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進村莊的風

吹進村莊的風像老黃牛的喘息，時大時小，雖然有時感覺不到，但須臾不曾停止。

每個季節都會有一場又一場風在村莊里表演、在原野里唱歌，風吹樹響，草動麥香，如同馬戲團玩的雜耍一樣精彩。小時候，母親告訴我風用腳來丈量村莊的每一寸土地，揣摩每一份思念，帶給遠方的人。但是我沒有看到它們的腳，它們如蛇一樣在大街小巷里游走，倏忽就不見了。

村莊里的騾馬牛驢、雞鴨鵝、豬羊貓狗和莊稼一樣都在等待一場如約而至的風，如同躺在河床的阿根等待隨風而至的心上人一樣。一陣風吹過，所有的莊稼都低了頭，草成了風的一面旗幟。每一陣風都有思想，承載著思念的重量，你不諳那陣風的憂傷與不懂一個人的心事一樣。阿根的目光和村莊的眼睛順著風的方向延伸，延伸，再延伸。

仔細嗅嗅那風，風中有著青草味，有著飯菜香，還有著尿騷味，人的、牲畜的，男人的汗臭味以及一絲淡淡的胭脂味。風一吹，莊稼就打哈欠、咳嗽，家中的燈火就會忐忑不安、上躥下跳。一陣風吹過，草叢里的畫眉、白頭翁、黃鸝撲棱棱亂飛，在風中留下雜亂的影子，像黑色的標點，從逗號到省略號，帶著一種逼人的質樸，令人想念溫暖之外的風塵。

風乍起，掠過田野，躍過叢林，鉆進村莊，像一頭脫韁的野馬，不帶一點猶豫，沖撞著每一條大街小巷，每一扇門，每一座院落，每一個村莊，呼嘯而過。風不同，屬于風的季節也不同，如同村里的人一樣，各有各的性格，誰也左右不了誰。它們在村里村外相遇時，總帶著放縱的欲望。

日子風馳電掣往前趕，風攆著太陽，趕著云。游蕩著的風像一把長鞭，在村外甩起，帶著呼呼的聲響，驅趕著村莊的靜謐和安詳。風一吹，一個早晨就走遠了，樹影搖搖晃晃和裹腳的祖母走在田埂上一樣，樹枝胡亂地扭擺，葉子痙攣般地顫抖不止。一片片葉子飄起又落下，在空中伴著塵土馭風而飛，順著彎曲的巷子前行，一會兒貼在東墻，一會兒貼在西墻上，如同人生，磕磕碰碰。墻頭上的狗尾草撒歡一般雀躍，在風中充滿憂慮。葉子的飄落，是大地的魅力還是風的追求？抑或是樹的遺棄。

風澆灌著每一座村莊，如水。風養著村莊，村莊育著人。風剪下一片云，高粱奔跑著追逐那陣風，我順著風的方向看到了村莊外枝葉亂顫的樹和村口迎風而立的母親。一陣風拂過岸邊的楊柳，又拂過母親的衣襟，飄飄忽忽。母親怕風，一見風眼里就流淚，她扯起衣襟抹眼淚，在眼角蘸了又蘸。每次看到我回鄉，母親臉上帶著欣喜，眼睛都是紅紅的，渾濁的淚從眼角流下來。她總是借口說怕風，人老了，眼睛見風就流淚，風就這樣留給我更深的迷惘。

風在季節的拐角吹過，雜草和莊稼都低頭向歲月傾訴。那一刻我仿佛也成了一株樹，期待著故鄉的一陣風，只有沐浴在風中，我才能翩翩起舞，才能感受到村莊的溫度。

一陣又一陣的風來了又走了，如一茬一茬的莊稼，一輩又一輩的人，都在曠野里打轉，像一只手，摩挲著村莊的一切，舍不得離去。

風一吹，那些塵土和往事都會飄遠。歲月蒼老，只有風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