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天一早,馮局長響應市政府的號召,坐公交車去上班。車上人挺多,他被擠在一個角落里。車子一晃,他有些昏昏欲睡,干脆就閉上了眼睛,打著迷糊。
車子正行駛間,他忽然聽到有人尖叫了一聲:“天哪,惠東大樓塌了!”他忙睜開眼睛,順著人們的目光看去。這時,車子已經開出很遠了,他只看到惠東大樓塌了一角,揉揉眼睛想看清楚些,車子卻轉了個彎,看不到惠東大樓了。
車上的人開始議論了:有人說,惠東大樓蓋了沒幾年啊,怎么就塌了呢?有人回答說,這還用問嗎?這不明擺著嘛,豆腐渣工程。建筑商真是黑心啊,這是草菅人命,應該抓去坐牢,要是砸死了人,那就拉出去槍斃。批準他蓋大樓的官員不知道拿了多少好處呢,也應該抓起來,真出了人命,也拉出去斃了。槍斃都是輕的,應該千刀萬剮!有個小姑娘更激動地說:“我已經把惠東大樓倒塌的圖片發(fā)到網上了,上面一定會追查的,那些王八蛋一個都跑不了!”
馮局長忽然想到,惠東大樓正是他交給陳凱建的!他立時就出了一腦門子汗,心里一慌,眼前一黑,就要摔倒。后面的小伙子扶住他,關切地問:“大叔,您怎么啦?”他趕緊站穩(wěn)了,說感覺心慌氣短。小伙子忙著叫司機停車,馮局長下了車,攔了一輛出租車,飛快地趕回局里。
他馬上給陳凱打了電話:“惠東大樓塌了,你知道嗎?”陳凱也嚇了一跳:“什么時候?”馮局長說:“剛剛!”
陳凱驚叫道:“怎么可能啊!”
馮局長強壓著怒火說:“我親眼看到的,這還有假!你說你呀,也真是黑心。花了那么多錢,兩座大樓都能蓋出來了,你還給蓋成了這個德性,你說你貪了多少錢啊!現(xiàn)在惹出亂子來了,你得想辦法給擺平了!”陳凱忙著應了。馮局長還不放心,又補上一句:“不管花多少錢,你都得把這事兒給擺平了。不然,以后就別想從我這里拿到工程了!”陳凱堅決地答應了,說不管花多少錢,也不管費多大勁,他都會把這事兒給擺平了,讓馮局長放心就是了。
雖說得到了陳凱的保證,可馮局長還是不踏實。眼下風聲緊啊,這事兒要真給捅上去,上面必然會派人來追查,那他就吃不了兜著走了。馮局長再也無心做事了,馬上又給陳凱追了一個電話,問他想怎么辦,打算采取什么措施?陳凱說他剛給梁惠東打了電話,向他說明自己想私下解決這件事的意向,可梁惠東吞吞吐吐的,沒給痛快話啊!他建議馮局長也出面壓壓他,這叫雙管齊下,大棒蘿卜一起用吧。
聽他這么一說,馮局長一顆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兒。梁惠東要是不答應,這事兒還真不好辦。梁惠東是本市有名的富豪,惠東大樓就是他投資興建的。大樓沒蓋幾年就塌了,他損失最為慘重,心情也最差。按說陳凱這會兒要給他補償,那是雪中送炭啊,他應該高興才是,可他為什么不肯開口呢?難道說他恨透了陳凱,一心想著法辦他?馮局長不覺驚出一身冷汗。當初梁惠東報上材料要建大樓,馮局長對他說,如果是陳凱給他建,馬上就能批復,不然就有可能泡湯。梁惠東不敢得罪他,就用了陳凱的建筑公司。當時局長自然沒少拿好處費,現(xiàn)在梁惠東真要把陳凱送進監(jiān)獄,那就會拔出蘿卜帶出泥,把他一塊兒送進去。
馮局長不敢遲疑,馬上找到了梁惠東。馮局長開門見山地說:“老梁啊,對惠東大樓倒塌的事,我表示萬分歉意,畢竟是我給你推薦的建筑公司。那家公司是有資質的,也蓋過不少大樓,都正常啊,誰知道就在你這兒出了事。你放心,我會讓他們給你一筆款子,彌補你的損失。當然了,他們公司不大,不可能把你的損失都彌補回來,可總比不賠你強啊。還有啊,我會盡快批準你重建,給你大開綠燈,讓你的大樓早日建起來,多賺錢。”
馮局長這話說得很有水平。那就是告訴梁惠東,他大權在握,你要是得罪了他,你的項目他就不再批準了,你的損失那就大了去了。人家現(xiàn)在賠你點兒錢,多少你都拿著,了了得啦。梁惠東是個商人,在社會上混了這么多年,也是個老油條了。他猶豫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說:“馮局長,你說的有道理,但這筆補償款可不能太少了。”
馮局長見他吐了口兒,即刻高興起來:“我把他叫來,你們當面說說。”他馬上就給陳凱打電話,叫陳凱過來。陳凱忙著趕了過來,梁惠東就跟他商談賠償?shù)氖隆W詈箅p方商定,由陳凱賠償梁惠東400萬元,兩日內到賬,梁惠東不再對這件事進行追究,還會想方設法進行遮掩。馮局長見他們達成了協(xié)議,一顆心這才落回到肚子里。中午,馮局長正在午睡,忽然被一陣激烈的爭吵聲吵醒了。他十分懊惱,來到樓道里,聽出那聲音是從副局長陸平的辦公室里傳出來的,有幾個干部正好奇地探頭往那邊看著,他覺得那些人的目光中都不懷好意。他就來到陸平的辦公室,推門進去一看,見吵架的兩個人是陸平和高宇,不覺一怔,低聲喝道:“吵什么吵?還怕聽到的人不夠多啊!”
馮局長也認得高宇。高宇投資興建了一家水泥廠,也算是當?shù)氐囊晃恍±习濉Hツ晔±锵铝宋募f市里的小水泥廠太多了,產能過剩不說,還浪費資源,污染嚴重,要壓產能,關停一批廠子。高宇走陸平的關系找到馮局長,又孝敬了鈔票,這才對他網開一面,讓他的廠子保留了下來。沒想到他們倆今天會吵起來。也正因為有這一層關系,馮局長才過來制止他們,不能讓他們把事情吵得滿城風雨。
兩個人這才噤了聲。馮局長冷冰冰地問道:“怎么回事啊?”陸平氣鼓鼓地說:“他過河拆橋,太過分了!”
原來,高宇今天來找他,居然是來要錢的。當初為了保住廠子,高宇一共給了陸平100萬,他現(xiàn)在想把這100萬要回去。陸平說完,氣嘟嘟地說:“馮局長你來評評理,有他這樣的嗎?辦事的時候拿著錢過來,辦完事了就把錢要回去,原來就是讓我們看看錢,這不是把我們當傻子耍嗎?何況,這事兒我說了也不算,要辦成得打通層層關節(jié),那些錢我早都送出去了,現(xiàn)在是沒辦法要回來了。潑出去的水,拉出來的屎,你想收就能收回來啊?”
高宇哀求他說:“馮局長,陸局長,我知道你們大權在握,要想給我小鞋穿,易如反掌。可眼下我這不是走投無路了嗎?不然,我也不會想到這一步。但凡能挺得下去,我都不會來找你們。你們放心,渡過了眼下的難關,那些錢我還給你們送回來,而且加倍!”
馮局長不解地問他:“你到底遇到了什么難關啊?”
高宇這才哭喪著臉說,市里的水泥廠太多了,確實產能嚴重過剩,即使經過了去年的大整頓,情況也沒好多少。產得多買得少,那就變成了買方市場,買家就成了大爺,隨便壓價,利潤已經很薄了,可買家還在想方設法壓榨他們。他們沒辦法,只好忍受著。陳凱的建筑公司主要采購他這里的水泥;他才算勉強支撐著。今天上午,陳凱忽然給他打來電話,說惠東大樓倒塌了,用的可是他的水泥,他要對這件事負責任。高宇嚇了一大跳,惠東大樓投資上千萬,他哪里負得了責啊!陳凱又說,大樓倒了,他這個建筑公司也負有一定的責任,所以,賠償款兩家掏,一家一半,各200萬,今天必須要給他,否則以后就不再購買他的水泥了。高宇哪敢拒絕,只得答應下來。
高宇折騰了半天,能想的辦法都想了,可是只籌到了100萬,還差100萬呢。他可不能丟了陳凱這個大客戶,一定要籌到200萬給他。萬般無奈之際,他忽然想到去年曾給了陸平100萬,這才想著先要回去救救急。
馮局長暗罵陳凱滑頭,剛答應賠梁惠東400萬,一轉身就攤給了高宇一半。但這層關系他可不能說出來,他可不想把事情鬧大,不然大家都不好過。他想了想,就對陸平說:“高宇既然遇到難關了,咱們就幫他一把吧。你把錢都給誰了,讓大家都退回來。”
陸平愣住了。高宇連忙說:“馮局長,陸局長,你們放心,過了眼下的難關,我賺到了錢,一定雙倍奉還,絕不食言。要不,我給你們打個欠條吧。”
馮局長暗想,打了欠條,那可留下證據(jù)了,休想。他一擺手,裝出很大度的樣子說道:“咱們就別見外了,這事兒下午就辦。你先回去等消息吧。”高宇喜笑顏開,千恩萬謝地走了。陸平又嘰里咕嚕地罵了一陣,馮局長安慰他說:“他跳不出咱們的手心。可真要把他惹急了,來個魚死網破,咱們就太不值了。”陸平忙著點頭稱是。馮局長就問他當時給了自己多少錢。陸平跟他共過許多事,錢上的來往太多了,他實在想不起來這事兒給了馮局長多少錢。陸平想了想說,30萬。馮局長說他這就回去籌錢。
馮局長手頭上沒那么多錢,只好跟老婆劉英說了,讓她今天下午務必湊出這么多錢來。劉英一聽就急了,說她把錢都寄給閨女了,哪兒來的那么多錢呀!馮局長鎮(zhèn)靜了一下說,別急,我跟閨女說。
馮局長的閨女名叫馮蕾,早幾年被他送到國外讀書,畢業(yè)后也沒回來。她嫌上班辛苦,成天游手好閑。虧得馮局長能掙,這才讓她衣食無憂。后來,馮局長也想明白了,把錢都轉給她,讓她在國外存著,萬一國內這邊有個風吹草動,他就拔腿開溜,到那邊仍然可以過好日子。現(xiàn)在急著退錢,他只好給女兒打越洋電話了。連撥了好幾遍,馮蕾這才懶洋洋地接了電話,問他有什么事。馮局長就跟她說了退錢的事。
馮蕾一聽就驚叫起來,急切地說道:“爸,您沒事兒吧,讓我給您寄錢?您知道啊,我一分錢不掙,還要吃要喝要住要玩兒,哪兒還有錢啊?”馮局長急了:“前些日子,我不剛給你打了5萬美金嗎?”馮蕾說:“是啊,我剛花4萬買了一輛車,不是跟您說了嘛。剩下那點兒錢,也七零八碎地花了。爸,不瞞您說,我手上現(xiàn)在就3000塊錢,您看有用嗎?給您打回去,我就得挨餓啦。”馮局長質問她:“我前前后后給你打了那么多錢,都花啦?”馮蕾大言不慚地說:“花啦。”馮局長吼道:“你把錢都花了,以后我跟你媽去找你,怎么生活啊?”馮蕾說:“可以申請救濟啊!反正他們不興餓死人,頂多也就是住得差點兒,吃得差點,穿得差點兒,沒有面子唄。外國人不講面子,咱也不用講。爸,我沒話費了,趕緊掛了啊。”說完,她不等馮局長回話,就掛斷了電話。馮局長氣得直跺腳,再給她打,她死活不接了。
馮局長知道家里也沒這么多錢,干脆別跟老伴兒說了。他想到了財務科。他趕緊把財務科的林科長叫過來,說想臨時借用一筆錢。林科長一聽,就為難地說臨時借點兒錢倒沒問題,問題是明天上午省監(jiān)察局要下來檢查工作,要是讓他們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那就麻煩了。馮局長這才想起了這個茬兒,忙打住了話頭兒。
陸平悄悄湊了過來:“老馮,錢湊夠了嗎?就差你那30萬了。高宇那小子又給我打了電話,說下班前就過來取錢。你看看,這也差不多了。”馮局長痛苦地擺了擺手,然后問陸平:“老陸,你手頭兒寬裕不?我一時拿不到這么多錢呀。你知道,我家小蕾在國外讀書,把我家的錢都給花光了。”陸平忙著搖了搖頭,說這幾十萬還是他想盡了辦法借來的,現(xiàn)下人情薄,可再也借不出來了。
馮局長無力地坐在沙發(fā)里,腦子里一團混沌,想不出什么法子能湊出那筆錢。這時,高宇闖了進來。他一進門就問陸平:“陸局長,錢湊夠了嗎?那邊又在催我呢。”陸平苦著臉說:“已經湊了70萬了。小高,你能不能再想想辦法,自己解決30萬?”高宇一聽就跳起來:“我要是能湊,至于走這條路嗎?人家說了,今天晚上交不出200萬,就斷絕跟我的合作。那不是要我的命嗎?我傾家蕩產了,誰都甭想過!”
馮局長想到了陳凱,眼睛一亮。陳凱要是少跟高宇要30萬,這事兒不就過去了嗎?他讓高宇稍等,就躲到了一邊,給陳凱打了電話。陳凱一接聽就哭了:“馮局長,我可真是倒霉啊。下面的包工頭不發(fā)工人工資,幾十個工人到勞動局把我告了,勞動局查封了我的賬戶,我一分錢拿不出來,只好用上家底兒了。我家就一百多萬的存款啊,余下的還都是借的高利貸啊,這回我可真是賠大了!馮局長,你能不能跟勞動局那邊說說,先解凍我的賬戶,我拿出錢來,先了了這事兒,再給工人發(fā)工資啊?”
馮局長嘴巴里答應著,心里卻暗暗叫苦。他也沒敢再提30萬的事兒。陳凱已經走到絕路上了,不能再逼他。馮局長掛上電話,高宇過來問道:“馮局長,就您不給我錢吧?馮局長,您還是可憐可憐我吧,我得過了這關啊。不然,我真給賠得傾家蕩產,我這輩子都沒辦法東山再起了。”
馮局長苦著臉說:“能想的辦法我都想了,可我真籌不到這么多錢。”高宇一下子跳起來:“您堂堂一個大局長,居然拿不出30萬塊錢來,誰信啊?哼,您不就是舍不得拿出來嗎?你不就是覺得我是一個小老百姓,不能把你怎么嗎?哼,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你為難我,別怪我不客氣,咱就魚死網破!你等著檢察院來找你吧!”說完,他就氣哼哼地跑了。陸平忙著去追他,可是沒追上,喊他他也不回來。陸平嚇得臉都白了:“老馮,怎么辦啊?”
馮局長喟然長嘆:“我是走投無路了。真沒想到啊,我會有這么一天。到國外去,要吃救濟,臉面無存,受人白眼兒,我是絕對不去的。到監(jiān)獄里去,雖說要吃窩頭咸菜,但總還有出來的一天。我就爭取自首,早日出來吧。”他怕高宇趕在他前面,急匆匆地下了樓,攔了一輛出租車,就趕往檢察院去了。陸平愣了片刻,也跟著跑去了。
馮局長主動自首,又坦白了自己的罪行,果然得到了輕判。這天,他在監(jiān)獄里看報紙,忽然被一條新聞標題吸引住了:著名富豪梁惠東詐騙被抓。他心里一顫,忙著看下去。新聞里說,梁惠東建起惠東大樓后,搞商業(yè)經營,因定位不準,一直賠錢,后來就賣給了另一位富豪。那位富豪把大樓炸掉,新建了一座高檔假日酒店。建筑商不知內情,看到大樓坍塌,以為是質量問題,就找梁惠東商量處理此事。梁惠東想白得一筆錢,就隱瞞了炸樓一事,跟建筑商要了400萬。后來東窗事發(fā),被立案偵查,這樁犯罪才浮出水面。
馮局長愣了好一陣子,忽然才明白,那幢大樓根本就沒問題,是人家故意炸塌了要重建的。只因為他做賊心虛,才引出后面這一系列的故事,最后把自己送進了監(jiān)獄。他苦笑著脫口說道:“做賊心虛,做賊心虛啊!”兩行老淚滾滾而下,不知是悔恨還是慶幸,或者還有別的意味……
(責編:小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