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泥鰍的家就在柳泥塘的邊上,他家的房子快趴架了,房子整體向西面傾斜,靠向柳泥塘的那面墻由于長期受到水汽的侵蝕,已經越來越孬了,沒事的時候,泥鰍靠在墻角打盹兒,恍惚中都能聽到有泥片從墻上脫落,噗通掉進水中的聲音。
那天,泥鰍的姥爺打魚回來,他費力地把沾滿稀泥的大靴子脫掉,腳上還冒著裊裊的白氣,然后便從邊上拿起一個白漆盆,舀了半盆水,解開系得死死的塑料袋,撲通撲通地把里面的幾十條泥鰍倒了進去。泥鰍看著泥鰍,又看了看姥爺,沒動。
“來吧!泥鰍,姥爺給你打了點泥鰍,吃飽了就跟你‘爸媽’走吧,跟姥爺在一起,說不上哪一天就連泥巴都吃不上了。”
泥鰍知道姥爺說的“爸媽”是誰,“爸媽”都來他家很多次了,最近一段時間他們來得特別頻繁,一個星期能來兩趟,他不喜歡“爸”,“爸”長得很粗,穿個西服,挺個大肚子,臉上還凈是坑坑洼洼,對于“媽”,他也沒什么感覺,就是覺得她的臉很白,沒有血色,還有就是太瘦了,拿根筷子在眼前一比,都能把她整個人擋住。
泥鰍看著盆里的泥鰍,一條纏著一條,一條又從另一條身體里鉆出來了,一盆的泥鰍,他看著有點迷糊。于是,他就不看盆里的泥鰍了,他開始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他看到水里的自己腦袋尖尖的,頭發黃黃的,皮膚黑了巴黢,還反著亮光,他對著水里的自己一齜牙,露出了兩排細小的牙齒,他笑了,隨手打花了水中的倒影,他覺得水里的自己真像條活泥鰍。
泥鰍趿拉著姥爺的大鞋,快走到炕沿邊時,腳脖子一歪,腦袋就磕向了炕沿,他家的炕沿不硬,沒事時,他就喜歡順著炕沿縫摳,摳著摳著總能摳出木屑,那些木屑軟軟的,不過今天不小心磕在炕沿上,還挺疼的。
他捂著眼角,捂了一會兒,又揉了揉,他看到姥爺并沒注意到自己磕著了,他也沒出聲,因為他覺得最近姥爺好像突然不愛自己了。
他捂著眼角靠著西墻歪著,姥爺的后背正對著自己,姥爺給自己做菜呢,做的是泥鰍。他喜歡吃泥鰍,他吃泥鰍喜歡整條吃,拎起一條泥鰍,盤進嘴了,也不吐刺,嚼巴嚼巴就咽進肚里。對于他的這種吃法,姥爺很不高興,一次,姥爺甚至為此倒掉了幾乎整盤泥鰍。不過,最近他吃泥鰍,卻故意整條整條吃,對著姥爺,拿筷子夾住泥鰍的尾巴,挑得高高的,然后放進嘴里。但是姥爺再也不管他了,一次他不小心吞進了整條泥鰍,憋得都喘不過來氣了,姥爺也沒多看他一眼,后來好不容易泥鰍滑進了胃里,他才算撿回了一條命。
泥鰍迷迷糊糊的,恍惚中聞到了肉香,同時,在那泥鰍的腥香中,他還聞到了絲絲縷縷的煙塵混合著汽油的味道。
他們來了?
泥鰍醒了一半,抬頭看看窗外,柳泥塘邊柳樹的柔順枝條隨風拂動,蕩蕩悠悠,好似催眠的鐘擺,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漸漸的,他又有點迷糊了,等他再醒時,姥爺的泥鰍已經做好了,未上漆的飯桌邊坐著三個人——姥爺、“爸”和“媽”。
他們真來了。
泥鰍坐在空位上,左邊是“爸”,右邊是“媽”,對于這樣的位置,他有點不習慣,平時,他都是坐在姥爺的身邊。
“吃菜吃菜。”
姥爺率先打破沉寂,夾起一條泥鰍想放進泥鰍的碗里,不過轉念一想,又送向泥鰍“媽”的碗里。
“不用不用,我們吃過了。”
“媽”擋住了姥爺的筷子,然后順勢把泥鰍倒向了泥鰍的碗里,然后看著泥鰍。
泥鰍看到“爸媽”就不高興,他也不想看姥爺,他夾緊碗中泥鰍的尾巴,提得高高的,抬起頭,張開嘴,眼睛锃亮地看著“媽”,放開筷子,泥鰍就順著喉嚨鉆進了他的腸子,然后落進他的胃。
他覺得自己的胃一墜,同時,也看到“媽”變了臉色,“爸”哼了一聲出去了,接著“媽”也跟著出去了。
在屋里,姥爺低著頭不吱聲,泥鰍支起耳朵聽窗外的動靜。
“我看那孩子就是‘唬’,哪有那么吃泥鰍的!那不得噎著!我看就不該來領孩子!”
“不是……那孩子對咱們不太熟悉,我看可能有情緒……”
泥鰍聽著外面“爸媽”的爭吵聲,心里覺得很得意,吵吧吵吧,吵翻天吧,你們再也不來才好呢。于是他又夾起一條泥鰍,照樣又吞了一條,后來,他聽到窗外再次響起了汽車的聲音。
后來,好些日子,泥鰍都沒再看到“爸媽”,他覺得他們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那是一個下雨的日子,雨前,通鎮刮了好一陣大風,泥鰍家的房草被刮跑一半。晚上,雨停了,泥鰍聽著滴答滴答的漏雨聲,蓋著有些潮濕的被褥,覺得到處都黏糊糊的,怎么躺都不舒服,于是他就來回翻身不停地折騰。
“別折騰了,跟著姥爺你肯定得遭罪,以后姥爺死了,你咋整?”
“那我也不去。”
泥鰍在被窩里鉆來鉆去,怎么也找不到一種舒服的躺法。
“明天我去找你‘爸媽’,明天就去……”
泥鰍聽著姥爺睡覺前的嘟噥聲,心里憤憤不平,后來姥爺睡著了,屋里就剩滴答的水聲,于是,他開始數著雨水滴落的次數,數著數著,眼前開始模糊,模糊……
第二天早上,泥鰍醒來時,屋里不見了姥爺,桌子上擺著昨天晚上剩下的飯菜,他吃飯時,覺得胳膊有點癢,撓了兩下,繼續吃,最近他可能在長身體,吃得格外多。
中午,“爸媽”來了,坐在無漆的毛桌子旁,“爸”一言不發,“媽”看了看四處漏水的老屋,說:“還是讓這孩子去我家吧,在這兒住時間長了,別再住出什么病來。”
“我餓了,想吃泥鰍。”泥鰍突然說。
“這孩子,吃啥不好,非得吃泥鰍,來,媽給你帶來了一大包好吃的。”說著,“媽”從邊上拎起一只鼓鼓的塑料袋,同時,她看了“爸”一眼,“爸”的臉色更難看了,坑坑洼洼的臉上出現了一條條的扭曲,眉頭還擠出了一個大疙瘩。
泥鰍看著“爸”奇怪的表情,心里就高興。對于“媽”送來的吃的,他也不客氣,撕開塑料袋,一大堆零食散落在地上,他注意到一只青色的果凍轱轆到了腳下那只果凍,青色中泛著油光,揭開上面一層皮,泥鰍用指尖在果凍油滑的表面劃了一下,笑著對“爸媽”說:“這玩意兒摸著咋和泥鰍一個樣呢?都滑溜溜的。”
泥鰍注意到“爸”的臉又長了,“媽”的表情有點掙扎,她看著泥鰍,好像要說:“這孩子,咋哪壺不開提哪壺呢?能不能別提泥鰍了,你看你爸都不高興了。”不過“媽”看了一會兒,沒說出口,轉而看向“爸”,好像要說:“這孩子還小,不懂事兒,你倒是露個笑臉呀,要不這孩子能認你當爹嗎?”
“媽”用乞求的眼光看了“爸”一會兒,后來,她覺得丈夫好像不太可能給泥鰍笑臉,他能坐著不動就很不錯了,于是,她開始有點后悔了,這次不該拉著他來。
“咕咚!”
泥鰍像吞泥鰍一樣生吞了一只果凍,吞完果凍后,他還舔舔嘴唇,道:“味兒太淡了……”
“爸”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媽”的臉色也變得不太好看了,在這間四處漏雨的小屋子里,雨水流到了地上,流到了泥鰍的腳下,泥鰍踩著地上的泥水,泥水濺起的水花打在了“爸媽”的褲腳上,“媽”潔白的褲腿被洇濕了,仿佛潔白的宣紙上潑灑著水墨的山水畫。
泥鰍越看越好看,越踩越撒歡,最終,在他如鼓點般踩落的雙腳下,“爸媽”走了。那天姥爺蒼老的面容又多了幾道皺紋,姥爺伸手想打泥鰍一巴掌,但手都揚起來了,最終還是沒落下。
秋天的雨不大也不小,落在身上透著涼意,在連綿不絕的秋雨的侵襲下,泥鰍家的屋里已經泥濘不堪了,姥爺天天穿著打魚的靴子,泥鰍天天穿著姥爺的大鞋。泥鰍有點瘦了,臉瘦了,腦袋還是那么尖,身體又長長了,皮膚黑黑的,里面還透著青。姥爺看著泥鰍黑瘦黑瘦的小臉,一陣劇烈的咳嗽攪得他心中又一陣慌亂。
在一個秋雨停歇的傍晚,姥爺又拉著“媽”來了,“媽”拿出了一雙嶄新的小鞋,姥爺說那雙鞋至少值一百塊錢,泥鰍穿著那雙鞋,覺得腳底下軟綿綿的,好像踩著泡沫似的,“泥鰍穿著這雙鞋好像長高了不少,小孩兒也精神不少。”“媽”說。
那天“媽”走后,泥鰍穿著那雙鞋在通鎮的大街小巷中四處穿行,就像柳泥塘里的泥鰍暢快地出沒于泥水之中。
姥爺生病那天,新打下來的豆子就堆在屋里,聞著有些腥味的豆香,姥爺笑著對泥鰍說:“這樣一時半會兒也餓不死咱們爺倆了。”說完這句話,姥爺又來了一陣劇烈的咳嗽。姥爺咳嗽時脖子和臉都憋得很紅,看著像褪了毛的雞皮。
天氣漸漸轉冷,屋里的潮氣還沒散。一天,泥鰍在嚼豆瓣時,覺得腳心刺撓得難受,他把手心的半把黃豆放回了碗里,脫下鞋,看到腳心上生出了好幾個小紅點點,他撓了撓,越撓越刺撓,他看了看鞋,有點懷疑是鞋的問題,又看了看碗里的黃豆,又懷疑是黃豆變了顏色,長到了腳心上。他把瓷碗推得離自己遠遠的,生怕黃豆又長到自己身上的別的地方。直到晚上,他實在餓得不行了,才懷著忐忑的心情重新把碗拉到了身前,嘎嘣嘎嘣嚼著腥香的黃豆,胃里的空虛漸漸被有點硬的豆瓣填滿。他回頭看了眼姥爺,姥爺睡著了,不過,很快一陣劇烈的咳嗽就又把姥爺平靜的夢攪得一塌糊涂。
天氣漸漸轉涼,剛開始,柳泥塘里的還只是生出了冰碴兒,后來就結成了一大片,然后就凍實誠了。
秋季的雨水到了冬天,都變成了一塊一塊的,再也不會到處亂淌了,同時,氤氳在泥鰍家周圍的水汽也落了下去,泥鰍家清清爽爽的。一天,他脫鞋時,突然發現腳底的紅點點不見了,他抱著腳親了一下,不癢,不癢了!
冬天里的泥鰍特別抗凍,老北風呼呼地吹著,柳泥塘上的成千上萬的雪粒拉著手排著隊,浩浩蕩蕩,翻過來卷過去,塘里的冰都凍出了青色,可是泥鰍出門從來不戴帽子,也不戴手套,光個腦瓜蛋子在通鎮里風風火火地跑。姥爺想著泥鰍去世的父母,常常叨念著:“這孩子是天養的。”
泥鰍的父母去世得早,泥鰍對他們的印象很模糊,他也不愿多想,倒是對這一年來總來他家的“爸媽”印象還比較深刻。算算日子,“媽”已經有好幾天沒來了,至于“爸”,自從那次被自己踩水花踩走之后,就再也沒來過。
冬至時分,柳泥塘凍得很好,表面光滑,冰面闊大,圓圓的池塘把整塊冰的形狀塑造得很好,好似一面碩大的鏡子。
泥鰍喜歡抽陀螺,他有一把上好的鞭子,鞭子桿是無節的直溜柳枝削的,上面有精心雕刻的螺旋狀花紋,鞭子繩是從大車帶里抽出來的,一甩啪啪直響,他的陀螺也挺好,樺木的,底尖滑溜,他精心打磨了好久才做好的。
那天,泥鰍正在能照出人影的大冰面上啪啪地抽著陀螺,一鞭子“摟”出去,陀螺飛出去老遠。
遠遠地,泥鰍就看見一輛銀色的小轎車從通鎮的深處緩緩駛來,“媽”來了。他立刻意識到。
冬天的“媽”穿著一件黑得冒油的貂皮大衣,坐在泥鰍簡陋的家里怎么看都有點母豬闖進了羊圈里的感覺。
姥爺招呼泥鰍進屋,冬天,泥鰍的臉又紅又亮,銀白的陽光映在臉上,看著像溜光的蘋果皮。
“來,讓媽看看,我們家泥鰍好像又長高了。”“媽”熱情地招呼泥鰍。
泥鰍走進屋里,口中喘著白氣,手里掐著鞭子,他看到“媽”好像有點胖了,額頭肉乎乎,對于“媽”這樣改變,他有點吃驚。“愣著干什么?你媽叫你呢,快讓你媽看看。”爺爺捅了捅泥鰍的腰,催促道。
“來,看看媽給你帶什么來了。”
泥鰍看到,“媽”從她精致的蛇皮包里拿出了一只銀光閃閃的陀螺,陀螺的一側有一道縫,他知道,那種陀螺在冰上轉起來會發出嗡嗡的鳴叫聲,抽得來勁兒時,叫聲還會像匕首一樣尖銳。
“大爺,”“媽”把鐵陀螺遞給泥鰍時道,“我想給泥鰍改個名,孩子長大了,也不能總叫泥鰍呀。”
“不改!”
泥鰍一碰到鐵陀螺,就感到一陣冰涼,他把陀螺摔在地上,扭身出去了。
“我說不改就不改,誰也別想讓我改名!”
泥鰍走出去很遠,還不忘轉身沖著“媽”和姥爺喊出自己的決心。
“小孩子不懂事,你說你要給泥鰍改個什么名?”
“也不用怎么改,孩子聽慣的名也不好改,我老公姓顧,以后泥鰍去了我家,肯定也得跟我老公的姓,也姓顧,后面一個字的名,不要‘泥鰍’的‘鰍’,換個字,就叫‘丘’吧。”說完后,“媽”看了姥爺一眼,然后就笑了起來。
“顧丘……”姥爺嘟噥道。
“媽”走后,姥爺還叫泥鰍為泥鰍,姥爺撿起地上的鐵陀螺,交到泥鰍的手里,說:“拿著玩吧,你媽給的,以后你媽再給你東西,別再往地上扔了,啊。”
數九寒天,夜里,泥鰍聽到自家的水缸咔嚓一聲就被凍裂了,白天他坐在炕上,把手坐在屁股底下,然后就抬頭看著周圍的四面墻,他家的墻表面坑坑包包的,上面刷著白灰,白灰抹得不太均勻,很多地方都能看出當初刷墻時留下的刷子痕跡。
泥鰍沒事時,就看著這些凹凸不平的墻面,從原本空無一物的墻面上,他能看出很多東西,比如這塊陰影像狗頭,那塊突出的形狀像頭牛。看著看著,一天,他突然發現東邊的那面墻上出了一道裂縫,裂縫很窄,從南面的斜上方一直延伸到斜下方,他看見那條縫里很黑,很嚇人,仿佛要有什么妖魔鬼怪從里面鉆出來似的。有時,他想也許里面會鉆出一條蛇來,有時,他覺得里面更可能鉆出一只老鼠。
不過,那道縫里最終什么也沒鉆出來,反倒越長越長,越長越寬,直到有一天,姥爺突然道:“哎呦,這東墻上啥時候裂出這么大一道口子!這還了得。”
于是,寒冬臘月里,姥爺到門外刨了幾塊凍得杠杠的土,敲碎,然后,拿開水倒在了上面,又絞碎了一捆稻草秸,和在里面,泥鰍聽到姥爺和泥時狠狠地咳了好一陣,他想,姥爺身體真不好,沒事兒怎么總生病呢?
想想,他笑了,他想,姥爺真是老不中用了。
柳泥塘里的冰已經被雪蓋上了厚厚一層,泥鰍拿著鐵鍬和笤帚在上面忙活了小半天,才把冰面都掃出來。他試了一下“媽”給的鐵陀螺,先用鞭子輕輕地抽,陀螺轉得挺穩當,越抽越來勁,鐵陀螺便發出了空空的嗡鳴聲。他閉上了眼睛,聽著那令人心醉的聲音,覺得那冰上的鐵陀螺已經在高速的旋轉下熱得發紅,紅光中散發著熱氣,升騰的熱氣像兩條蛇一樣鉆進他的鼻孔,他仿佛嗅到了鐵的腥味。
快過年了,通鎮的空氣里已經彌漫起了淡淡的火藥味,北風卷起大街上的紙屑雜物,帶著清雪奔騰而去。
紅色的鞭炮紙屑從鎮里吹來,泥鰍嗅到了年的氣息,那天,姥爺到鎮里買了一條豬肉、幾條青魚、七掛鞭炮,還有小半袋泥鰍。
豬肉凍在了門外,青魚凍在了門外,鞭炮掛在了屋里,小半袋泥鰍,泥鰍發現了一條活的,留了下來,養在了一只罐頭缸里,其他的也都凍在了門外。
對于這條小泥鰍,泥鰍怕它凍死,在罐頭缸的外面包了一只鞋墊,用黑線纏上,晚上氣溫低,他還把它放到火墻上,火墻還有點熱乎氣兒。這條小泥鰍真是福大命大,一直活到年三十仍然背脊青黑油亮。
過年的那天晚上,姥爺拿出了所有的年貨,做了在泥鰍看來最豐盛的一頓晚飯,聽著外面熱鬧的鞭炮聲,吃著他最喜歡吃的泥鰍,泥鰍蕩漾在一片歡樂的氣氛之中。
吃著吃著,泥鰍仿佛聽到有汽車停在自家門口的聲音,他跑出門外,看到“爸”和“媽”提著一箱“紅富士”、一箱柑橘和一只大拎兜朝著自己走來,“喲,顧丘呀,看,媽來看你來了,想沒想媽呀?”
泥鰍沒吱聲,姥爺從屋里出來,道:“喲,你們來了?快進屋吧,外面冷。”
“誰是你顧丘?”泥鰍小聲嘟噥道。
聞言,“媽”笑了,道:“你忘了?顧丘是媽給你起的名字,怎么,不喜歡嗎?”
“我才不姓顧呢!我姓泥,叫泥鰍!”
聞言,“爸”和“媽”都笑了,“媽”說:“你咋不姓顧呢?你爸姓顧你不姓顧那姓啥?哪有姓泥的?還叫泥鰍!你咋不叫章魚呢?”說完,“媽”又笑了。
“我就叫泥鰍……”
“行了行了,別研究你叫什么了,還是來試試媽給你做的新衣服吧。”
說著,“媽”從大拎兜里掏出了一件棕色的毛衣,她抖了抖毛衣,笑道:“來,穿上給媽看看。”
泥鰍極不情愿地套上了那件棕色的毛衣,他覺得脖子很刺撓,毛衣上的長毛扎得他難受,他想脫下來,“媽”說:“別脫呀,穿著這個多暖和,你看媽做得多合身!”
泥鰍穿著“媽”做的毛衣,渾身不自在,但是姥爺也讓他穿著,姥爺說:“穿著暖和,屋里冷,就別脫下來了。”
那天姥爺喝著“爸媽”帶來的“五糧液”,脖子喝得通紅,泥鰍越看越像雞皮。
“爸媽”走了,留下了兩瓶酒和兩箱水果,還有泥鰍身上一件讓他穿得難受的毛衣。“不過,‘媽’給的毛衣還真暖和。”一天,泥鰍坐在炕上,嘴里哈著白氣,想道。
年,在姥爺噼噼啪啪的七次鞭炮聲中,沒了。窗外依舊是一片嚴冬。
泥鰍家的東墻又裂了,順著原來堵上的泥茬兒裂的,泥鰍煞有其事地向姥爺報告了這件事,但姥爺卻說:“裂了就裂了吧,等過了冬天,說不上就自己合上了。”
泥鰍沒事兒就看著那道裂縫,看累了,就拿過罐頭缸子看看自己養的泥鰍,泥鰍張張嘴,閉閉嘴,有時候還從嘴里吐出點渾濁的東西。
一天夜里,泥鰍窩在被窩里,睡著睡著,覺得身上有點冷,他拽了拽被,被蓋得很好,沒有一點透風的邊角。如墨般的夜,他什么也看不見,他睡不著,就聽,他聽到姥爺的呼吸聲“呼嚕呼嚕”的,好像有濃痰卡在喉嚨里。他壓住嗓子學著呼吸了幾下,覺得沒意思,就拽了拽被,縮了縮身子,團成一個團,腦袋蒙進被窩里,像個小山丘一樣貓了起來。
“顧丘……”
泥鰍突然想起“媽”給他起的名字,他想了想,覺得沒什么好想的。
白天,屋里冷颼颼的,泥鰍看著東墻的那道裂縫,那道裂縫已經很深了,他覺得外面的陽光隨時都能從那里透進來,其實他倒希望那道裂縫裂得徹底一點,因為等陽光一透進來,他就不用再擔心有蛇或者老鼠從那里鉆出來了。
泥鰍在屋里越待越冷,看著玻璃窗上的冰花,他突然想起養在罐頭缸里的那條泥鰍。他從火墻上取下罐頭缸,看到里面的泥鰍一動不動,他心一墜,以為泥鰍死了,他晃了晃罐頭缸,里面的水左右晃蕩,泥鰍嘴吐出了一口濁水,尾巴一陣攪動,攪起了一片渾濁。
看到泥鰍還活著,泥鰍很高興,他把罐頭缸放回了火墻上,他看到火墻落了一層灰,他想擦擦,但看著凹凸不平,甚至有些扎手的紅磚表面,最終,他放棄了這個想法。
“爸媽”送來的蘋果和柑橘,泥鰍不舍得吃,姥爺說自己年紀大了,牙松了,怕一咬蘋果,牙嘎嘣折在蘋果上。泥鰍說:“那姥爺就吃柑橘唄。”姥爺說:“不了,還是留給泥鰍吃吧。”
姥爺不吃水果,但是他喝酒,“爸媽”給的那兩瓶五糧液,他每天都喝一點,喝來喝去,就只剩下淺淺的一個瓶底了。
泥鰍看著姥爺喝“五糧液”時過癮的樣子,就很想嘗嘗“五糧液”到底是個什么味道。一天,姥爺又去“爸媽”那里了,泥鰍覺得時機到了,就從火墻上取下五糧液的瓶子,他擰開蓋,閉著眼睛對著瓶口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后,覺得意識仿佛悠悠地蕩漾在海里,挺舒服。他定了定神,傾斜瓶身,瓶底的液體緩緩流淌,他覺得舌尖突然又涼又辣,他把瓶子拿開,但是瓶子仍然傾斜,里面銀色的液體灑在了地上,滲進了土里,他再也找不到了。
姥爺回家時,泥鰍抱著罐頭缸子,看著里面的泥鰍吞吐著渾濁。
“吃飯了嗎?”姥爺問泥鰍。
“吃過了。”泥鰍把罐頭缸子放回火墻上,頭也不抬,道。
“今天我上你媽那兒去了。”
“知道。”
“你媽說你該上學了。”
“不去。”
“你都七歲了,是該上學了。”
“哦。”
“你媽說明天還來看你。”說著說著,姥爺突然不說了,泥鰍看向姥爺,姥爺突然又來了一陣劇烈的咳嗽。泥鰍看著姥爺咳嗽,姥爺咳嗽時身體一頓一頓的,嘴角還會咳出口水,空氣里彌漫著濕潤的氣息。泥鰍感受著這氣息,仿佛覺得姥爺咳出來的吐沫、潮氣和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都飄浮在空氣中,這些東西圍繞著自己,專挑自己又薄又嫩的皮膚往里鉆。
泥鰍想著想著,漸漸的,也覺得自己好像有點頭昏腦漲。他覺得自己不能再想了,要不然又該吃姥爺常吃的苦藥片了。
第二天早上,泥鰍不愿起,趴在被窩里蓋住頭還覺得凍腦袋,姥爺說:“你媽來了,快起來吧!”泥鰍就是不動彈。
“我來摸摸。”
泥鰍覺得上面一個被角被掀開了,幾束粗大的陽光亮得他眼睛干澀,然后一只手伸了進來,先摸了摸他臉,然后又摸了摸他的額頭,“媽”的聲音說:“喲,這孩子說不上是發燒了。”然后他就被“媽”從被窩里拉了出來,他聽到“媽”說:“來,顧丘,快起來,穿上衣服,吃完飯好吃藥,媽還給你買了個新書包,快起來看看,可好看了。”
聽著“媽”叫顧丘,還聽到她給買了書包,泥鰍就更不愿意起來了,不過不起來屋里還冷,他慢吞吞地穿上棉褲,然后又套上了棕色的毛衣。
泥鰍看到“媽”給買的書包就放在邊上,藍色的,上面有黑貓警長的圖案。他看著黑貓警長的胡子,想起了養在罐頭缸里泥鰍的胡須。他想,黑貓警長會不會把泥鰍的胡須吃掉呢?然后再趁他不注意一口把泥鰍的頭也給咬掉。于是,他有點不喜歡這只書包了,他伸出腳想把書包踢遠點,但是他探了探腳,沒夠到,又伸了伸腳尖,還是沒夠到,他有點不甘心,但是身上的一陣寒冷讓他不想再動了。
“媽”說:“顧丘該上學了,要不該跟不上了,你看,媽還給你削好了鉛筆,還有本。”說著,“媽”拿過書包,從里面掏出了藍皮的本和一個文具盒,文具盒里并排排著五支鉛筆,上面的尖都削得尖尖的。“媽”拿起上面的一塊橡皮在泥鰍的面前笑著揮舞道:“看這塊橡皮,白白凈凈的,是用來擦錯字兒的。”
“我知道。”泥鰍嘟噥道。
“泥……顧丘要上的幼兒園安排好了嗎?什么時候上課?”姥爺問。
“幼兒園是我一個初中同學開的,在私立學校里算是比較好的,她們那兒孩子挺多的,不過要是顧丘去,應該隨時都可以。”
“要去你去吧,我才不去呢!我要跟姥爺在一起。”
“這孩子,凈瞎說,你姥爺能陪你一輩子呀?”
“我不管。”
“再等等吧,”姥爺道,“再過一段時間,說不上顧丘自己就去了,是不是,顧丘?”
泥鰍沒吱聲。
臨走前,“媽”給留下了一盒感冒藥和一盒“安瑞克”,“大爺,我走了,啊。”
看著“媽”離去的身影,再看看眼前的兩盒藥和一只書包,泥鰍覺得自己不像一條泥鰍,倒像一頭老黃牛,一頭拴了環的老黃牛,被姥爺和“媽”牽著鼻子往前走。泥鰍吐了吐舌頭,擠了擠眼,小聲嘟噥道:“哼,沒門!”
一天,泥鰍發現柳泥塘上的大冰面里出現了條條花紋,他摸了摸,冰的表面光溜溜,有點涼,沒有裂痕。他想,也許花紋是生在冰下面的,他又看了看,“嗯,應該是生在冰下面的。”他確認地想道。
柳泥塘開化了,又過了些日子,塘邊的柳樹好像也柔軟了起來。雖然泥鰍看不出柳樹到底哪里變軟了,但他知道,春天來了,天氣漸漸暖和了起來。姥爺的咳嗽也輕了不少,但是泥鰍看得出經過這個寒冬,姥爺明顯比去年老了幾分,“姥爺本來就很老了,這回姥爺更老了,我看姥爺再老點,就該被土沒脖兒了。”泥鰍想想姥爺被土埋到脖子的樣子就覺得好笑。不過,他想著想著,仿佛看到姥爺整個埋進土里的樣子,他看不見姥爺了,覺得心里空落落,然后,他覺得有點害怕,他覺得姥爺不能死,對,姥爺不能死。
那天,姥爺打完魚后,說腿疼,還說腳麻,他好像自言自語道:“真是老了,怎么這么熊呢?”
“泥鰍!”姥爺提高了嗓門,“我記著那瓶‘五糧液’里好像還有個底兒,你給姥爺拿來。姥爺喝點酒,活絡活絡筋骨。”
聞言,泥鰍手里的罐頭缸一抖,差點沒掉在地上,因為他清楚地記得,姥爺的那點“五糧液”底兒讓他嘗了個味兒,然后就全都灑在了地上,現在讓他去找,哪還能找到啊!
“你不是都喝完了嗎?哪還有‘五糧液’呀?”泥鰍道。
“誰說沒有?我去看看!”
泥鰍慌了,他把手里的罐頭缸匆匆放回火墻上,好像他手里拿的不是罐頭缸,而是姥爺的“五糧液”瓶子。
泥鰍看著姥爺拿起火墻上的“五糧液”瓶子,姥爺把瓶子傾斜,瓶底對向陽光,晃了晃,“怎么沒了呢?”
“是不是你喝了?”
姥爺突然轉向泥鰍,道。
“不……不是……”泥鰍以為這下肯定露餡了。
“算了。”姥爺轉身。泥鰍看著姥爺漸漸走出門外的背影,覺得他肯定失望極了,“曬曬太陽吧,暖和暖和。”泥鰍聽著門外姥爺說的話,心里很不是滋味。
春暖花開,直到暮春,通鎮才呈現出應有的春天景色。
那天,“媽”打扮得像一朵花一樣,穿著一條繡花喇叭褲,又來了泥鰍家。
“大爺身體咋樣了?咳嗽好點了嗎?”
“噢,哦,好多了,好多了,”姥爺有點受寵若驚,“你是來看顧丘的吧?他在屋呢。”
“我是來找大爺的,”“媽”站得很正,表情很認真,但她臉上仍然發自內心地綻放著笑容,就像通鎮東郊里迎風開放的紅牡丹。
“找我?”
“對,我想把顧丘接到我家,這樣他上學能離學校近點,一個孩子大老遠從村郊跑到鎮郊,我還真有點不放心。”
“你去問問顧丘吧,他要是愿意跟你走,你就領他走吧。”姥爺說著說著,突然來了一陣咳嗽,咳到臉又通紅時,咕嚕一口濃痰涌了上來,他吐出來,里面夾雜著淡淡的血絲。
金色的陽光照在姥爺的身上,姥爺看著拂動的柳枝,一陣微風吹來,柳泥塘里泛起了粼粼微波。
“跟媽走吧,顧丘。”
“不去。”
“為什么不去?”
“不為什么。”
“來,媽幫你拿書包,媽領著顧丘,媽是開家里車來的,媽開車技術可好了,一會兒咱們就能到家。”說著,“媽”真去拿書包了,泥鰍覺得大難臨頭了,他環顧四周,想找個能和“媽”對抗的東西,慌亂中,他一眼就看到放在火墻上的罐頭缸子了,他知道,那里養著去年冬天的一條泥鰍。
這時,“媽”已經走了過來,伸手就要拉泥鰍的手,泥鰍一縮手,一收腿,身子一骨碌,就爬到了火墻邊,他靠著火墻,看著“媽”,眼睛在“媽”和罐頭缸子之間來回轉換。
“你是想帶著那條泥鰍一起走嗎?”看著泥鰍的眼神,“媽”先是一愣,然后好像明白了什么,笑道:“沒事,你想帶著就帶著吧,媽家陽臺上能放下這么一個小瓶子。”說著,“媽”又往前走了一步,泥鰍覺得“媽”緊繃繃的褲子都碰到了他的腳,他尖叫了一聲,抓起頭上的罐頭瓶子,嘩的一聲倒在炕上,抓起炕上歡蹦亂跳的泥鰍直接塞進了嘴里,他嘎嘣嘎嘣地嚼著光滑油膩的泥鰍頭,嘴角流下了一條條鮮血。
“媽”愣住了,半晌,她出去了,她對姥爺說:“孩子不愿意跟我走,待兩天我再來看他吧。”
“媽”走后,泥鰍把嘴里的泥鰍頭吐了出來,他覺得嚼活泥鰍的感覺糟糕透了。后來他想起這件事自己也有些吃驚,自己怎么會想起吃泥鰍呢,還是活泥鰍。不過心跳漸漸恢復平靜,泥鰍有點后悔了,他覺得有點對不起那條泥鰍,還有就是自己辛辛苦苦養了一冬天的泥鰍,沒想到就這么讓自己一口給咬死了,連個全尸都沒留。
事后,泥鰍把破碎的泥鰍頭連同剩下的半截身子包在了一張紙里,放在了火墻上,他想等著有一天找個機會給泥鰍安排一個好的葬禮。
又是一年夏季,夏天的雨一點一點地下,不大也不小,泥鰍看到柳泥塘里的水漸漸漫了出來,他家屋里的地上又濕漉漉的了。晚上,他聽著窗外的雨聲,聽著雨水啪啪打在玻璃上的聲音,他家的玻璃很大,但是窗框有點變形,玻璃和窗框鑲嵌得不是很好,凹槽里有空隙,雨點大時打在上面玻璃就會顫抖,他聽著聽著,覺得自己的心好像也在跟著呼扇。他有些煩躁,他看向姥爺,姥爺這幾天咳嗽又加重了,泥鰍覺得這怪自己,也許那天姥爺如果能喝到那口酒估計姥爺的病就不會加重了,想著想著,他的心有點內疚。
白亮亮的陽光透過雨水沖刷過的玻璃照在了泥鰍的臉上,他覺得有點冷,用手擋住眼睛,陽光暖暖的。他回頭看了眼姥爺,姥爺還沒起炕,他覺得姥爺有點奇怪,伸手推了推,姥爺很沉,像一座山。他笑姥爺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懶了,便去掀姥爺的被子,姥爺的頭低著,他去扳姥爺的臉,姥爺的臉涼了,他再一看,姥爺的眼睜著。
姥爺死了。
泥鰍坐在了炕上,淚水從他的臉上流了下來,兩道,咸咸的,他抹了把鼻涕,穿好衣服跑了出去。
給姥爺送葬那天,泥鰍家的房子已經被“爸媽”賣給了別人,臨走前,他拿走了放在火墻上的那個紙包,紙包上已經落了灰。姥爺要被火化了,“媽”對泥鰍說:“跟你姥爺道個別吧。”泥鰍看著姥爺安詳的面容,他覺得姥爺還沒死,姥爺的皮膚依然富有彈性,只不過姥爺確實老了,皮膚有點松馳了。泥鰍摸了摸姥爺的臉,涼的,本來他還想和姥爺再說說話,逗姥爺笑一笑,不過現在他覺得不可能了,他不知道說什么,他從兜里掏出了一個發黃的紙包,紙包上還沾著暗紅的血跡,他把那個紙包塞進了姥爺的手里,姥爺的手也是涼的,泥鰍說:“讓泥鰍永遠陪著姥爺吧。”
說完,姥爺被慢慢推進了焚尸爐,泥鰍覺得姥爺在熊熊的烈火中瞬間化成了一縷青煙,那縷青煙幻化成了姥爺生前的樣子,然后姥爺對他笑,手里拿著一條泥鰍。
(插圖/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