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父愛來到城市

1.

這天在公司加班，直到夜里10點多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剛走到小區(qū)門口，就看見昏黃的路燈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寒風里徘徊——是父親。

我特別驚訝：老爺子這么晚了為啥還不進家，莫非是趙慧不懂事，惹他老人家生氣了？趙慧是我的妻子，心眼不錯，就是脾氣有點倔。不過憑心而論，她對老人還算尊重，自從父親來家，不但一日三餐照顧周到，還人前人后“爸”長“爸”短地叫得親熱。誰知幾天不到，她就給我來這兩面三刀的一套，這個敗家媳婦！

“好你個趙慧，竟敢大半夜將我爸趕出去，回去我一定好好修理你！”我不由分說就嚷了起來。父親趕緊站出來澄清，他說這事跟別人沒關系——只是自己睡不著，想下來遛遛彎兒，“小濤，趙慧是個好媳婦，一直都對我挺好的，你不要瞎想了！”

我清楚父親在包庇媳婦，大冷天的半夜里，他不在暖和的屋里呆著，非要跑到樓下，不是生氣了是什么？父親見我生氣，才支支吾吾地說出了真相：他是煙癮犯了，怕在家里抽影響媳婦和小孫子，才一個人悄悄地下到小區(qū)花園里抽，過足了煙癮準備上樓時，突然聞到自己身上的煙味刺鼻，他就在樓下等了一個多小時，想等身上的煙味散了才進家。

父親的一席話，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起了我們小時候，他一邊抽煙一邊給我們姐弟講故事的情景，那是多么溫馨的一幅畫面。父親中年喪妻半生孤獨，煙是他最親密的愛人?？墒俏覀?，唉！

我沒有想到，由于彼此生活習慣的不同，竟會讓父親如此委曲求全。

2.

我10歲那年母親得了癌癥，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積蓄后，仍下了我和13歲的姐姐撒手人寰。沉重的打擊差點擊垮了父親這個原本精壯的漢子，他的身體迅速衰老了，滿頭黑發(fā)變得斑白，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老上10歲。幸好有我和姐姐，一雙兒女成了父親生活的精神支柱，為了我們，他倔強地挺了下來，逐漸走出喪妻之痛的陰影。

父親沒有續(xù)娶，一個人承擔起了所有重任，既當?shù)之攱?。農(nóng)忙時，他在家里種地，莊稼收割后，他就去附近建筑工地上打零工，硬是將我和姐姐兩個都撫養(yǎng)長大，并且雙雙上了大學。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和姐姐既懂事成績又棒，這是父親最驕傲的事情。他每天累得身體要散架，但一看到滿墻的獎狀，就又充滿了力量。

父親雖然樂觀，但內(nèi)心始終是孤獨的，寂寞的日子里，唯一能慰藉他的，是香煙，只要一煙在手，父親便覺得氣定神閑，所有的煩悶都拋到了九宵云外。

大學畢業(yè)后，姐姐回到了離家不遠的縣城教書，我則留在省城發(fā)展，戀愛，結(jié)婚，生子，生活逐漸好轉(zhuǎn)。我多次回鄉(xiāng)接他跟我們同住，他都不愿意，說城里住不慣。我只得每月一次跑回去看他，并囑托姐姐多照顧家里。

兒子5歲時，一番好說歹說，父親終于同意跟我們到省城來住。我的理由是我們夫妻倆上班都忙，沒時間接送兒子。這是招殺手锏，一下子擊中了父親的軟肋，他二話不說收拾行李跟我們回來了。

其實兒子的幼兒園跟趙慧的單位相鄰，她每天上下班就捎帶著接送了，這樣說，只為了父親能安心和我們住。

來到城里沒幾天，原本性格開朗的父親，面對著高樓大廈、車水馬龍，一下子變得不知所措了，再不復往日快樂自信的模樣了。

我家住在18樓，關起門來的小房子讓父親覺得憋悶，他站在陽臺上向外望，滿眼的只有對面的樓房，一個個格子的窗，這令他眩暈。去街上轉(zhuǎn)了一圈，一排排相同的樓房又讓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只能看著樓房的數(shù)字打轉(zhuǎn)，轉(zhuǎn)到頭暈眼花。衛(wèi)生間緊挨著廚房，父親不好意思上廁所，他害怕沖馬桶的水聲讓媳婦聽到。帶他去商場，父親站在電梯旁猶豫了半天，緊抓著我的手一步跨上去，結(jié)果嚇出了一身冷汗……這些都不算什么，最令父親難受的，他不能在家抽煙，因為電視上說，孩子吸了二手煙，會對大腦有損害。父親拼命地忍著，忍著，終于忍不住了。

父親在寒風中的樣子著實令人心酸，但是孩子的健康也不能掉以輕心，真是進退兩難。想了想，我對他說：“爸，你以后想抽煙就在陽臺上抽，不要大老遠地跑下樓來，凍壞了怎么辦？”父親張張嘴，想說什么，欲言又止了。

3.

得到我的許可，父親不再下樓過煙癮，只是躲在陽臺抽，不過吸得很不盡興，只吸上兩口就趕緊掐了。一連多日他都悶悶不樂的，吃飯走路都懶洋洋的。半夜起來上廁所，我看到他一個人在陽臺上唉聲嘆氣，還時不時地望著外面的天空，發(fā)呆。

我知道，父親是想家了，他想念他那些朝夕相處的老朋友，還有那隨心所欲的鄉(xiāng)村生活。但是從始至終，父親都沒有說過一句回家的話，他害怕我擔心。

父親為什么不能融入我們的生活呢？回到床上，我反反復復想了很久，最后才理出個頭緒。雖然我也是農(nóng)村出身，但自從上大學起就開始接觸城市生活，早已習慣了城市的一切，但父親在農(nóng)村生活了幾十年，長期的習慣讓他不容易接受新生事物，所以一直難在城里扎上根?！绻胱屃晳T了農(nóng)村生活的父親踏踏實實地在城里過些日子，我必須好好地幫助他，更不能在他做的不合事宜的時候給予否定和批評。

于是，在和父親的相處中，我便耐心地適應他，并悄悄開始改造他。

父親出門不愿坐出租車，寧愿走路。他覺得空調(diào)車空氣很難聞，我就給他買了輛電瓶車，讓他學著慢悠悠地騎；父親害怕坐電梯，最討厭上超市買菜，我就不帶他去商城，只帶他去菜市，讓他在滿堆著水果蔬菜的地方找回作為農(nóng)村人的自信，父親喜歡上了去菜場買菜；父親不習慣天天洗澡，刷牙也是匆匆了事，我就擠好了牙膏看著他刷，并在他的身邊數(shù)數(shù)計時。父親怕別人聽到，于是保證刷3分鐘。晚上，我放好一缸溫水，讓他躺進去慢慢泡，我給他搓背，搓得全身舒服，父親一邊趕我出來，一邊樂呵呵地說：真舒服！以后，他就主動去沖沖泡泡，頭發(fā)指甲都洗得干干凈凈……

現(xiàn)在的父親，已經(jīng)融入了現(xiàn)在的生活。周末我們?nèi)胰ス珗@玩。面對湖水綠地，父親心情舒暢，跟我們說了好多人生的道理，聽得我都驚訝萬分，我從沒想到父親竟然這么健談。趙慧忽然對父親刮目相看：“你瞅咱爸，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很像個學問人呢?！蔽艺f：“那是，老爺子本來就是個聰明人，只要心情舒暢了很快就能適應的。”

4.

每天早上，父親把兒子送到幼兒園后，開始騎著電瓶車在城市里轉(zhuǎn)悠。這是兒子居住的城市，他要千方百計地適應下來。有一次他轉(zhuǎn)得太遠了，差點迷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摸回來。我很擔心他的安全，就把我的電話號碼大寫在一張紙上，連同手機一起放在他口袋里，一遍遍地教他用，不放心地說：“你如果迷路了，只要站在原地別動，我就能找到你?！?/p>

父親笑笑，把電話號碼裝在上衣口袋里，結(jié)果一次也沒有用過。

為了全家人和身心健康，也為了自己的身體，父親聽從醫(yī)生的勸告，狠狠心戒掉吸了20多年的煙。煙戒掉后，困擾父親多年的老慢支居然好了，整個人都顯得神清氣爽。

父親努力適應著城市生活，適應著我們的節(jié)奏，他學會了用洗衣機，用天然氣，用微波爐，還學會了上網(wǎng)，每天在網(wǎng)上和五湖四海的老年人嘮嗑，還交了好幾個網(wǎng)友。

傍晚陪父親散步，問他，你還想家嗎？父親對我說，哪里有我的兒子，哪里就是我的家?；▓@邊的小路上，另外一對父子在上演天倫之樂：一歲多的小兒子在蹣跚學步，他年輕的父親站在遠處，鼓勵他大膽前進。一瞬間我有些恍惚，曾經(jīng)很多年前，我也是那般蹣跚的模樣，站在我前方的，該是曾經(jīng)年輕的父親？而現(xiàn)在，是我引領著父親，開始在這個城市蹣跚起步——或許等到若干年，這對父子的關系也像我們一樣，由兒子引領著父親，向著新的生活進發(fā)？

當我們逐漸長成“參天大樹”，而我們的父母，卻在逐漸老去，面對變遷的時代他們何嘗不是小孩學步似的蹣跚模樣？當父愛來到我們的城市，肯定有很多的不適應，作為子女的我們，要耐心，像教小孩子學步似的努，力讓父愛在城市的里扎穩(wěn)腳跟，越走越堅實。責編/馬沖沖ma-ch-ch@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