃。還有范成大在《四時田園雜興》中兩次寫到菜花:“蝴蝶雙雙入菜花,日長無客到田家。雞飛過籬犬吠竇,知有行商來買茶。”這是晚春。“梅子金黃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日長籬落無人過,唯有蜻蜓蛺蝶飛。”這是初夏。有菜花就有彩蝶,這是春夏之交田園最美的風景。范成大還有一首《初夏》:“清晨出郭更登臺,不見馀春只麼回。桑葉露枝蠶向老,菜花成莢蝶猶來。”“菜花成莢蝶猶來”,是馀香未散,是菜莢亦香,還是蝴蝶已成習慣?真正詩人之語,妙極!
宋人的菜花詩真是美不勝收,有正面直賦的,如陳普的《和菜花》、黃庚的《田家》、王之道的《春日書事》、張煒的《馬塍》、舒岳祥的《評花》等,幾乎都從不同角度給菜花翻案,不約而同地突出菜花的實用價值。其中項安世《自過漢,菜花彌望不絕,士人以其子為油》說得更直接:
漢南漢北滿平田,三月黃花也可憐。
惟有書生知此味,可無詩句到渠邊。
油燈夜讀書千卷,齏臼晨供飲十年。
今日相看總流落,洛陽櫻筍正爭先。
由菜花寫到挑燈夜讀,寫到飲油食菜,宋代書生對油菜花的感情是唐代文士無法比擬的。
至于宋代以后的詩詞,優秀的作品極多。這里僅以清代菜花詩為例,說明“江山代有好詩出”。
當代詩詞家夏承燾1973年作《菜花》:“美人頭上比華簪,傳語詩人仔細吟。能使蒼生無菜色,漫天漫地勝黃金。”立意與古人不異,其中“能使蒼生無菜色”,典出清人鄂爾泰“題菜圃聯”:“此味易知,但須綠野親身種;對他有愧,只恐蒼生菜色多。”據說,鄂爾泰此聯乃出自黃庭堅之語:“不可使士大夫不知此味,不可使天下之民有此色。”此意后人多用之,如清人戴鳳儀《擷菜七絕》:“蘿菔味清芥昧和,年年擷取效東坡。只虞胺削脂膏輩,不顧蒼生菜色多。”茅盾亦有句云:“遙聞新貴朱衣好,猛覺蒼生菜色多。”
“黃遍江頭萬里春”,寫出菜花的氣勢,這也是宋人未曾寫到的。孔尚任《秦郵舟中望菜花》:
緩蕩輕舟水氣溫,菜花凝望凈無痕。
春余湖上雙堤路,黃遍江頭萬里春。
映帶殘陽金滿眼,接連春色柳垂門。
恰同臥病逢南菊,三月煙波亦斷魂。
“春余”一聯,寫途中所經長江、高郵湖沿岸所見的以菜花為主的晚春風光。菜花在湖畔路旁、萬里江頭,裝點著暮春景色。“黃遍江頭萬里春”,境界明麗壯闊,不愧為歷來的菜花詩中最好的句子。近人大聾(陳騏)《菜花》詩:“游客停驄大道邊,清香徐度艷陽天。黃金原是平常物,亂擲郊原萬頃田。”末句亦頗精彩。
開了千年的油菜花依舊美麗,但簡單重復前人是沒有價值的,下面三首拙作是否另辟蹊徑,可否繼武前賢?還得讀者說了算。
油菜花
一
無邊春色抱村莊,埂直河彎綠間黃。
放學兒童田里沒,只聞歌帶菜花香。
二
春叩荊門綠萬家,群芳斗艷曬奇葩。
云端誰見閑花草,妝點河山是菜花。
戲步陸游卜算子梅花韻詠菜花
畈上小河灣,爛漫東君主。歷盡冰霜見本心,笑浴陽光雨。 十字擔民憂,豈把閑花妒。枝干肥田籽榨油,只有香如故。
第一首寫童年記憶中放學路上在油菜田里玩耍的片段,上學路與放學路,是鄉村讀書郎一生無法磨滅的影像;但一米多高的油菜,只能是現代的新品種了。第二首寫航拍油菜花的壯麗景色,選材立意均為前人之未及;影像固然美輪美奐,但無法表達“妝點河山是菜花”之意。第三首戲翻經典之作,直詠雖難,但不能不詠;舊瓶新酒也罷。新瓶陳釀也罷,關鍵在于能否醉人。
詩以新為貴,千古以來,詩人均孜孜不倦于求新,然新不在于口號,而在于細微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