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亂世的庶民光景,是戰地的底色。”
——陳琬
草場地東區一間小院盡頭的角落里,秋日的陽光透過綠色生銹的鐵門,打在海報上騎馬的加沙男子身上。在距離這場戰爭硝煙7000余公里的地方,展出了華裔德籍女性紀實攝影師陳琬的攝影系列作品《慢車去加沙》(Slow Bus to Gaza),平靜悠閑,絲毫沒有戰地攝影的沉重和壓抑。
從19世紀末早期戰地攝影剛剛興起,就涌現出一批戰地攝影記者用膠片記錄戰爭帶來的永恒傷痛,以便在長久的將來仍能反思鐵炮轟炸的余震。直到20世紀各場現代化戰爭爆發,戰地攝影方興未艾,9·11事件之后,伊斯蘭世界更是成為了媒體單方面炮轟的焦點,近年來巴以沖突逐漸白熱化,不僅是無辜平民在戰火中喪生,更是有戰地記者被斬首的消息引起世界轟動。越來越多的紀實攝影表現炮火與廢墟,生命的脆弱一遍遍沖擊著世人的視線。第56屆“荷賽”獎的年度照片即頒發給了保羅·漢森(Paul Hansen)的《加沙葬禮》,鏡頭下,因戰火喪生的兩個無辜孩童被親人抱在懷里,畫面后方是被人抬著的他們的父親的尸體殘骸——這已然成為了戰地攝影的典型面孔:殘垣斷壁、哀嚎遍野,那是被60余年戰事和西方世界鏡頭下放大了恐懼的加沙。
近年來,也有越來越多的攝影師選擇捕捉戰火下的城市的另一面,關注探討紀實攝影的藝術性,而不是單純地追逐暴力和消費悲慘。陳琬作為一位華裔德籍女性紀實攝影師,也是柏林自由大學傳播學碩士,馬格南主席大師班成員,她還曾參加過西班牙的戰地攝影訓練課,也是紐約視覺藝術學院夏季駐村藝術家。陳琬屢次游歷于戰火紛飛的中東阿拉伯國家之間,懷揣著“日日有新知”的生活理想,再添上“每年貼身認識一種異文化,行旅間觸撫并勉力理解民族的齒痕。”的信仰,《慢車去加沙》是她于2013年伊斯蘭齋月時期拍攝的一組報道攝影作品,用鏡頭闡述了從二次革命高峰的開羅到被圍困的加沙地帶,各路庶民包括攝影師自己對時世的困惑。
陳琬的作品,沒有慌亂的行進,沒有炮火的轟鳴,選用的72幅作品由她在馬格南大師班的導師、剛剛卸任馬格南主席的亞歷克斯·馬約里(Alex Majoli)選出,9月在北京草場地藝術區的展覽中,作品被分成了兩個部分,一半是透過大巴車窗拍的,另一半則都是正常的特寫或近景。在大巴車窗中的取景,是由于團隊的組織者一直強調加沙地區的危險性,從而下達了不讓攝影師下車拍攝的禁令,而陳琬卻對此產生了質疑,于是對于之后的作品的拍攝,陳琬轉為了單獨行動的自由拍攝。布展采取一張小幅的大巴車窗拍攝與一幅近景拍攝相間的排列方式,將受限與未受限的作品以這樣的形式展出,很清晰地表達了拍攝發生時的狀態。俯視和平視兩個角度,其實也是世界看加沙的狀態。那些幻想拯救加沙人民于水火的西方志愿者們,到了當地卻成為了陰謀論者,他們所演繹的悲痛與血淚,其實不過是坐在大巴上,隔著玻璃俯視著遠處窗框之內的加沙。
在慢車之中,抓不住悲劇發生的時機,而正是因為緩慢行進的節奏,讓陳琬捕捉到身邊隨機發生的情節。在單獨行動后,加沙地區的日常風貌才在陳琬面前慢慢展現出來。街頭的涂鴉和路牌,禱告的家人,母親懷中安靜睡著的嬰兒,與我們的平日仿佛并無二致。從陳琬的作品中你能看到非常真實的加沙,漫長的海岸線上緩步而走的人,與充斥著我們視網膜的戰爭攝影中的加沙大相徑庭,就像是一個城市完全不同的兩面。誰又能想到,加沙位臨地中海,海岸景色純凈而美麗,即使在盛暑也有溫和的氣候。若無戰火侵擾,那里會是不遜于希臘的度假好去處。而在加沙的日常生活甚至可以更加溫馨幸福,那幅表現普通加沙家庭一天的作品,餐桌上放著喝了一半的芬達和可樂,整潔的桌布上印著伊斯蘭風情素雅的花朵,椅子規整的摞在一旁,仿佛安靜的注視著正在虔誠禱告的一家人。
從個體之中往往最能洞見世界的奧秘,就如同陳琬自己所說:“亂世的庶民光景,是戰地的底色。”那位男青年的特寫,講述了一位隨時候命的消防隊員的故事,他站在一片廢墟的簡陋樓房里,原來的消防隊大樓早被以色列的火箭摧毀,簡易宿舍是他現在唯一的住處。每次炸彈襲擊時,消防隊員總是最早到達現場的一群人,他們也因此直接目睹了炮火下最悲慘的煉獄場景。除了身上留下的傷痕,很多消防隊員都在默默承受 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對精神的影響。鏡頭中有失業的工人,坍圮的廢墟,黑夜中游行的青年,揮舞著綠色的熒光的孩子……雖然不是捕捉死亡的時刻,卻在提醒我們這片土地每天都在經歷著怎樣的浩劫。陳琬的攝影很特別,我們不清楚她是刻意回避悲慘鏡頭還是對蒼涼世態心存樂觀,跟隨著她的作品,我們得以窺見,在炮火和廢墟之中依然留存著這個民族所信仰的安靜角落,對于這群不知未來如何卻還依舊要在這里生活的人們來說,路上已沒有不能承受的驚慌。
無獨有偶,莫妮可·杰奎斯(Monique Jaques)今年展出的紀實攝影作品也是以“炮火中的加沙新女性”為主題。攝影師以女性生活為切入點,記錄了不同年齡不同職業的加沙女性在戰亂中的日常生活,讓我們看到在加沙地帶這片滿浸苦難和戰爭鮮血的土地上,扎根于此的女性的真實生存狀態。與我們預想的不同,那并非充滿傷痛與灰暗,恰好相反,是極鮮艷豐富而具有生命力的畫面。自巴以沖突逐漸白熱化以來,加沙地區一直處于新聞媒體的放大鏡下,它給人帶來震撼、點燃憐憫之心的同時也遮蔽了許多只有“敲開車窗”才能看到的真實場景。這其實也是一種對紀實攝影既定規則的討論,作為兼具新聞性和藝術性的媒介,其選材和拍攝手法的多種可能性。但毋庸置疑,無論以哪種形式,都是為了盡可能向世界展現戰火之中人們真實的生活狀態以及對于宗教、武器與人性的反思。跟陳琬的作品一樣,杰奎斯的攝影也給了我們一個打開車窗的可能性。
陳琬曾在與VICE中國的對話中談到:“在我的體驗中,加沙最典型的特征甚至不是那些沖突,它最銷蝕人精神的一點,是那種孤立和被隔絕的狀態。我入境加沙的當晚,西奈邊界即宣布無限期關閉,加沙淪為孤島 —— 你永遠不知道邊界何時重開,讓你回到熟悉的世界。這種慢性的未知,可能是我所經歷過的最奇異的威脅。”縱觀近年來攝影師們對紀實攝影的藝術性的諸多嘗試,比起傳達恐怖和憐憫,更多的人開始關注個體對事件的體驗。攝影師將自己置身于事件當中,其作品所據的是攝影師的純粹個人視角,此刻,攝影師以其獨特的情感體驗去再現他所看到的世界,而并非代表一種文化或種族傳遞正義的聲音。這未嘗不是一種“回歸”,將姿態放低轉為平視,敲碎大巴車中以西方意識建立起的封閉世界,重回個體與個體之間的對話,沒有空乏的煽情,沒有夸大的恐怖,只有各路庶民包括攝影師自己看到的這個不一樣的亂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