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酒令風俗的文化解讀

飲酒與酒令

酒令是一種文化現象，因其濃厚的文化娛樂性而為大眾所喜愛，成為雅俗共賞的游戲，幾千年一直興盛不衰。《酒令叢鈔》收錄歷代酒令321種，分為古令、雅令、通令、籌令四大類。在中國，酒令的歷史可謂源遠流長。在形式意義上，酒令指的是酒令官。它起源于戰國時代的魏文侯。劉向《說苑》記載，魏文侯與大臣飲酒，使公乘不仁為觴政（一種酒令官），決定賞罰，監督喝酒。然而實質意義上的酒令，指的是飲酒時所做的決定勝敗的游戲。周代的“大射禮”和戰國秦漢時代的投壺，都具有某種類似于酒令的意義。宋代趙與時《賓退錄》云：“余謂酒令蓋始于投壺之禮，雖其制皆不同，勝飲不勝者則一?！蓖秹厥鞘⑿杏趹饑貪h的一種飲酒游戲，酒場上設長頸壺作為目標，飲酒者手持箭矢往壺中投擲，中者為勝，負者受罰。

酒自古就是帶有神性之物，酒本來就是用來祭神的，人能飲酒是一種福分。朱冀中《北山酒經》稱：“天之命民作酒，惟祀而已?！鄙咸旖欣习傩蔗劸?，就是為了祭祀。上古所說的“賜福”，就是把祭天地鬼神之后的酒分給大家飲。福跟酒具有密不可分的關系。清代文人錢泳在《履園叢話》中有一段論福的文字：“有生前之福，有死后之福。生前之福者，壽、富、康寧是也；死后之福者，留名千載是也。生前之福何短，死后之福何長。然短者卻有實在，長者都是空虛。故張翰有言：‘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持一杯酒。’其言甚妙?！卑凑者@個觀點，人生的福分全在一杯酒中。

在中國人的觀念當中，酒量是一個人德行、能量的標志，酒量宏大之人必是英雄豪杰。對于飲酒海量的漢子，總是津津樂道，并且給予特別的敬重和頌揚。歷史上能喝酒的英雄好漢的故事不計其數。《水滸傳》中武松就是一個典型，他喝下十八碗燒酒后，赤手空拳打死一只猛虎。明代永樂年間，有一位狀元叫作曾柴，任翰林院修撰，歷官至少詹事?！坝薪恢贺暿癸嬃拷^人，上令左右褒舉善飲者款之，或舉二都護以封，上日：‘朝廷上無一能飲者乎？’曾聞之，即自請往。上問日： ‘卿量幾何？’日：‘款此二使足矣，不必盡臣量?！谑秋嫃匾?，二使皆醉愧而去。翼旦，俟謝恩，上悅日：‘不論卿文學，只是酒量，豈不作我明狀元耶！’”

喜歡喝酒的人都懂得：酒是不能一個人在家里自己喝的，喝酒一定要有場合、有對手，其精妙之處恰恰就在于酒令。酒令是一種游戲，現代酒令更具有一點猜謎性質，比如劃拳，其規則是兩人的手勢數字相加等于自己的口語數字即勝。實際上就是先琢磨對方的心思，再想辦法套住對方，獲勝后就取得了懲罰對方的權利。整個游戲充滿了樂趣。劃拳的酒令具有音樂一般的節奏感，現代酒令以四字為標準，三字一般要增加一個“啊”字，兩字要重復來造成一種節奏。比如：一心敬（?。?，哥倆好（啊），三星高照，四喜發財，五魁首（?。?，六六順（啊），七巧七巧，八臺八臺，九快升（啊），十滿紅（?。?。酒令游戲的過程非常消磨時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要輪流“打一個通關”，也就是跟在座的每一個人“劃一拳”，一般都是以三拳兩勝決出勝負。以10人為例，全場要決90次勝負。一場酒下來，所花費的時間可想而知。玩酒令游戲，也非常消耗體能。劃拳的人，不但高聲喊叫號子，還要使勁揮動手臂，變換手勢；不但要仔細觀察對方的表情和手勢，還要動心思揣測對方意圖。勝與負往往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明白，通常伴隨著雙方的爭執與辯解，拒絕與勸說。說話多了，笑聲多了，動作也多了，身體的消耗自然也就多了。伴隨著時間和體能的消耗，酒也就在不知不覺中多喝了許多。酒令的奇妙之處恐怕也正在于此。

游戲與娛樂

酒令本身就是一種競爭游戲，極易激發人參與其中的欲望和興趣，在游戲的形式中達到了喝酒的目的。人性有爭強好勝的需求，中國古代缺少體育競技活動和富有競爭性的游戲，人性中的這種要求得不到滿足。飲酒場上，人們終于找到了釋放爭強好勝心理的時機和場所。古代流傳一種惡意的喝酒比賽叫作斗酒，就是進行喝酒的較量，決定彼此的勝負。江西就流傳有《敖龍華斗酒退番兵》的民間故事，講的是北宋年間，江西瑞州府龍勝村青年農民敖龍華，發現了一種神草，吃了它酒量飯量奇大，他在一次與番幫的斗酒比賽中大獲全勝。

酒令的競爭性質與喝酒的比賽性質是相一致的。由此說來，酒令是飲酒的最好工具。喝酒的比賽性質從飲酒的目的和酒場的終局可見一斑。清代官員阮葵生認為喝酒喝到微醉之時為恰當，他援引宋人費袞的話說：“費補之云：晉人謂酒猶兵也。兵可干日而不用，不可一用而不勇；酒可千日而不飲，不可一飲而不醉。飲流多喜此言，不知飲酒之樂，嘗在欲醉未醉時。酣暢美適，如在春風和氣中，乃為真趣。若一飲徑醉，酩酊無所知，則其樂安在邪？”（《茶馀客話》）這當然是阮葵生個人的理解，可能也是飲酒的一種理想狀態。然而事實上，這種理想狀態是很難做到的。酒場如戰場，戰事一開，必有一敗。不喝到酩酊大醉，往往不會善罷甘休。唐代詩人岑參《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日：“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雖然醉酒之后丑態百出，但是人們還是覺得“醉者無過，不醉反恥”。行酒令實際上就是挑起了一場爭斗，酒場上流行一句名言：要想客人喝好，先把主人放倒。沒有這種你爭我奪的較量，怎么能完成喝酒比賽的任務呢？

追求醉酒的快感或利益，在某種意義上要借助于酒令才能實現。自己喝醉，是為了追求一種放蕩不羈的快感。酒令能夠激發人的斗志，誘人進入醉酒的瘋狂狀態。飲酒的快感中暗含著人們對規矩的反叛，而對人性中自由灑脫的追求。歷朝歷代這種追求個人瀟灑自由，蔑視社會禮儀和國家法度者大有人在。宋朝詞人葉夢得《石林燕語》記載：“天圣、寶元間，范諷與石曼卿皆喜曠達，酣飲自肆，不復守禮法，謂之‘山東逸黨’，一時多慕效之。”飲酒本是個人私事，但是因為不守禮法，構成了對社會和朝廷的威脅，“茍不懲治，則敗亂風俗”，所以朝廷“遂詔置獄劾之”，“逸黨”成員甚至遭到貶黜，不守禮法的風氣才得以扭轉。金朝作家劉祁《歸潛志》有一則故事：襄陰人李純甫，幼年即穎悟異常兒，“少自負其才，謂功名可俯拾”?！爸心?，度其道不行，益縱酒自放，無仕進意。得官未嘗成考，旋即歸隱。居間，與禪僧、士子游，唯以文酒為事。蕭歌袒裼，出禮法外，或飲數月不醒。人有酒見招，不擇貴賤，必往，往輒醉?！弊非蟪裁撍椎碾[士，往往都會沉湎于飲酒作樂。當代作家周長行明白無誤地道出了醉酒的樂趣：“第二個印象，是當時突發出來的關于醉酒的體會：一個從來沒醉過的人，其實他沒感到過另外一種清醒；一個因酒而‘失態’的人，其實是憑借了酒的力量復蘇了本性，擺脫了為維系世俗關系而做出的常態。那種優美的安靜下的靈感迸發，倒讓喬羽覺得關于酒的文化的真誨，是在眼下胡吃海喝的氛圍里無法找得到的。”

聚會與交友

我們觀察古往今來的酒令，發現其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它具有一種對外交往性。喝酒的名目種類繁多。一般地說，中國人遇到大事以及親朋好友聚會時，總會坐下來喝杯酒，以酒行禮，以酒待客。喝酒的種類大體上可以分為家庭宴、聚會宴、公務宴、禮請宴四大類。結婚酒、滿月酒、祝壽酒、團圓酒屬于家庭宴；同學、戰友、同事、老鄉之間的聚會，好友之間的接風、餞行，都屬于聚會宴；工作餐、會議餐、接待宴請、慶典宴會等屬于公務宴；親友之間互相幫助后的答謝宴請，比如開工酒、上梁酒、謝情酒、喪事酒；具有利益關系的人之間的公關宴請，比如當事人宴請醫生、律師，投標人宴請招標人，銷售經理宴請采購科長等就屬于禮請宴。家庭內部一般都不適用酒令，包括祖孫父子夫妻之間，通常不會開設酒局。時至今日，即使是逢年過節舉家團圓，全家人一起喝酒，也很少使用酒令，而更多的是使用碰杯祝福的形式。不過，即便是在家庭宴中，其被宴請的人也絕不限于家庭之內，往往只是以家庭為中心，邀請許多親友參加的。酒令適用于家庭與家庭或者朋友與朋友之間的場合。清初劇作家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談自己的飲酒之樂：“不好酒而好客，不好食而好談；不好為長夜之歡，而好與明月相隨而不忍別……飲酒之樂，備于五貴五好之中，此皆為宜集賓朋而設?！贝植璧垖Φ氖羌彝ト粘Ｉ睿迫庋缦瘜Φ氖墙哟腿嘶蛘吲笥严嗑?。主客相對是構成宴席的要素，沒有客人則不成宴席，酒令就是在宴席上方才使用的。

酒令對于請客來說，具有無法取代的特殊意義。從主人招待客人的角度來說，酒令是一種最好的勸酒方式。古諺有云：“主不吃，客不飲?！闭写腿瞬恢?，也是一件失禮的事情。如何勸吃勸喝就成為了一個問題。酒令有一種神奇的功效，就是它能夠打破客人赴宴時飯桌上的僵局。酒令是一種讓人你爭我斗的游戲，容易引入上鉤。它有自身運行的程序，一經發動，即會產生慣性；它總是伴隨有言語、動作、喊聲和笑聲，能夠很快地將飯桌上的氣氛活躍起來，在不知不覺之中，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清人劉廷璣《在園雜志》日：“酒令起于東漢……又日快人心?！辈虒挿颉对娫挕吩疲禾迫孙嬀疲貫榱钜宰魵g。因此可以說酒令是主人招待客人的妙方，也是拉近人與人之間關系的一種有效方法。

在社交場合，酒令更是一種能夠結交和認識朋友的利器。把人灌醉，就是為了了解對方， “酒后吐真言”是中國人盡人皆知的道理。陌生人、新朋友或者不熟悉的人坐到一起，都會想通過喝酒觀察和認識對方。因為大家都懂得，不行酒令，沉默的僵局難以打開；不喝大了，不會喋喋不休；不喝醉了，不會毫無保留。清代王有光《吳下諺聯》有云： “酒能亂性，伐德失儀，平人固有不可言者，即君子亦有不免處，言語之間是也。其中有非禮者，有忌諱者，有應藏拙者，酒后皆能道出，小之貽笑，大者招尤，禍機不測，諺之所以思真君子也?！币驗榫坪笫а允侨怂仓源蠹乙材軌蚪o予理解和原諒。歷史上著名的“杯酒釋兵權”故事，就是宋太祖對這一原理的經典運用。

酒令對于飲酒者，還有更加深層的意義，那就是它有一種命令或者說服的作用。從個人身體的需求來講，適量飲酒，對身體有益處，而過量的飲酒，會使人感到不適而拒飲用。如果沒有酒令，僅靠勸酒者語言說服，其效力有限。如果在酒令中制定勝者飲酒的規則，勢必造成無法勸酒的局面，因為勝者獲得優勢地位，也獲得了話語權，他自然有放棄飲酒的權利。相反，如果以敗者飲酒為規則，則可以避免這種尷尬局面，勝者有權要求敗者飲酒。事實上，在南方通行碰杯的地區，人的酒量一般都很小，不過二三兩，一桌能喝兩三瓶就很了不起了。相反的，在北方通行酒令的地區，人的酒量一般都較大，普通人都有五到八兩的酒量，一桌酒喝掉十瓶八瓶的事很平常。以酒令喝酒實質上是在組織一場比賽，能否取勝，不是靠技術，而是在碰運氣。在中國人的眼里，運氣就是一種天命，似乎在冥冥之中有神靈在掌控著每個人的氣數和命運。現代酒令，常見的主要是四種：一是劃拳，二是搖碗（骰子），三是打老虎杠子，四是大壓小。所有這些酒令的共同特點是，一方必須猜中對方的點數才能取勝。與其說是事先猜中，倒不如說是全憑運氣。實際上對方的想法是根本無法揣度的。在酒令的較量中產生了勝負的雙方，勝利的一方獲得了要求對方喝酒的權利，失敗的一方產生了應該喝酒的義務。“誰讓你輸了拳呢？”酒宴上即使喝得爛醉如泥、不省人事，做出了酒后失態、酒后失禮的事情來，也不會被歸因于個人品質與主觀意愿，而能獲得他人“情有可原”的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