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邵帆近期正在麥勒畫廊盧森部舉辦他的個展“我看”,展出了以他的新水墨兔子為主的系列作品。同時香港巴塞爾博覽會也掛出了他的另一只美貌兔子。人們把它稱為“火爆了巴塞爾博覽會的中國兔子?!?/p>
藝術家的性情與作品之間,總是呈現出兩樣的關系,或是同步的和諧,或是不同步的相異。同步之意,即指藝術家與其作品,其貌相似。而不同步之意,自是指作品要往相反的方向去理解。邵帆的人與作品幾乎一模一樣,很含蓄,很安靜,很文人氣,彼此互為映照。從這個角度去體味他畫面透出的種種意境,可算是邁出穩當的一步。
安靜是潛心修持、對自我善加管理的一種衡態,人若無靜心,稍遇事由便如燭光晃動。心神不寧之下的作品,其燥動之氣,必然會傳染給看畫的人。邵帆的畫面,圖式對稱,筆觸或清晰或朦朧,一種自來舊的色調仿佛在強調對過去的偏愛,筆觸與色彩都非常講究,充溢著一種異樣的靜美。折枝的梅花,迷霧茫茫的山巒,眼神特殊的動物,甚至只是一根骨頭,一棵白菜,都成為邵帆主觀意識中要描繪的事物。他提煉它們,凝視它們,把它們當成聚焦的靜物進行抒寫,筆力沉穩,心亦沒有晃動過。
這是性情的邵帆,在與過去對話的邵帆?;诩彝λ挠绊懀窆疟〗褚呀洺蔀樗y以舍棄的世界觀。但他并不機械地復古,他的世界觀一定是他的眼睛審慎挑選過的,他的審美觀亦是經過仔細過濾的。因為對傳統有接受的胸懷,從他的審美延伸出去的審老或審丑,都顯出與美一樣的純凈與力量。他似乎是想把過去的光陰落實在自己的畫面中,再現一種人們忽略的歷史,關于美學的真正歷史。
古人對美的理解早慧而早熟,但在今天,人皆有愛美之心這句話其實已經并不符實。在美面前,懷疑與不以為然的態度才是更大的一種真實,甚至,基于強調思想的前提,要反對美才不至顯得那么淺薄。而邵帆是一個旗幟鮮明的唯美主義者,在他看來,世界有美才有道,人之所以為人而非再是猿,就是因為在漫長的進化歷史中遵循了美的法則。因之,對于美、美感或美學,邵帆有著明確的立場與永不歇息的一顆追求心。
如今邵帆的水墨兔子,是用一種近似于書法的用筆,S型那樣的筆劃,用無數筆的淡墨一層層地畫上去,由幾十萬筆而畫成。這種筆法,是北宋郭熙《林泉高致》里反復論述并加以完備的一個詞、一種表達方法:積墨。因積墨是淡墨,覆蓋多少層,兔子都有透明感,畫面因此神清氣爽,潤而不枯。這是邵帆賦予兔子的別樣面貌,是一只關于他的美學、他的思想和心境的兔子。論及心境,一如偏愛過去,邵帆在生活中更喜歡一種慢的速度。畫筆快了,兔子有火氣。人快了,所讀的書,所交的朋友,所學的樂器,都無法深加體味,那樣人生便有枯意了。只有生活慢下來,只有美,人生才能潤而不枯,畫亦如是。
兔子只是一個借口
我覺得美的力量大于政治和宗教,甚至大于文化,所以才有美學這樣的體系。
采訪時間:2014年5月9日
采訪形式:電話采訪
你的新展覽“我看”正在麥勒畫廊盧森部展出,過兩天你還要去香港參加巴塞爾博覽會,給我們勾勒一下“我看”的展覽現場吧。
“我看”開幕式我沒去,因為到歐洲一趟太耽誤時間。但展廳的布置我是知道的,共有兩個空間,進門的空間只有3件作品,迎面掛了一張我最近畫的水墨兔子。兔子近兩米大,是用特別有趣的一種近似于書法的S型筆劃,層層淡墨畫上去的,最后積墨積得很重,造出很大的一個形來,離近了看原作,墨最底下的一層還能看到,有透明感,遠看則是一個大墨點。完成這么一幅畫可能要幾十萬筆。第一個廳里就掛了這么一個兔子,又放了一根“明式系列”的木雕胡須,胡須也是兔毛的S型,它們等于是同一個元素,還放了一把透明的明式圈椅“曲院風荷”,圈椅的扶手與胡須的型又有了關系,3件作品彼此有呼應,是特別靜的一個狀態,把事情說圓了。內廳里掛出了七八張油畫,補充了我前幾年的一些作品,展覽因此變得厚實。香港巴塞爾博覽會送展的作品是一張3米大的水墨兔子,因為是新作品,所以想去看一下現場。
這么多年你在世界各大博物館舉辦了不少個展,你覺得你的作品和這個世界建立了怎樣的一種對話關系?
西方人對我作品的理解,讓人很驚訝。有幾個大博物館永久收藏和陳列了我的作品,他們是真的喜歡這些作品,他們的理解跟我畫畫的初衷很吻合。有些英國或法國的藏家,他們藏我的畫,就是掛在家里,如果掛好幾幅畫,就把我的畫放在中間。他們不是把畫放起來,說想看的時候才看,或是想著明年會不會增值去賣掉它。
以前一直熟悉你的椅子,它們拆了又組的結構令人難忘,但看到你的油畫,發現你還有另外一個世界。
近幾年畫油畫多于以往,而近一年,更濃的興趣轉到了水墨上來,也算是一個自然的安排,這是我對繪畫的一種情結。我從小就畫畫,因為父母都是畫油畫的,以至于我從小就沒有對于職業的困惑,認定自己就是畫畫的人。而做椅子很偶然,是父親收藏古典家具,我自己也喜歡買,天天端詳它們,有時就把它畫到畫里,后來覺得不過癮,就動手做,用老家具或用新木頭,組合或拆解,再組裝起來。我當時想花一到兩年的時間把這套想法做完,回過頭再畫畫,誰知一做就做了很多年,把畫畫的計劃推遲了。這似乎是人的懶惰或慣性所致,總在忙展覽。當然作品有許多變體,但我發現觀念性的作品不適合長期這么去變,在做完第一個系列時它的觀念性就已經完成,重復是沒有必要的。
我想回到繪畫上來還有一個原因,是覺得做家具跟繪畫有本質的不同,繪畫更具有手工的性質,一種手藝人的味道。
有一個批評家就說過,藝術家應該先把自己當手藝人看待。
我姥姥是滿族旗人,生在清末,從小上私塾,接受的早期教育很正統,小時候她給我們的家教就是當手藝人。她從亂世過來,經歷了民國、國民黨、共產黨到建國,所以她知道手藝人不管在什么情形下,在任何亂世都可以生存。她教育孩子的方法特別有意思,對我們說你們在家這么呆著,不如幫我做家務。但你們做家務活,不如出去見見世面,滑冰游泳交朋友。但你出去玩不如看看書,但看書還不如學一門手藝,就這么給繞回來了,特別生動、樸實。所以最終,我跟我姐姐還有媽媽都成了手藝人,繪畫是我們共同的手藝。姥姥的這些觀點對我后來的繪畫也產生影響,我確實是把繪畫當成手藝來看待的。想當藝術家是后來的事,或是別人安上的一個名。
我覺得你的畫很強調美這樣一個概念,而且畫面似乎故意處理出那種自來舊的肌理。你是隨性地畫出它們,還是其中有一個重要的脈絡?
我也沒有想到是這樣,也許跟我姥姥講給我的那些生活方式有關,我老覺得所有的老東西都是好的,所有的新東西都是差的。畫兔子也好,畫骨頭也好,無論是畫什么,一定都是借口。我畫兔子是因為有朋友送了我一只兔子,養在院子里,后來給它配對,又生了好幾只,所以就畫了它。但畫了兩年后回過頭來再仔細看兔子,特別吃驚,原來兔子長成這樣!我畫它時肯定不會對著它畫的,是看完它,有了我的理解之后再畫出來的兔子,等我把我印象中的兔子變成畫里的那個樣子后,看到真兔子反而感到很吃驚。
難怪你的兔子看上去是兔也非兔,你只是借用了一下動物的形,來表達你所想表達的東西罷了。你畫面里的那種寧靜,簡潔,好像從一開始就是這樣?
我覺得這與我小時的審美有關。走到今天,集中精力畫了六七年畫,我覺得可能比以前提煉出更多一些的東西,或是我骨子里本來就有那些東西,就是生活方式的一種質地。我姥姥留下來的幾件滿清的衣服就太好了,做工材料講究得不得了。最后這種影響變成一種理性出現在畫面里。藝術家最終是感性的,但最好的藝術家都有一個理性的框架,那個感性只是對理性的一點點超越。
木心說“美貌這個表情的意思就是愛”,我覺得從這個角度去理解你的作品比較貼切,它們很悅目,讓人想一看再看。
我覺得美里還有一個意思,就是“慈”,慈悲的慈。它有原諒、寬恕、憐憫的含義在里面??吹揭粋€人有錯誤,但能理解他,寬恕他,這就是慈,比愛還多了一點點。姥姥不僅讓我成了手藝人,還給了我慈,畫里或許也隱藏了這些,人們愛看它,只是從畫中讀出了隱藏的這些意思。
我可不可以理解為,其實你對傳統比較偏愛?你講宋代是你最欣賞的朝代,那里有什么東西這么吸引你?
我覺得宋朝以來,整個中國是很審美的,也許別人覺得審美沒什么可提的,但這只是人們把它當成了一個簡單化的審美,我覺得美的力量大于政治和宗教,甚至大于文化,所以才有美學這樣的體系。人類是猿進化的,為什么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不再有毛了?這幾乎是科學家想不通的事,我覺得可能就是審美的力量。上億年的進化當中,物種的審美是最根深蒂固的。人最后區別于猴子,是因為他的審美過強,這已經成為我們的根,我們的基因。
你對“老”與“舊”的理解也讓我挺詫異的,為什么在你的理解里,老是一種境界?我們傳統里的關于老的美學觀,其實今天是不存在的。
審老是一種特殊的審美。從1840年的鴉片戰爭始,中國文化人集體調頭面向西方。西方真正好的東西我們沒有完全學到,反而把自己的好東西丟掉了?,F代藝術以后,我覺得審老與審丑都放在了審美的這個大概念里,只不過審老只在中國文化里存在,西方是沒有的,他們認為老是貶義,沒有那么多豐富的內涵。而在中國,雖然今天我們的文化受西方的影響很大,但這個“老”字在中國人的心理上、倫理上以及日常生活里還在,沒有完全消失。所以我的繪畫有審老的審美在里面,我們早已忽略了這種美,所以我才要重新提出來。我覺得審老的香火還沒有完全斷,今天不回去,那就沒有了,二百年后這個根徹底就斷掉了。按照今天的發展,老說中西方文化結合,但兩種文化的融合一定是以喪失弱勢文化的特點為代價。所以要復興有些東西,就在今天??赡芤驗槲沂?0后,還有使命感。
所以我認為你的作品,對傳統文化借鑒得比較深,也很溫和,對文化符號的運用很微妙。
有人說今天的藝術家用中國文化的符號過多,我覺得是好事,至少我們開始關注文化符號了。重新認識自己的文化有一個過程,那我們最先想到的肯定是符號化的東西。而我卻想找到那些符號的原動力在哪里,我比較關注宋代,因為當時的皇帝趙佶不要人關心政府,不要人關心國家大事,他讓大家都做藝術做文化,他主導了一個唯美的時代。因為這樣最后政治變得很弱,外敵一來國家就完了。如果那個體制放在今天是特別好的,因為沒有侵略的問題。歷史要那樣順著過來,咱們今天就是一個藝術大國。可惜今天國家的格局那個時代沒有,皇帝的想法早了一千年,他前衛了一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