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日記》中的“吃人”宋志堅
上個世紀(jì)的新文化運動給予孔子的學(xué)說、儒家的思想以及封建禮教以巨大的沖擊,魯迅的《狂人日記》被稱為“新文化運動的第一聲春雷”,它給不少人(包括肯定新文化運動的人和否定新文化運動的人)留下最突出的印象,就是“吃人”二字,或日禮教“吃人”,或日仁義道德“吃人”。所以,如今也時而有人非議。
在魯迅的短篇小說《狂人日記》中,那個犯有“迫害狂”癥的“我”是這樣說的:凡事總需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仔細(xì)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從這段話中,并沒有“禮教吃人”四字,也得不出魯迅認(rèn)為禮教“吃人”的結(jié)論。倘說這段話中的“仁義道德”指的是以“三綱五常”為主要內(nèi)容的“禮教”中的“五?!?,說的也只是從每頁都寫著的“仁義道德”的字縫中,看到“吃人”二字——這“吃人”二字,是被“仁義道德”遮蔽著的,卻并不意味著“仁義道德”吃人。何況,這是借著小說中那位犯有“迫害狂”癥的“我”之口說的,并不能完全等同魯迅所說。
魯迅的《狂人日記》給人留下的“禮教吃人”的印象被放大,與吳虞的一篇文章有關(guān),這篇文章就叫《吃人與禮教》,是讀了《狂人日記》之后寫的。吳虞在這篇文章中說:“我讀《新青年》里魯迅君的《狂人日記》,不覺得發(fā)了許多感想。我們中國人,最妙是一面會吃人,一面又能夠講禮教。吃人與禮教,本來是極相矛盾的事,然而他們在當(dāng)時歷史上,卻認(rèn)為是并行不悖的,這真正是奇怪了!”在文章結(jié)尾時又說:“到了如今,我們應(yīng)該覺悟!我們不是為君主而生的!不是為圣賢而生的!也不是為綱常禮教而生的!甚么‘文節(jié)公’呀,‘忠烈公’呀,都是那些吃人的人設(shè)的圈套,來誑騙我們的!我們?nèi)缃駪?yīng)該明白了!吃人的就是講禮教的!講禮教的就是吃人的呀!”吳虞的這篇文章,是由魯迅的《狂人日記》引發(fā)的,吳虞對于禮教的這種認(rèn)識,卻并不源于魯迅的《狂人日記》。早在1915年7月,他就寫過《家族制度為專制主義之根據(jù)論》一文,發(fā)表于1917年2月1日《新青年》第二卷第六號,著重對禮教中的“忠孝”二字予以猛烈的抨擊,在當(dāng)時也可謂空谷足音,振聾發(fā)聵。吳虞將“吃人”與“禮教”直接聯(lián)系起來,認(rèn)為“吃人的就是講禮教的,講禮教的就是吃人的”,與魯迅《狂人日記》之原意并不完全一致,有過于極端之嫌,卻也有閃光的真理。如今,有人為魯迅開脫,說提出“禮教吃人”的不是魯迅,而是吳虞,這話有一定的事實依據(jù),但以此為魯迅“開脫”,卻是沒有必要,因為魯迅在《狂人日記》中所表達(dá)的意思,即使現(xiàn)在看去,也沒有什么不恰當(dāng)?shù)摹?/p>
在我看來,《狂人日記》中有關(guān)“吃人”的那段話,應(yīng)當(dāng)有這樣三個層次。
其一,中國“古來時常吃人”而被“仁義道德”遮蔽了的,這并非就是禮教“吃人”
魯迅筆下的“狂人”在其“日記”中說到中國歷史上的幾個“吃人”的例子:一是《左傳》宣公十五年的宋國都城被楚軍圍困時的“易子而食”;二是《左傳》襄公二十一年,晉國州綽說的“食肉寢皮”(魯迅在《隨感錄五十四》《隨感錄六十一不滿》以及《由中國女人的腳推斷中國人之并非中庸又由此推斷孔夫子有胃病》等雜文中都曾說到“食肉寢皮”,可見印象之深);三是“易牙蒸了他的兒子,給桀紂吃”;四是“本草什么”上“明明寫著人肉可以煎吃”;五是徐錫林(麟)的被吃;六是“去年城里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血舐”。所有這些“吃人”的實例,大概都是從每頁都寫“仁義道德”的字縫里看出來的。只是“狂人憶中有誤”,才將易牙“蒸其首子(應(yīng)為子首)而獻(xiàn)之(齊桓)公”說成了“易牙蒸了他的兒子,給桀紂吃”,又將唐代《本草拾遺》的作者陳藏器,誤為明代《本草綱目》的作者李時珍。這些因為出于小說人物之口而有些“變形”的史實,未必都與“禮教”有關(guān),例如易牙將自己的兒子蒸了給齊桓公吃,未必就符合孔子或儒家的主張。但《論語》沒有提到此人,《孟子》雖然說到此人,說的卻是他的烹調(diào),至于他的那件滅絕人性之事,連提都沒有提。這可以說是被“仁義道德”遮蔽了的“吃人”。
其二,是那些“吃教”的人,借禮教之名“吃人”,這也不是禮教“吃人”。
這樣的人,也就是吳虞在《吃人與禮教》一文中說的“一面會吃人,一面又能夠講禮教”的人,吳虞所舉的兩個例子,即齊桓公與漢高祖,都是“禮教”的旗號正式打出來之前的事,雖然也都與“禮”有關(guān)?!岸Y教”的旗號打出來之后,這樣的事只會有增無減。魯迅很熟悉的魏晉名士嵇康,就是因為鍾會打了小報告而被害死的,這小報告中有一條罪名,就叫“害時亂教”,此“教”不正是“禮教”嗎?然而,被嵇康視為“禮法之士”的鍾會,又哪里就真的信奉“禮教”?倘若鍾會真的嚴(yán)守綱常名教,日后會落到那個下場?當(dāng)然,鍾會還只是“吃教”者中的想當(dāng)權(quán)勢者的人,至于“吃教”者中處于權(quán)力頂層的“一面會吃人,一面又能夠講禮教”的權(quán)勢者們之“吃人”,更是觸目驚心。那個采用董仲舒之“八字方針”的漢武帝“吃”了多少人誰能說得清楚?不是連他自己的親生兒子——還是太子呢——都被他“吃”了嗎?那個“效周公輔成王”的朱棣,即日后命胡廣、楊榮、金幼孜等儒家士大夫修《五經(jīng)大全》《四書大全》,并親自為之作序的永樂大帝又“吃”了多少人?那些個真正信奉禮教或綱常名教的,不是都被他以極其野蠻的方式“吃”了嗎——有的如練子寧被割了舌頭,有的如鐵玄被投入沸騰的油鍋之中,那個“讀書種子”方孝孺,還被滅了十族。
其三,魯迅在《狂人日記》中,確實也有“禮教”本身吃人的一層意思。這樣的實例,在這篇小說中有一個:“記得我四五歲時,坐在堂前乘涼,大哥說爺娘生病,做兒子的須割下一片肉來,煮熟了請他吃,才算好人:母親也沒有說不行。一片吃得,整個的自然也吃得?!贝苏f其實也是于史有據(jù)的,就是出于宋代的“割股療親”——“上以孝取人,則勇者割股,怯者廬墓”(《宋史·選舉志》)。出于《二十四孝》的,則是“郭臣埋兒”。魯迅在《我之節(jié)烈觀》中所說的“表彰節(jié)烈”,即表彰那些為丈夫或未婚夫活著守寡或死去盡忠的女子。如此鼓吹孝道,表彰節(jié)烈,頗似衍太太之所為,明知小孩子在寒冬季節(jié)吃冰會肚子疼,卻鼓勵說:“好,再吃一塊。我記著,看誰吃得多。”明知小孩子打旋子旋得多會跌倒,卻鼓勁說:“好,八十二個了!再旋一個,八十三!好,八十四!”讓子女為“孝”、女子為“貞”而走上一條死亡之路。吳虞的《吃人與禮教》中所舉禮教“吃人”的臧洪與張巡兩例,則是為“忠”的了。 “禮教吃人”,當(dāng)然也是通過具體的人去“吃”的,這是被“禮教”控制了的人,他們既“吃人”也被人“吃”,而這“吃”與“被吃”,都發(fā)生在不知不覺之間,《狂人日記》中的“我”說:“我未必?zé)o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xiàn)在也輪到我了……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dāng)初雖然不知道,現(xiàn)在明白,難見真的人!”最后發(fā)出這樣的呼吁:“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
我想,《狂人日記》中說的“吃人”二字,應(yīng)當(dāng)從上述三個層面去理解.才是完整的,符合魯迅的本意,而且無可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