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耀與尊嚴息息相關,在法蘭西這片土地上,人格與品質成為在財富之上的價值評判體系,從某種程度說,這也是歷史演進,文明進化過程中的重要一步。
對于旅行者而言,先驗主義是一種致命的偏見,它讓每個人從自我世界的價值觀去看待問題,判斷問題,從而草率地作出結論。如同西方世界帶著有色眼鏡看待我們一樣,我們也時常困頓其中,用僅有的信息臆想著即將抵達的世界,盲目而草率,以至于我們無法還原出一個真實的彼此,只有破碎的拼貼和淺嘗輒止的傳言。
旅行是一種體驗,是用開放平和的心態去體會不一樣的人文風情和價值體系,從而開拓自己的視野,面對法國尤其應該如此。從小到大,我們所有的書本和媒體給我們傳遞的信息都離不開法國人的“浪漫”,這個概念或許和五四時期最早游學歐洲帶來進步科學思潮的青年們息息相關,但在其后若干年的傳達中,“浪漫”也同樣被誤讀,被標簽化,被盲目崇拜。
法國式的浪漫似乎和巴黎的一切都緊密相連,從埃菲爾鐵塔、凱旋門到盧浮宮、塞納河,這座城市的男女似乎有享受不完的陽光和甜蜜。然而,如果我們走遍歐洲,我們不難發現,“浪漫”其實是整個西方文明里最基礎的,對細致和美好生活的追求。無論是地中海懷抱里的意大利和西班牙,還是風景如畫的瑞士,丹麥,對美的追求和直觀表達是西方文明里對生活價值的共同追求。而法國巴黎之所以稱為浪漫的發源地,和拿破侖時期奧斯曼的那次巴黎城市版圖定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19世紀末,奧斯曼大臣在巴黎發起的城市大規模建設把眼光延伸到了未來200年的城市版圖,這才有了今天我們所能夠看到的,古典又壯麗的巴黎。美,是一種需要時間沉淀的感覺,即便是在一個現代化高速發展下的巴黎,依舊在形態上完好保存了19世紀末的樣子。藝術的發展在巴黎這個城市留下了不滅的印記,從早期的浪漫主義到印象派,從工業革命象征的埃菲爾鐵塔到新藝術運動風格的地鐵站,巴黎成為整個歐洲藝術歷史的展示地。和固守于文藝復興的佛羅倫薩不同,巴黎是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化城市,在優雅的節奏里演繹著細致與唯美。然而,和我們所理解的膚淺層面的浪漫不同,法國人自我從不標榜“浪漫”,因為“浪漫”一詞作為外來語,本意就是小說化、故事化的,對于生活在那塊土地的人來說,所謂浪漫,是一種對生活的態度,如同勒孔特的電影《理發師的情人》一般,崇高而絕望。
在巴黎五光十色的藝術館、景點背后,還有一處旅行社幾乎不會帶游客前來的地方——拉雪茲神父公墓。在東方傳統思維里,很難理解如何能將一處公墓作為旅游的景點,而這一切也只有我們身臨其境時,才能真正體會到其中的價值。雖然有王爾德,巴爾扎克,拉封丹等不同時期的文學家藝術家在此坐鎮,但當我看到更多平凡人的墓地時,那種震撼感似乎絲毫不輸于名人墓地。拉雪茲公墓位于城市中一座小山丘上,寧靜幽美,綠蔭遮蔽,這里有簡單的墓碑,也有裝飾精美的雕塑,有一位傳教士的雕塑靜靜在這里躺了許多年,邊上是他的墓志銘和殉道的事跡。在平躺著的雕塑的手上,是游客和本地居民敬獻的新鮮玫瑰,每日不斷,似乎讓我們明白,生命即使結束,榮耀卻仍可光耀萬代。這不免讓我想起小說《山居歲月》里的情景,主人公的父親是一位普通的中學教師,但他卻始終把自我的尊嚴和榮耀置于利益之上,不為貪圖小利而擇捷徑行事。當我們再次去到拿破侖的榮軍院時,金色的穹頂和拿破侖墓地似乎同樣向我們講述著那些英勇善戰的法蘭西士兵們,他們靈魂里所散發出的榮耀之光。
然而,對于法國人而言,生命的榮光都是平等的。在印象派畫家莫奈的出生地勒阿弗爾不遠的諾曼底烈士墓,同樣向我們紀錄了半個多世紀前那場登陸戰役的兇殘與激烈。諾曼底如今是法國人十分鐘愛的度假之地,這里海天一色,連接著大西洋蔚藍的海水,當人們紛紛在享受著這美好時光時,法國人也會自發的為那些在諾曼底戰役中陣亡的將士獻上一束鮮花。更為讓人感慨的是,法國的學生們都會被老師帶來這些墓地,并不是刻意的愛國主義教育,而是呈現一段歷史,并讓他們銘記于心。
相對于諾曼底和布列塔尼地區的人來說,法國南部普羅旺斯地區則更將藝術與家庭的榮光結合于一體。去年六月末,我正與一幫朋友在南部自駕,在薰衣草大本營的瓦倫索勒小鎮,一件小事讓我們感受到那種來自于普通家庭的對于藝術的榮耀感。那天恰逢法國國家音樂節的前日,在我們的文化傳統里,國家節日似乎總是和休假、旅行結合在一起。任何由頭的節假日,國內都是景區爆棚,商家賺翻,更有坐地起價之類讓人心生厭惡的事情發生。而那天當我們饑腸轆轆地抵達瓦倫索勒,想要趁著法國音樂節每餐一頓時,卻發現所有的飯店都打烊歇業,大惑不解的我們難以體會“有錢不賺”是個什么心理。這時候看到一家家庭飯店,兒子從房間里搬出了鍵盤,媽媽抱起了吉他,老爸搬出了架子鼓,就在自家飯店門口的空地上敲敲打打了起來。不一會兒,所有原本迎接游客的小店店主都各自各地拿出了樂器……我們這才明白,在法國,國家音樂節真的是“國家”的,它屬于每個生活在這個國家的人,而不是形式主義的“政府”音樂節。每家每戶表演的都是屬于各自家族的,一路傳承而下的音樂與歌曲,對小鎮上的每個人來說,將自我家族傳承的音樂表演給游客,表演給世人,是一件嚴肅而認真的事情,這是一個家庭的榮耀。
在法國旅游另一條重要的線路便是沿著盧瓦爾河一路走過,看盡一幢幢沿岸的城堡。這些城堡雖然是旅游景點,但是其中不少都由家族運營。早些年,一些小城堡的游覽完全不似景點般買票進入,有導游導覽,而是很個人化地在門口寫上了開放時間——一般是每小時會有個工作人員出來開門,免費帶游客進去游覽。在很多人看來,修繕和保養城堡如此高成本的系統工程,不靠收門票如何能維持?但在那些繼承著城堡的家族看來,在經濟利益之上的是家族的榮耀,旅行者們愿意長途跋涉來到他們的家里參觀,是家族的榮譽,所以那些起初我們以為的“工作人員”,總會在不經意間透露出他們和這座城堡血緣上的關聯。
榮耀與尊嚴息息相關,在法蘭西這片土地上,人格與品質成為在財富之上的價值評判體系,從某種程度說,這也是歷史演進,文明進化過程中的重要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