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黃文化的人格化代表炎帝、黃帝,本是古史神話傳說中的人物,不見于甲骨、金文,在《詩經》《尚書》《周易》《春秋》里也不見蹤跡。他們的形象,成型于漢代,距今不過兩干多年。本文探討炎黃文化的原始依據、象征意義與研究路徑,不當之處,敬祈方家指教。
一
依據顧頡剛著名的“層累地造成的古史”說,炎黃二帝不過是漢人建構起來的比較完整的中國古史序列里一系列人物中的兩位重要角色。從文獻學角度看,有關炎帝、黃帝生平事跡的文本記載,非常散、亂、雜,少量出現于先秦時期,絕大部分出現于漢代及以后。
出現于先秦時期的有:
《左傳·昭公十七年》記載:“黃帝氏以云紀,故為云師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紀,故為火師而火名。”
據說為左丘明撰的《國語·晉語四》稱:“昔少典氏娶于有嶠氏,生黃帝、炎帝。黃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異德,故黃帝為姬,炎帝為姜。”
成書于戰國時的《易傳》系辭稱:“包犧氏沒,神農氏作,斫木為耜,揉木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神農沒,黃帝、堯、舜氏作,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刳木為舟,剡木為楫,舟楫之利,以濟不通致遠,以利天下。”“服牛乘馬,引重致遠,以利天下。”
《韓非子·十過》:“昔者黃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駕象車而六蛟龍,畢方并轄,蚩尤居前,風伯進掃,雨師灑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騰蛇伏地,鳳皇覆上,大合鬼神,作為清角。”
出現于漢代及以后的有:
賈誼《新書》:“炎帝者,黃帝同母異父兄弟也,各有天下之半。黃帝行道而炎帝不聽,故戰于涿鹿之野,血流飄杵。”
皇甫謐《帝王世紀》:“神農氏,姜姓也。母日任姒,有嶠氏女,登為少典妃,游華陽,有神龍首,感生炎帝。人身牛首,長于姜水。有圣德,以火德王,故號炎帝,初都陳,又徙魯。又日魁隗氏,又日連山氏,又日列山氏。黃帝生于壽丘,長于姬水,因以為姓。居軒轅之丘,因以為名,又以為號。”
《繹史》引《周書》:“神農之時,天雨粟,神農遂耕而種之,然后五谷興助,百果藏實。”
《淮南子·修務篇》:“神農嘗百草之滋味,一日而遇七十毒。”
《搜神記》卷一:“神農以赭鞭鞭百草,盡知其平毒寒溫之性。”
《水經注》:“神農既誕,九井自穿,汲一井則眾水動。”
王符《潛夫論》:“神農是以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
《山海經·海內經》:“黃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處若水,生韓流。韓流擢首、謹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日阿女,生帝顓頊。”
《山海經·西山經》說,黃帝住在昆侖山:“昆侖之丘,實惟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有鳥焉,其名日鶉鳥,是司帝之百服。”
《山海經》還記載,不僅治水的鯀是黃帝的嫡孫,顓頊是黃帝的曾孫,“絕地天通”的重和黎是黃帝的五世孫,而且犬戎、北狄、苗民、毛民等荒蠻之民,也是黃帝的后代。
東晉王嘉《拾遺記》:“時有丹雀銜九穗禾,帝乃拾之,以植于田,食者老而不死。”
據說,黃帝與炎帝之間發生過慘烈的戰爭,雙方直戰得日月無光,最后炎帝潰敗,向東南方轉移,漸與東夷、苗蠻集團融合。炎帝流落東方,其后裔蚩尤是東夷集團里十分梟悍的一支。蚩尤犯上作亂,驅逐了炎帝,仍不滿足,還想奪取中央天帝黃帝的寶座,率領部下向華夏集團掩殺過來。黃帝在“涿鹿之野”布下陣勢,與蚩尤決一死戰。會戰之初,黃帝并不占上風。后來,他依靠臣子“風后”制造的指南車,突破蚩尤的彌天大霧陣,又調來“旱魃”和“應龍”,制服了蚩尤手下的風伯雨師,又殺死雷神,抽取其骨為槌,猛擊夔皮大鼓,“聲聞五百里”(《山海經·大荒東經》),嚇得敵人魂飛魄散,潰不成軍。黃帝抓住蚩尤,在黎山之丘將他處死。蚩尤戴過的枷鎖,被拋在大荒之中,化為一片火紅的楓樹林。
到了司馬遷的筆下,黃帝成了炎帝的哥哥,還有了系統的五帝序列。司馬遷依據《世本》《大戴禮》,排列出“五帝”順序,即黃帝、顓頊、高辛、唐堯、虞舜。他們都是部落聯盟的領袖。黃帝的地位,顯然居五帝之首。炎帝是他的弟弟,顓頊是他的孫子,高辛是他的曾孫。夏、商、周人的始祖,都與黃帝有關系。夏人的始祖是治水的大禹,大禹是黃帝的玄孫。商人的始祖契,相傳為簡狄吞食玄鳥之卵而生,這簡狄原是黃帝曾孫高辛的次妃。周人的始祖后稷是姜螈腳踏天帝的足印而懷孕所生,這姜螈正是高辛的元妃。正因為如此,黃帝才成為中華民族共同祭奠的先祖,華夏集團也成為中華民族的古老代表。但是,與司馬遷說法不同的是,稍晚的孔安國、皇甫謐則以伏羲、神農、黃帝為三皇,以少吳、顓頊、高辛、唐堯、虞舜為五帝。而根據《白虎通》《山海經》《淮南子》等記載,炎帝又稱太陽神、神農,與他的玄孫火神祝融共同治理南方一萬二千里的地方。班固稱“教民耕農,故號神農”。他的出現,應在黃帝之前。
從以上原始的文獻看,有兩個很明顯的特點:其一,先秦時代關于炎帝、黃帝的記錄,都很簡略,也沒有什么生動的形象描繪、故事情節,而漢代以后的記錄,則越來越具體、豐富;其二,最早出現的炎帝、黃帝形象,基本是歷史人物的做派,越是往后的記錄,神的意味越濃。
炎帝、黃帝是“層累地造成的古史”過程中建構出來的人物。他們在中國古史傳說時代中的地位、作用,也是通過人為的建構而顯現出來。關于這方面,比較權威的背景說法來自徐旭生先生。他認為,傳說中中華先民的部落聯盟,最著名的是華夏、東夷和苗蠻集團。(《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增訂本,文物出版社,1985年)
華夏集團發祥于黃土高原,后沿黃河東進,散布于中國的東部及北部的部分地區,即考古學上的仰韶文化、河南龍山文化分布區。華夏集團內部又分為黃帝、炎帝兩支。
東夷集團的活動區域,在今山東、河南東南和安徽中部一帶,即大汶口文化、山東龍山文化分布區。傳說中的太嗥、少嗥,以及與黃帝惡戰的蚩尤、鑿井的伯益、射日的后羿、為舜掌管刑法的皋陶,都屬于這個集團。
苗蠻集團主要活動于今湖北、湖南、江西一帶,即大溪文化、屈家嶺文化分布區。向東延伸,河姆渡文化、良渚文化也屬于此集團。大名鼎鼎的伏羲、女媧,還有三苗、祝融氏,都屬于這個集團。
根據神話傳說的記錄,炎帝敗于黃帝后,退向東方,漸漸與東夷集團乃至苗蠻集團發生關聯,于是,炎黃二帝的活動,就與整個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以及分布于黃河、長江流域的三大部落聯盟集團均發生了關聯。特別是炎黃二帝“出生”于華夏集團,而華夏集團本身又被認為是中華先民的最核心組成部分,所以,炎黃二帝非常合乎邏輯地成為中國古史傳說時代的領袖人物,成為遠古文化創生的神格化兼人格化代表。
二
其實,黃帝與炎帝誰先誰后、是否兄弟關系,究竟曾在什么地方有過什么具體的歷史活動,有哪些行業或產業工藝技術方面的創造,炎帝與神農究竟是否同一人之類的問題,并無太大的學理價值,也不可能寄希望于考古發現或者出土文獻加以證實。從文化發生學的角度看,世界各民族沒有確切文字記載的歷史,都是以神話傳說的形式流傳于世。這些神話傳說中的人物,絕非歷史上確實存在過的生命個體,而只是承擔著一定歷史文化意義的象征符號。我們今天說中華民族是炎黃子孫,但是在上古神話里,炎帝和黃帝都是少典的兒子。為什么我們不說中華民族是少典子孫呢?這主要是因為,經過兩千年的積淀,在炎帝、黃帝這兩個人物身上,已經承載著非常豐富的并且體現中華民族艱難創物、繁衍生息、曲折前行的文化信息,而少典的形象,則過于蒼白、單薄,無力承載歷史文化的象征價值與意義。
由于自然地理環境的規定和限制,中華先民很早就以農耕作為獲取生活資料的主要產業。農業的發生、發展,無疑經過了漫長的從自然摘取到人工種植的摸索、改進過程,絕非哪一個人的天才發現。但是,在神話傳說里,農業的發明被故事化地落實到炎帝頭上。“神農之時,天雨粟,神農遂耕而種之,然后五谷興助,百果藏實。”“時有丹雀銜九穗禾,帝乃拾之,以植于田,食者老而不死。”非常值得注意的是,“天雨粟”“丹雀銜九穗禾”之類的情節,正表明農業的發生實際脫離不了自然條件下植物本身生命過程的啟發與賜予。褪去故事里的神秘色彩,我們從炎帝身上看到的是中華先民向自然學習、因地制宜、順時而為、智慧創造的偉大精神。
與此同理,中華先民在醫藥衛生方面的探索與發現,也被濃縮到“神農嘗百草之滋味,一日而遇七十毒”之類的傳說之中。遠古時代惡劣的自然環境、艱苦的生產勞作,致使中華先民時時須與疾病頑強抗爭。在這一過程中,嘗試選用自然界的不同材質作為抗擊病痛的藥物,是無數懂醫術或者不懂醫術者的選擇,其間不知經歷了多少希望、失望乃至付出生命的慘重代價。所有這一切從邏輯上完全可以推斷出來而又沒有實際事實依據的歷史過程,被藝術化地體現在“神農嘗百草之滋味,一日而遇七十毒”的傳說中。神農不顧生命危險,探尋治病藥物的感人事跡,其實不過是無數仁人志士舍己為人犧牲精神的集中體現。
商業貿易、交通運輸是人類文明生活的必需行業要求。中華先民在這些方面的探索過程,在神話傳說的世界里,表現為炎帝、黃帝以及堯、舜的個人創造。之所以如此,既是因為《易傳》的眾多作者確實無法準確描述商業貿易、交通運輸的創生細節,更是由于古代史家為“英雄史觀”所左右,習慣于將人民大眾的歷史功績落實到個別的精英人物的頭上。
如同世界各國、各民族的演進歷程一樣,中華先民在社會建構方面也經歷了從氏族、部落、部落聯盟,再到國家這樣一個從血緣政治向地緣政治轉化的進步過程。從文獻典籍記載的情形分析,炎帝、黃帝的政治身份,大致對應的是部落聯盟的首領。部落聯盟是有血緣關系的各部落結成的共同體。在遠古時代,由于生存競爭的壓力,部落之間的戰爭不可避免。即便是像炎帝、黃帝這樣有著相當親密血緣關系(文獻里既有“同母異父”的說法,也有“同父異母”的說法)的兄弟之間,也免不了兵戎相見。炎帝與黃帝大戰于“阪泉之野”,以及后來黃帝與蚩尤大戰于“涿鹿之野”,都是同樣性質的戰爭,本來與道德無涉。因此,“黃帝行道而炎帝不聽”與炎帝“有圣德”之間的矛盾,也就失去了辨證的必要。再說,戰爭本身就是促進文化交流的重要方式,是和平地進行經濟貿易乃至民族融合的必要補充。因此,盡管“血流飄杵”記載略顯夸張,但是它并不影響“血濃于水”,“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中華民族大義彪炳于千秋史冊。
三
在厘清了炎黃文化的原始依據和象征意義之后,再來討論研究路徑問題,我們的思路就會更加清晰。
首先,我們應當明確,炎帝、黃帝絕非中華民族的始祖,而只是上古時代中華先民篳路藍縷、創造世界過程中重要階段的神話代表人物。他們所對應的時代,大致相當于從遠古直到氏族社會的晚期。
其次,既然炎帝、黃帝是神話代表人物,我們的研究就不應該把他們視作曾經真實地存在于某個時間或者空間范圍內的確實的生命個體,進而試圖精確地描繪他們的相貌,考證他們的籍貫,確定他們的活動遺址,更不要言之鑿鑿地宣稱自己就是他們的多少多少代后裔。裘錫圭先生就說過:“現在社會上有信古傾向。祭黃帝,祭炎帝,找這個的陵墓在哪兒,那個的都城在哪兒,盡可能把他們講成一個個具體的、真實的歷史人物。而且得到了很多方面的支持和鼓勵。在這種情況之下,在學術上使用‘五帝時代’這種術語,危害性很大。”(《文史哲》編輯部編:《“疑古”與“走出疑古”》,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341頁)
再次,這樣認識和處理炎帝、黃帝的身份、地位,并不是否定他們在輝煌的中國文化史冊上的影響,而是將我們的研究置于更加科學、更加理性的基礎之上。
最后,以炎帝、黃帝命名的炎黃文化的真正價值,在于它巨大深刻的包容度和輝煌燦爛的象征性。在“炎黃文化”這一概念的統攝下,我們可以而且應該系統整理包括物質創造和精神創造在內的本民族文化的遠古遺產,考究中國文化總體構架之下各區域性文化的特性及其相互交融的歷程,探討中華文化持續演進、歷經曲折而不曾斷裂的奧秘,并在此基礎上凝聚、提煉、升華炎黃文化的不朽精神,鼓舞今人,克難奮進,和平發展,剛健自強,協和萬邦,慨然屹立于環球民族之林,邁步于世界大同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