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枝

月色浮出了水面，平天湖波光如鱗，一只廢棄的船靠在岸邊。桂花的香味早把空氣洇透，燈亮了，遠處樓上的人家打開了窗子，有人靠著窗口，他也許被暗香所襲，想著心事。樹影橫斜在小徑上，并不影響我一個人在湖邊的散步。人、水、樹、月既相安無事，又有著一種隱秘的聯系，這就是靜謐。它無聲地鋪開，在我的周圍建立了某種平衡。

一只鳥飛起來了。原先它是棲息在一根樹枝上的，不知怎么，它突然撲楞著翅膀向湖面飛翔而去。于是，它棲息過的樹枝不停地顫抖，似乎受到了驚嚇，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散步途中建立了的平衡也隨即被打破。

驚枝——這似乎是令人悸動的那一刻，但是，你不要為它著急，因為很快它又會歸于岑寂。人們總是喜歡享受著平靜生活，無煩無憂，安之若素。實際上，他們又渴望有一些小小的插曲、小小的變化，增添生活的趣味。而這些插曲和變化僅僅只是短暫地撩撥了一下生活的日常，卻不影響和諧安寧的大局。

我想到了這個詞的異曲同工的表達。驚枝，是石子扔進湖面蕩漾起的一陣漣漪；是邂逅某個人或者某個物品的驚喜。

平素愛看看石頭，我對于各種各樣的石展，一有機會，都不會放過。我喜歡石頭奇特的造型，喜歡撫摸溫潤的石肌。看得多了，我覺得那些價格昂貴的石頭，無非是通過它的質、色、形、紋，將品相和內涵和諧地融為一體。這似乎是一個規律，幾乎所有好的觀賞石都是這樣。所以，慢慢地，那些被人稱作“奇石”的，在我的眼里也并不特別了。有一次，我參觀了一家奇石博物館。我看見了一塊巴林石，它鮮紅的脈絡深入到石的深處，裸露的石面飽脹如一顆涂滿鮮血的、正在跳動的心臟。我仿佛真的看到它在跳動，一顆剛剛離開肉體的、依然在跳動的心臟。這塊石頭給了我那慣性的思維一個小小的驚動，讓我的眼睛為之一亮。

驚枝，還可以是對某個場景、某個記憶的怦然心動。

多年以前，我們搖櫓渡過秋浦河，去一個名叫仰天堂的地方。仰天堂是一座高山，山上有一座寺院，說是寺院，不如說是一個古樸的江南舊宅。舊宅并不大，墻面的水漬和剝落顯示出它的年代已經很久遠了。然而，吸引我拜謁仰天堂的，不是因為這個舊宅，而是舊宅的主人——一位俗家姓宋的師太。那時候宋師太已年近八十，在這座山上已經生活了六十多年，她十三歲上山，一生都沒有再離開過這個地方。

一個孤燈夜坐、把一生時光定格于方寸之地的修行者，她的心靈一定有著巨大的、堅不可摧的安寧。這種安寧如同月下的湖，桂花枝影侵過的小徑，以及從中鋪展開來的無邊的靜謐。可我們的到來，一群人毫無顧忌的喧嘩和歡笑，是不是會像一只鳥，驚動了老師太內心的枝頭？這也許就是她最柔軟的地方。這個小小的驚動，是否使她憶起了她的青春，抑或她曾經有過的歡聚？這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這個年邁的老人，面帶微笑，生起了柴火，下廚為我們做了一盆長壽面，我們每人一碗，那綿長的味道，至今猶能回味。

如今師太已離我們而去，可那天她和我們相見時，眼中那一閃而過的光亮卻讓我記憶猶新。我們并不認為，這次的貿然造訪會給她帶來了吵鬧她清修的不快。相反，還給她的生活帶來了一點兒生動。如果把師太的平靜比作一片森林的話，那么我們的打擾只是驚動了森林中的一棵樹枝，無法像一陣大風一樣，吹動整個森林。

驚枝，就是平靜中的那一瞬間的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