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快過年的時候,我回鄉探望母親,見同院居住的二哥不在家,詢問母親,才知道街上有賣春聯的,哥出去買了。接著又問了一句,現在村里人不寫對子了,母親笑了,一副對子才一兩塊錢,誰還再懶得寫,家家都是買現成的春聯貼……
母親的話里透著自豪,洋溢著幸福,驗證著莊禾人家生活的變遷,而我的心卻不由地抽搐了一下,記憶一下子回到了從前的歲月。
那時的春節最有年味了,節前的許多事情都要自己親力親為,剝米磨面,磨豆腐,炸麻花,炸糕花、馓子、麻葉……而寫春聯呢,更是其中一項不可或缺的“重頭戲”。不過這“戲”與其他活兒相比,就不是誰都可以唱的,那是肚子里有墨水,毛筆字寫得像模像樣的人才能勝任的。因此寫不了對聯的人家就得拿了好煙央求人家來寫。
打我記事起,家里就是村西頭十幾戶人家寫春聯的集結地。彼時父親在村里擔任村主任,他讀過幾年私塾,寫毛筆字是“奶功”;后來大哥推薦上了大學,我們家又添了個文人;再后來我考上了省內的一所中專,頭上同樣被鄉親們罩上了“文人”的光環;因此我家一股腦兒為鄰里街坊寫了幾十年對子,直到父親駕鶴仙去,大哥到外地工作,而我也因為工作變動以及兒子讀書移居縣城。
寫對聯可不是個好差事,手指衣服上常沾滿墨跡,而且鄉親們為紅紅火火過年圖個喜慶,除了院子大門,住的房屋上貼對聯,什么雞舍兔籠農具上面要貼,甚至耕牛的尖角上面也要貼,這樣工作量自然要大一些。寫的時間久了,手腕子又困又疼,但緣于鄰里的情誼和享受著別人無上的尊重和肯定,縱使內心有了惰意,身體有了不適,但決然不會拂了鄉親們的熱忱期盼,只要是找上門,把紅紙拿來了,再困再累全然不會推卻。
而寫春聯不僅身體累,還須用腦子。許多時候并沒有現成的對子內容拿來書寫,只好即興去編。這就考驗你記憶里對聯的“存量”,或者現場編寫對聯的能力。父親和大哥歷練比我豐富,許多對子都印刻在腦子里,信手拈來,絲毫不做停頓。只是這些對聯內容相對陳舊,并不能緊扣時代脈搏與時俱進。及至父親放手讓我寫對聯時,我有時也寫一些諸如“爆竹一聲除舊歲,梅花朵朵賀新春”,“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之類流傳千古永垂不朽的陳舊對聯,但更多的是和著時代發展的節拍,編撰一些歌頌改革開放后農村發生日新月異變化的新春聯,這些對子對仗或許不甚工整,卻散發著時代的氣息,鄉親們非常喜歡。現在我還記得那時我編寫的一副對子:“發家當思政策好,致富不忘鄧小平”——這幅對聯曾經讓鄉親們夸獎了我好些日子……
寫春聯是苦些,但是更多的是樂趣。一屋子鄉親,炕上坐著的,地上站著的,蹲著的,眾星捧月般圍著爬在桌子上寫對子的你,談收成,拉家常,論時政,侃趣聞,煙霧繚繞云山霧罩間,你感受不盡的是鄰里街坊和諧相處的快樂。
春聯是在除夕的上午張貼,鄉親們大多對春聯知識一無所知,混淆了上下聯,或者把這副對子的上聯和那副對子的下聯配在一起自是難免,可是更有人不認識字,鬧出的笑話可就大了。我家房前的狗子哥竟然把“人丁興旺”的橫批貼在了豬圈上,卻把本該貼在牛圈上的“牛羊滿圈”赫然張貼在堂屋的門楣,惹得村里人以此為笑料談論了許多天,還被村小學的老師拿來做了反面教材,警示孩子們好好學習……
手里拿著春聯的二哥回來了,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把春聯要過來看,紅紙金字,字跡勻稱,中規中矩,一看就知道是批量的流水線作業印制,雖然大氣美艷,但少了質樸,少了真實,人們的確可以因此省了寫對聯的煩瑣,卻再也體驗不到共聚一室其樂融融寫對子的樂趣。
我不知道這應該算是得還是失,更不知道明天還有多少傳統、民俗的東西被市場經濟的大潮湮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