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伊克巴爾

拜讀伊克巴爾的詩歌作品絕不能抱著隨便的、無所謂的心態(tài)，這或許是初讀他詩作的人們腦中所產(chǎn)生的第一印象。可以說，伊克巴爾所作的每一首詩都包含著其要表達出的深刻思想與含義，幾乎沒有單純的詠物寫景之作，因而，他的詩作無論是在形式上還是內(nèi)容上都顯得十分工整與嚴肅，篇、段、句皆如錘煉所成的沉甸甸的金箔。尤其是伊克巴爾的一些無題詩，雖非字字珠璣，但絕無臃腫多余的東西，精辟得像座右銘一般。這種創(chuàng)作特點與中國唐詩宋詞中一些純粹為描寫景物或酒桌筵席上的應(yīng)酬之作有著明顯區(qū)別，似乎過于正經(jīng)而缺乏了一些鮮艷的色彩與美感。但是，我以為這正是詩人伊克巴爾為人所推崇的地方所在，他只為表達思想、傳遞理念而抒情創(chuàng)作，正因如此，他的詩歌中才有著如此震撼人心的沉雄感與力量感。

伊克巴爾早期與中期的作品多是表達對祖國的摯愛與贊美，并發(fā)出了人民在殖民主義統(tǒng)治下的呻吟和反對異族統(tǒng)治的怒吼，呼吁各族人民摒棄宗教紛爭，相互團結(jié)，并為祖國獨立自由而戰(zhàn)。對于西方殖民主義、資本主義的憎恨與反抗，是伊克巴爾詩情的一大方面。從其為悼念列寧去世而創(chuàng)作的長詩《列寧》的片段中可以看出，伊克巴爾清晰而準確地看清了祖國苦難的根源所在：

一人得利，千百萬人死亡！/什么科學(xué)、哲理、策略、政府，/唱的是平等，喝的是人血！/酗酒、淫逸、事業(yè)、貧窮，/歐洲文明的勝利品何止這些？/……但在你的世界里，/工人和勞苦大眾的日子多么痛苦難熬！

可見，在當時殖民主義、資本主義的統(tǒng)治下，到處都是被剝削壓迫的工人階級和勞苦大眾。這種造成東方各族人民受苦受難的西方資本家及其制度，尤其是掩飾西方資本主義罪惡的虛偽文明，都是伊克巴爾于詩歌中大力加以揭發(fā)與批判的。就是在這首《列寧》中，伊克巴爾極為精辟地指出：

東方的上帝是歐洲白人！西方的上帝是亮光閃閃的金屬！

這里的“亮光閃閃的金屬”所指的自然就是那些資本主義商人從殖民地掠奪的金銀寶物與其它不法利益，闡明了追逐金錢的白人殖民主義者統(tǒng)治著東方、統(tǒng)治著印度的事實。“上帝”一詞的出現(xiàn)更是生動而鮮明地將他們唯利是圖的丑惡嘴臉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伊克巴爾向工人們揭示“資本家喝你們的血，吃你們的肉”，如此一來，“剝削”一詞的本質(zhì)就被赤裸裸地暴露在陽光下，被認得一清二楚。此詩字里行間中充滿著憤怒與不屑之情，將批判的矛頭、筆墨的刀戟毫不掩飾地直接對準了千丑萬惡的資本主義。

伊克巴爾對資本主義、殖民主義的恨不僅僅停留在展示現(xiàn)實的血污與災(zāi)難上，他更通過自己的詩歌來號召、呼吁人民大眾團結(jié)起來，奮力抗爭。列寧在《亞洲的覺醒》一文中曾指出：“繼俄國1905年的運動之后，民主革命席卷了整個亞洲——土耳其、波斯、中國。在英屬印度，動亂也在加劇。”這時的伊克巴爾正如同革命道路上的一盞明燈，喚醒了人民，照亮了他們的心，也撕下了敵人、資本家虛偽的嘴臉，將他們的丑惡展示在人民面前。伊克巴爾曾說過：

殖民統(tǒng)治者不僅把勞苦大眾驅(qū)使為奴隸，而且把他們的心靈也奴性化了。因此，我的詩歌就是要打碎人們心靈上的桎梏。

在伊克巴爾大量的政治類、革命性的詩歌中，出現(xiàn)了眾多帶有口號性、號召性與激勵性的語言與詩句，如《致旁遮普農(nóng)民》中的“砸碎一切種族和部落的偶像，/打碎一切陳規(guī)陋習(xí)的鎖鏈！……世界要親密無間團結(jié)一致”，《時代》中的“新的世界正在誕生，舊的世界——歐洲賭棍們的賭窯，定被摧毀”，等等。正因如此，伊克巴爾歌頌俄國的十月革命，將十月革命的勝利稱作是“誕生了新的太陽”。他是最早歡呼十月革命與歌頌列寧的南亞詩人，可謂是從單純地揭露、揭示社會矛盾的啟蒙詩人走向了革命詩人之路，伊克巴爾的反抗思想與革命進步思想于其中展現(xiàn)無遺。

伊克巴爾不僅在政治詩中加入了富有號召性與鼓舞性的詩句，更為可貴的是他還善于將哲理性思考與政治批判有機結(jié)合起來。但是，這種哲理性并非單純而抽象的說教行為，它是包含在詩中所引用的典故、形象或是景象的字里行間中。1923年，伊克巴爾出版了他的第三本波斯語詩集《東方的信息》，這是一部哲理性很強的抒情詩集，它深受歌德的《西方與東方合集》的影響。德國著名抒情詩人海涅在其所著的《論浪漫派》一書中如此評價歌德的這本詩集：“歌德在此把最令人心蕩神迷的人生享樂變成詩句，這些詩句是那樣的歡樂輕柔、那樣的飄忽空靈，不由人感到驚訝……”這番話大概也適合于評價伊克巴爾的這部《東方的信息》，將他稱作是“東方的歌德”或許也并不為過。

伊克巴爾的詩歌把深刻的哲理性和它在詩中的具象體現(xiàn)融合成一體，使之形象而不膚淺，深奧又不顯空洞。因此，伊克巴爾詩中的哲理雖不是讀上一遍就可參透其中的禪機，但也絕不是抽象難懂的。細細咀嚼伊克巴爾的哲理詩后，我們大都能夠順利理解詩人于詩中表達出的思想與道理，進而深感大有收獲。從《現(xiàn)代人》一詩中我們即可理解其中的道理與奧妙：

愛已不復(fù)存在，智慧像蛇一樣咬住它，/它不能使智慧服從目光的命令。/可嘆這個探求行星軌道的人，/不能在自己的思想世界里旅行。/它被困在哲理的迷途上，/至今對是非利害分辨不清！/它雖然能夠捕捉太陽的光線，/卻不能把生命的黑暗變成黎明。

這是詩人的一首富于哲理性的批判之作，詩中指出了受西方文明培育的人們雖然頭腦聰明且科技發(fā)達，但是卻喪失了愛心與良知，只為追求金錢利益而活的可悲的人生，即使得以上天入地、神通廣大，其靈魂也只是始終活在黑暗面之中。的確，“智慧”這種東西帶有著一定的兩面性，因而其在《圣經(jīng)》中才被稱為“禁果”。手握智慧、科技的人們應(yīng)該清楚如何使用這份力量，正是由于擁有力量才更要對這力量有一份自覺。善用智慧與科技定將創(chuàng)造出一片繁花似錦之象，反之的話則是在制造災(zāi)難、傷害他人。如同詩中被“智慧”所咬住的“愛”一樣，真的是人在掌握控制“智慧”嗎？被力量感、征服感所充斥的人心大概早就成為了所謂“智慧”的俘虜了，不斷增長的“智慧”驅(qū)使他們更加無所顧忌地濫用那份力量。因而我以為，詩中第一句“愛已不復(fù)存在，智慧像蛇一樣咬住它”中的“它”字大概不僅僅是指被咬住的“愛”，更是指向了全部的人心與理智。“它不能使智慧服從目光的命令”一句似乎也證明了這一點，當“智慧”為人們帶來的力量過于龐大時，很多人就不自覺地成為了為“智慧”的力量所驅(qū)使的罪惡的、侵略的工具，而不再去控制自己，控制“智慧”。

“它被困在哲理的迷途上，至今對是非利害分辨不清”，此句直白地點出了西方“文明世界”早已為侵略野心和物質(zhì)貪欲所充斥，曾經(jīng)的“探求行星軌道”的偉大志向與追求已變成了行罪惡之事的工具，往昔的光芒榮譽無不湮沒于無盡的心靈黑暗之中。伊克巴爾于這里所寫的“哲理的迷途”指的大概正是人們心中善與惡、美麗與丑陋、惡意與良知的矛盾的迷途，被困在這里、迷失在這條道路上的人忘記了最初的理想與方向，最終滑入深淵，成為惡行的幫兇，助紂為虐。最后兩句的“它雖然能夠捕捉太陽的光線，卻不能把生命的黑暗變成黎明”依然是在闡述文明進步未能造福世人，而是給人們帶來了巨大痛苦的道理與悲哀。智慧的火花、科技的發(fā)展本應(yīng)照亮人類前進的道路，如同詩中“太陽的光線”一般。但現(xiàn)在，這些光亮已被“生命的黑暗”所掩蓋，連“黎明”都是那樣的遙不可及。

此詩中，伊克巴爾為了說明和表達其批判的對象與思想，把抽象的概念與具體的意象結(jié)合了起來，造成“智慧”與“蛇”、“思想”與“旅行”、“哲理”與“迷途”、“生命”與“黑暗”這些組合元素。再將這四對存在著矛盾的概念與具象置于詩中，形成一種前后聯(lián)系且有一定跳躍性，同時不違背邏輯的效果。讀此詩，我們既會為其中的哲理進行思考，又會因具象化的意象而想象，感性認知與理性認知都被熔鑄在一起了。實中有虛，虛中有實，進而虛實結(jié)合，哲理性與藝術(shù)性的完美結(jié)合，正是這首《現(xiàn)代人》最為值得稱道與回味的地方。

除去政治類與哲理類詩歌外，伊克巴爾還創(chuàng)作了一些無題的四行詩。如果說詩歌的藝術(shù)其實是一種語言文字的精煉藝術(shù)的話，那么伊克巴爾的這些四行詩大概可稱得上是將其詮釋得最為恰當?shù)淖髌分唬纾?/p>

時代魔輪日夜運轉(zhuǎn)，/昨日流逝唯余現(xiàn)在。/未來過往都是虛空，/今朝虛度時不再來。

此詩中，伊克巴爾將他在作詩方面的構(gòu)思精巧與詩格工整的深厚功力展現(xiàn)到了極致。詩作所表達的含義簡單易懂，即時光飛逝，珍惜時間，過去已經(jīng)時不再來，而一味遙望未來也不是腳踏實地的作風(fēng)，因而我們要做的就是抓緊現(xiàn)在的時間，避免人生虛度。縱觀全詩，其簡潔程度非比尋常，可見句句都是錘煉所制，給讀者呈現(xiàn)出的外觀則是高度凝練得如同格言箴名一般。短短數(shù)言中無一個多余無用的詞匯，但卻極為準確地將時間的本質(zhì)與珍稀程度表現(xiàn)無遺。伊克巴爾對于“時間”的哲理性思考通過此詩凝結(jié)成結(jié)晶一般，尤為值得人們捧在手心仔細端詳，認真思考。

的確，伊克巴爾的詩歌值得我們?nèi)ゼ毤毱肺叮脑娖且活w顆大大小小的珍珠寶石，其圓潤光澤之美是不能采取那種砸碎后揀出的如碎片樣的單獨詞句去欣賞的，唯有將其詩作逐字逐句地通讀閱覽，深入體味伊克巴爾的情感與思想，才能夠完全領(lǐng)悟詩意。作為詩人，伊克巴爾以其獨特的詩風(fēng)和詩藝開創(chuàng)了印巴詩歌和伊斯蘭詩歌中的“伊克巴爾派”，其中所包含的思想與哲理是穆斯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更是巴基斯坦立國的思想之本。可見，伊克巴爾的詩歌及其思想不愧為是穆斯林世界乃至全體人類的寶貴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