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民歌謠諺固然不能左右當時的主流意識,但作為反映世態人心的民間輿論,卻有著官方文獻無法替代的認識作用,“可以觀風俗,知厚薄”(《漢書·藝文志》)。在1300多年的科舉史上,曾產生過不少相關的民諺俗語,剖析這些諺語背后的人與事,可以反映豐富而有趣的世風民俗,折射出古代讀書人的各類心態。本文選取若干有關科舉的民諺俗語,試作簡要分析,從另一視角審視古代的科舉制度,感受當時的民風世態。
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一)
唐代的常科考試科目很多,主要有秀才、明經、進士、明書、明法、明算六種,而最被士人看重的是明經與進士二科。明經就是通曉儒家經典,能熟讀背誦經書,考試也多以死記硬背為主,每年取額約數百名,因此考取明經者大都很年輕,如元稹l5歲就明經及第了。進士科主要考詩賦才能,在唐代大約百人取其一,平均每年取中二三十名,其難度比明經大得多,但仕途前景則比明經要好。因此唐代人更熱衷于進士科,相對看不起明經科,于是就有了“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這句諺語。唐代老年考取進士者的確很多,孟郊46歲中進士,仍然抑制不住其“春風得意”之情。
康駢《劇談錄》卷下記載,青年詩人李賀因韓愈的延譽而知名,比李賀年長十來歲的元稹慕名去見李賀,誰知李賀看了元稹的名片后競不屑出見,派了個仆人對元稹說:“明經擢第,何事來見李賀?”弄得元稹非常難堪,慚憤而退。這個故事未必真實,卻反映了進士、明經二科在唐人心目中的地位,也可為“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下一佐證。
一百二十個蜣螂,推一個屎塊不上。(同上書卷十五)
唐代科舉的主考官叫知貢舉,考生稱舉子。一旦考取后,要舉行拜見主司的儀式,這時改稱主考官為座主,及第進士自稱門生。在此后的官場仕途中,座主門生便相互照應,結成宗派,這是中唐以后的官場積習,容易滋生腐敗,因此遭到有識之士的批評。這句俏皮話正諷刺了此種不良積習。唐代每年錄取進士一般在二三十名之間。唐文宗開成元年(836年),中書舍人高鍇知貢舉,要求增加錄取名額,他連知三舉,每榜40名,共錄取120名進士,這120個門生都對高鍇感恩戴德。后來高鍇之子高渙參加進士考試,門生們商議,無論哪位知貢舉,定要設法錄取恩師之子。然而高渙實在不爭氣,想徇私都不成,高渙還是久舉不第,有人就用“一百二十個蜣螂,推一個屎塊不上”加以嘲謔。蜣螂就是俗稱的屎殼郎,其諷刺辛辣而形象,既是對高渙無能的嘲諷,更是對座主門生不良風習的批判。
槐花黃,舉子忙。(宋錢易:《南部新書》卷乙)
唐代長安的朱雀大街兩旁皆是槐樹,曲江池畔多栽柳樹。每年來長安應試的舉子穿梭于柳蔭槐影之下.留下了忙碌的身影和悲歡的故事。唐代每年新及第進士的宴游活動,大約自二月一直持續到四月,落第舉子的新一輪備考即從此后開始。他們多在長安城中找個清靜的閑宅或是寺廟溫習功課,謂之“過夏”,寫作新詩文,謂之“夏課”。有時還要備置酒席,請名流或好友出題目舉行模擬考試,叫作“私試”。到七月份后便開始四處投獻新課,這是唐代特有的“行卷”制度。舉子們把自己的得意詩文抄成卷子,分別向達官貴人、社會名流投送,以便博取聲譽,獲得獎掖,以增加錄取系數。每當槐花泛黃之際,就是舉子忙碌之時,“槐花黃,舉子忙”這句諺語生動地反映了唐代科舉的特點和舉子備考的情形。唐詩中也多有描寫,翁承贊《題槐》寫道:“雨中妝點望中黃,勾引蟬聲送夕陽。憶昔當年隨計吏,馬蹄終日為君忙。”李頻《述懷》日:“望月疑無得桂緣,春天又待到秋天。杏花開與槐花落,愁去愁來過幾年。”
名落孫山。(宋范公偁:《過庭錄》)
宋朝有個吳郡人孫山,是個滑稽幽默的才子。某年孫山到外郡去參加取解試(宋代科舉中州府一級的資格考試),有位同鄉把兒子托付給孫山一同赴考。結果孫山僥幸名列榜末,同鄉之子則落第未取。孫山先回到鄉里,同鄉前來打聽其子之得失,孫山調侃道:“解名盡處是孫山,賢郎更在孫山外。”從此便有了“名落孫山”這個典故,它作為科考落榜的代名詞而流傳至今。
趕試官生活。(宋吳自牧:《夢粱錄》卷二)
南宋建都臨安(今杭州),每逢大比之年,諸州舉子自二月間要趕到臨安,先要按規定到禮部呈驗解牒,交納試紙(宋代試卷由考生自備)加印,還要購買考籃桌椅等用具。待考試日期定下,便到貢院附近租房待試。宋代省試每日一場,共考三場,舉子在貢院中,有巡廊軍卒售賣點心、泡飯、茶酒和菜肉等食品。《夢粱錄》說:“此科舉試,三年一次,到省士人不下萬余人,駢集都城。鋪席買賣如市,俗語云‘趕試官生活’,應一時之需耳。”
其實自唐至清,舉子參加科舉考試的各類花銷都不少。路費、房租、日常生活開支、行卷費(唐代)、考試用品費、及第后的宴游費(進士宴游和家庭慶宴,宋以后瓊林宴由朝廷承辦)、印制題名錄費、登科報喜費,明清以后還要豎旗桿、建牌坊、掛牌匾等,不一而足。這還是正常的開支,如果想打點試官、暗通關節,或是購買夾帶、雇傭槍手,則花費更多,非官宦富家子弟莫辦。清代諺語中還有“嫖賭吃著考”之說,因為參加科考破費錢財,故與前四件并列。(《吳下諺聯》卷三)“趕試官生活”,這在古代只是應一時之需,牽涉不過數十萬人(按唐宋發解試或明清鄉試人數計算)。如今則是年復一年,關乎近百萬的家庭和考生。歲月更迭,世態依然。“考試經濟”古已有之,于今為烈了。
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金劉祁《歸潛志》卷七)
金朝被蒙古逼迫南遷后,疆土狹隘,僅保有河南、陜西之地,朝廷缺少職位而官員多,仕進調官多受阻礙,入仕后常有候銓十余載而不得職位者,于是只好歸耕隴畝,或當教書匠。故當時有人說:“古人謂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今日一舉成名天下知,十年窗下無人問也。”這句話反映了當時官場的冗濫現象:讀書人十年寒窗考取功名,卻無官可做,既不能施展才能為國效力,也不能領取俸祿養家糊口。與前人相比,反差太大。其中前兩句在后世更為傳誦,是舊時戲臺上的常用語。它既表現了古人埋頭讀書的刻苦勤奮精神,也折射出對功名利祿的艷羨追逐心態。
翰林多吉水。(明張瀚:《松窗夢語》卷二)
明代江西的科舉十分興盛,在總共89名狀元中占有17位,僅次于浙江。而吉安一府(轄廬陵、泰和、吉水、永豐、安福等縣)就有狀元12位,居明代全國州府之首,其中吉水縣的狀元有胡廣(建文二年)、劉儼(正統七年)、彭教(天順八年)、羅洪先(嘉靖八年)、劉同升(崇禎十年)五位。張瀚《松窗夢語》卷二《南游記》中說:“再達吉水,國朝館閣之臣悉萃焉。諺云‘翰林多吉水’,歷考嘉(靖)、正(統)似前,信然。”查閱《明史》和《明清進士錄》,出自吉安府的進士和翰林確實不少,建文二年(1400年)的狀元胡廣和榜眼王艮都是吉水人。成祖朝吉安府的進士尤多,以永樂二年(1404年)為例,會試主考解縉是吉水人,會元劉子欽是吉水人,狀元曾棨是永豐人,榜眼、探花是吉水的周述、周孟簡從兄弟,三鼎甲都出自吉安府。該科472名進士中江西一百有余,館選庶吉士28人,江西籍17人,吉安一府又居其半(《萬歷野獲編》卷十五)。此外,“三楊”之首的楊士奇,號稱“南陳北李”的名祭酒李時勉均為吉安人。宋代以來,江西的地方教育就較為發達,歷經元明,書院數量一直居于全國首位。吉安府在宋代就產生過歐陽修、胡銓、周必大、楊萬里、文天祥等科舉、政治方面的杰出人物,流風余韻,澤被后昆,多種因素促成了明代吉安府人才輩出的局面。“翰林多吉水”這句民諺如同“關東出相,關西出將”和“無紹(興)不成衙”一樣,揭示了我國古代人才分布的某種現象,反映了某一地區的歷史文化特征。
五魁三落卷,一榜半遺才。(明李中馥:《原李耳載》卷上)
這句民謠是對明末山西學政扼制人才的抨擊。蜀人李芳聯十七歲中舉,年未三十成進士,其人負才任氣,無所不至。崇禎十五年,時任山西學政的李芳聯主持科試,不少三晉名士都被他置于劣等。文水縣拔貢生郭鵬霄才名久著,李學政非但不錄取他,反而題其名于別榜,上書“取五等拔貢郭某某”以示羞辱,郭鵬霄不得已再經國子監發解,隨后鄉、會試聯捷成進士(順治三年三甲進士)。高平縣的畢振姬德才兼備,被李學政置于四等(明清科試須考入一二等或三等前列才合格),知縣、知州和道臺先后替他說情,李學政均置之不理。地方官認為學政蓄意壓制人才,便直接把畢振姬報送布政司準予鄉試,結果畢秀才中了解元(順治三年再中進士)。一時間輿論嘩然,遂有“五魁三落卷,一榜半遺才”之民謠。李中馥評論道:“從來掄才,失真者有矣,未有若此公之甚者。蓋矜愎太過,造物故為之昏其鑒也。”作為主持一省教育科舉的學政,取士不公甚至扼制人才,必然為輿論所不容。
上縣吃子兒火燒去。(清李光庭:《鄉言解頤》卷二)
這是清代順天府寶坻縣的民諺。當地人稱進城日“上縣”,每當童試縣考之時,人們就對進城趕考的童生說:“要上縣吃子兒火燒去了。”李光庭幼年參加童試時,也聽人說過這話,他一進城就讓人去買火燒,但卻并無此物。一打聽,原來這是句民諺隱語。所謂“子兒”,諧音虛詞“之、而”;所謂“火燒”者,“烤”也,諧音“考”字。意思是:如果之、而等虛詞用得明白,便可以參加童生考試了。在鄉民看來,只要會念“之乎者也”就能去科考,因為人們見慣了不識之乎者也僥幸登科的現象。此言雖小,可以喻大。
窗下莫言命,場中莫論文。(齊如山:《中國的科名》引)
我國歷代的選官制度中,科舉制無疑是最公正的。但科舉史上自始至終就伴隨著種種難以克服的弊端,考生才能的優劣、文章的好壞與能否及第并不構成正比。寒門俊杰常常落榜,紈绔庸才往往高中。對這種制度上的弊病,古人無法解決,無力改變,只好歸結為天意宿命,由此便產生出一些諺語。《侯鯖錄》卷四說:“唐末五代,權臣執政,公然交賄,科第差除各有等差。故當時語云:‘及第不必讀書,做官何須事業。’”后世更出現了“窗下莫言命,場中莫論文”這類流行諺語。明清時代的八股文,本來就很難有統一的衡量標準,考官難免見仁見智,取舍不一。《儒林外史》中范進童試時,學政周進評閱其試卷,最初心里不喜,以為“說的是些什么話,怪不得不進學”。后因無人交卷,就把范進的試卷從頭至尾又看了一遍,這回便“覺得有些意思”。等到看第三遍時,才曉得“是天地間至文,真乃一字一珠”!遂將范進取為第一。你說這還有個準嗎?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的諷刺更為辛辣,一個算命的瞎和尚能用鼻子聞出文章的好壞,而闈中的試官卻“并鼻盲矣”!自唐至清,無數的讀書人在各級考場中消磨歲月,屢試不售,“賺得英雄盡白頭”;而某些人抄襲程文,賄通關節,便“少年科第足風流”。這究竟是取決于文章,抑或是命運?古代舉子的結論是:窗下莫言命,場中莫論文。
一財(德)二命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同上)
此諺語的意思同上一條近似,都是古人相信宿命的反映。“德”字當頭,雖然是古今一貫的選才標準,但實際操作中往往要靠“財”字開路,無論科場還是官場,這早已是心照不宣的“潛規則”了。正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無財(本應是“才”)休望榜中名。科舉時代留給讀書人的感慨和辛酸實在是太刻骨銘心了。此外,古代將及第登科與善舉陰功相聯系的奇聞逸事也不少,“埋金”“還帶”之類的佳話屢見記載。摒棄宿命觀念,其中確也彰顯了古代士人的某種正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