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法國作家們在直面自我、人性、存在以及文明的道路上膽量十足,筆直地走下去,將各種幻覺揭穿,把可怕的現實呈現在我們眼前,這真實時而讓我們驚懼,時而讓我們墜入荒誕,然而最終我們將看清這個世界。
如果作家寫一部自傳,他會向讀者紕漏些什么?告訴你他的日常瑣事,成長經歷,創作經驗,或者是靈魂懺悔?作家們在講述自己的時候向讀者說了不少謊話,即便是懺悔錄也未必是誠實的,他們要么是對自己心靈深處的自省不感興趣,只言及他物,要么是打不開自己的心靈之門,只談論表面。在自傳里剖析自己并不是所有作家的興趣,而即便是感興趣,也未必有膽量做到絕對的誠實。
在眾多的作家自傳中,薩特的《文字生涯》是我讀過最痛快的一本。薩特從他的幼年談到他的成名,從早期的讀書生涯到他后來的寫作,窮根究底,將他如何成為現在的自己解釋得一清二楚。并不像人們對作家抱持的幻想那樣,才華來源于天賜,靈感得自于繆斯,薩特對自己成就的批判既冷靜又無情,撕破作家的面具,揭開尊嚴與體面的外殼,將這些成就歸因于一系列扭曲的人際關系和文化束縛,成為作家是一個病態的過程,而這樣深刻的發現卻要等到有足夠的勇氣敢于思考自我、直視內心之時才會發生。
思想需要膽量,因為真實并不是每個人都敢去直視的。人性以及自我之中被慣常的思想設下了諸多禁忌,這禁忌的背后也許藏著許多可怕的事物,等待著勇敢的思想者揭開。薩特在《禁閉》這部戲劇里激烈地表達了對他人的厭惡,主人公加爾散死去后在地獄里也不得安寧,身邊每個人的存在都在制約著自己的行為,當他在地獄里尋找尖樁刑具,聽差的告訴他每個人來到地獄都在尋找這樣的東西,直到那些與其同處一室的人們把他逼到無可奈何,他這才意識到,地獄里何須要用烤架這些刑具呢,他人就是地獄!在他的小說《艾羅斯特拉特》中,他也向人表達了同樣的憎惡,他計劃著去殺人,殺一個自己并不認識的人,然而就連這樣的計劃也未能引起他人的注意,直到他一怒之下終于向人開槍,結果又把自己置于無法擺脫的困境之中。直面存在的困境一樣需要膽量,薩特把這內在的虛無揭開,讓人們看到了這可怕的景象。
加繆與薩特一樣是法國存在主義的代表人物,盡管后來他們在思想上發生決裂,但他們的名字都被后人打上了存在主義的標簽。在《西西弗神話》這本書中,加繆把對人性的思考推向了無盡的荒誕,這樣的思考沒有顧忌到人的尊嚴,甚至打破了人生命的界限。他將自殺視作哲學思考面臨的唯一問題,而本體論等形而上的東西則是無關緊要的。人類的命運就像古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一樣,日復一日地推著石頭上山,這樣的荒誕感在每一個人身上閃耀著冰冷的光芒。思想的膽量再一次揭發了存在的意義,這意義讓我們看到可悲的現實,揭開這層意義的面紗,我們是否還能在這荒誕之中繼續生存下去,這再一次讓我們的靈魂受到了拷問。
思想的膽量一邊揭示著真實,一邊破壞著我們僵化的意識。然而我們終將面臨真實,就如同死亡一樣無法逃避。從18世紀到20世紀,法國作家們大膽地道出了各種各樣的真實,讓人們去正視。伏爾泰直言不諱地批評天主教會的陰險狡詐,撲滅了當時宗教的幻覺。另一位18世紀激進的作家薩德則把人類欲望的真實直白地供認出來,幾乎達到讓人難以忍受的地步。左拉在小說中真實地描寫人物的病態行為,司湯達坦白了人類的自利本能,紀德戳破了帶著假面的束縛人們自由的道德。這些法國作家們膽量十足,為自己惹來非議。這些勇敢的思想震顫著人們的神經,同時也讓我們越來越接近那個原本就存在的現實。
法國作家的膽量在于,他們在普通人停止思考的地方繼續前行,推開禁忌的柵欄,把思想擴大到更大的范圍。就連薩德這位臭名昭著的作家,也在20世紀被人們重新重視起來,阿波利奈爾將薩德的著作重新復活,而他本人也操起了情色文學的創作。薩德那些沖刷著人們道德觀念的作品,以及讓他幾度入獄的惡行,卻讓20世紀的哲學家們嚴肅地思考起來,巴爾特、巴塔耶、波伏娃都用自己的哲學觀念闡釋著薩德這個史上絕無僅有的人物。以至于人們聲稱,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誕生之前的兩百年,薩德已經用他的精液完成了同樣的作品。
邊緣化的議題被主流思想排擠了幾百年,到了20世紀,法國的知識界重新發現了這些問題的價值。中世紀的麻風病、精神病院、監獄、肉體刑罰,都開始以譜系學的形式被重新思考。這從法國哲學家的一本本著作中就可見一斑,如福柯的《性史》、《古典時代瘋狂史》、《規訓與懲罰》,巴塔耶的《色情史》等等。
這些法國作家們在直面自我、人性、存在以及文明的道路上膽量十足,筆直地走下去,將各種幻覺揭穿,把可怕的現實呈現在我們眼前,這真實時而讓我們驚懼,時而讓我們墜入荒誕,然而最終我們將看清這個世界。法國這個盛產作家的國度是一個多面體,但是他們那思想和書寫的膽量卻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