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夢雎水

已有數年的時間未踏入這塊土地，心中卻一直涌淌著難以割舍的情懷。最近，我與樞清兄結伴來到雎水，站在了具有地標性建筑稱謂的太平橋上。迎面望去是層層山景，峰巒起伏，連綿不絕，公路像一條玉帶貼緊山腰向云海深處飄去。俯覽河底，清澈的河水沒有了昔日的奔騰之勢，像進入了安睡狀態而舒緩自然。被溪流沖刷的紅石灘劃破水面，裸露出脊背，在太陽的烘烤下散發出炙熱，那嶙峋般的肋骨，讓你對大自然心生敬畏。回看左右，一邊是太平橋左岸的老虎巖，留下了被“5.12”大地震剝落的傷痕;右岸的另一邊則是煙苞山通向縱深的海綿生物礁帶。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由成都地質學院專家所發現的。據說迄今，地球發現兩處海綿生物礁，除雎水外，另一處則是歐洲阿爾卑斯山脈的海綿生物礁。這似乎印證了當地老人們所言，在很久很久以前，這里是大海故鄉的傳說。

雎水有太多的故事。每當置身此地，或靜思所想，或聽當地人介紹，或翻閱資料，或與朋友聊天，都能打開對雎水記憶的閘門，讓思緒牽動著走向歷史的過往之中。

中國現代文學著名作家沙汀先生蟄居故土雎水十年，創作出震驚文壇的現實主義長篇小說《淘金記》、《困獸記》和《還鄉記》“三記”作品，無疑是為這段歷史刻下深深印記的注腳。家父生前曾多次給我講起這段歷史故事，對先生的人品和文品十分敬佩。他說：“沙老的骨子里蘊藏著安縣礫巖的特質，經得起風霜雨雪，非常堅硬耐磨。正是具有這樣的品格，所鑄造出堅韌不拔、勇于擔當的精神，才能夠戰勝黑暗，迎來光明。”家父與沙老的兒子楊禮叔叔結識于上世紀四十年代中后期的秀水完小，他們就教于此。由于相近的年齡，相投的情趣，相通的觀點，使他們走得非常近，繼而成為人生六十多年相知相交的摯友。正是通過與楊禮叔叔交往的同事之情，使家父了解到沙老的人生經歷、生活背景、個性愛好、作品創作等許多鮮為人知的事情。1952年家父受組織安排到成都來宏藝專學習，教他的肖崇素老師既是同鄉人，又是沙老的故交。崇素老師對家父一見如故，悉心幫助，格外關照。這一師生情誼連綿不斷，五十多年的相敘相知搭建出心靈相通的橋梁。他贊賞家父鉆研藝術的精神，支持做好群眾文化工作，提出多讀些沙汀作品的要求，并講述了許多沙老上世紀三十年代在上海“左聯”的創作生活軌跡和“文革”遭受迫害的事情。崇素老師的信任與支持，成為家父認識和了解沙老的又一條重要的脈絡。由此，在心中與日俱增的積淀著對沙老的尊重和敬仰之情。

沙老在雎水的十年，正是抗戰進入膠著狀態和進行解放戰爭的全面兩個時期。鑒于“皖南事變”發生后的復雜形勢，為保存力量，在重慶他協助做完大批進步文化人士的疏散工作后，經周恩來同志批準，回故鄉安縣隱蔽從事文學創作。這主要基于其舅父鄭慕周當年做混成旅長時期，在安縣所建立的人脈關系與仗義行俠的威望，他作為安縣舊派的代表人物，有著較深的根基，也還有一批能夠辦事的把兄弟。縣上官員，無論是本土或外來的，都會在形式上給足他的“面子”。雎水袍哥、士紳袁壽山曾得恩于鄭慕周。因此，當他聽到鄭旅長為外甥沙汀“隱蔽”之事犯愁時，便主動在鄭慕周面前拍胸脯打包票，負責承擔保護沙汀的任務。

雎水亦稱雎水關，地處安縣西部邊緣，與綿竹、茂縣交界。西北方向是崇山峻嶺的茶馬古道，通向茂縣、松藩的高原草地;西南方向則與素有“小成都”之稱的綿竹縣拱星鎮接壤，受其經濟、文化的影響較多，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社會環境，而成為煙娼匪盜聚集與出沒的重要碼頭。沙老于1941年2月回安縣，原本在縣城居住下來搞創作，可安靜的日子不到兩月就被打亂了。國民黨安縣黨部書記魏道三，對進步青年和知識分子視為洪水猛獸，特別是沙老回鄉，這種進步的力量在無形的擴大和增長，引起魏道三一伙的驚恐。5月成都行轅下達對沙汀等人的逮捕密令，并特派楊穗擔任安縣特委會副主任，親赴安縣督戰。為避鋒芒，沙老被安排去雎水“避禍”。在雎水蟄居并不太平，由于日夜操勞，身體虛弱，加之疥瘡潰膿，高燒不斷，沙老面臨著生死的考驗，當地郎中用土方經過兩個月的救治，才使他脫離危險。沙老這次疾病的風險，袁壽山專程給鄭慕周作了匯報，并提出將沙老妻子黃玉頎老師調至雎水小學教書，以方便照顧沙老生活。鄭慕周考慮再三，為避免外界猜測，便做通工作，將玉頎母親黃敬之老先生也一同派往雎水任教。這樣從客觀上講，也減輕了袁壽山的一份責任。同時，雎水隨時都會出現神秘人員暗探沙老活動的消息。國民黨四川省政府1947年對沙汀下達通緝令：“緝拿歸案，就地正法，以煙匪投聞。”四川省保安司令部1947年發出對沙汀的通令，1948年編發的《一周匪情綜合通報》，都將沙老活動范圍鎖定在雎水等川西北地區。在這種情況下，沙老蟄居雎水過著游擊式的生活。一會在劉家溝，一會去苦竹庵;一會住劉家醬園，一會到板栗園。漂浮不定，居無定所，以防備國民黨特務的抓捕。艱難、艱苦、艱辛伴隨沙老在雎水的整個創作時期的生活全部。有許多事，在今天的年輕人看來是不可思議，難以想象，而它確實是歷史的真實。比如位于雎水上街的劉家醬園，其后樓低矮、陰暗、潮濕，是存放醬料等物品之用。因直接通向后山，便于緊急情況之下方便出走。棲身此房，利弊權衡，安全則是最大的選擇。又如位于雎水東北方的劉家溝，距其場鎮二十余華里，分前溝、中溝和后溝，沙老所居中溝，其住房“就綴在山坡兩面的腹部”。所用桌子是三只腿的糧樻，沒有光線，在征得主人家的同意后，將夾在上墻的曬席剪上一個小洞，解決通風透光的問題。沒有紙煙，就揀干菜葉或冬瓜、南瓜葉用紙裹在一起作替代，被當地人稱為“蘭花煙”;為了御寒除濕就灌上幾口土燒房釀造的大麥燒鍋酒。因陋就簡，入鄉隨俗，實為條件所逼。這種生活方式，也為沙老日后的胃腸疾病種下病灶。再如居于雎水西南牯牛背山腳林莽之間的苦竹庵，偏僻閉塞，曾差點又一次讓沙老命歸黃泉。起因是1948年初秋，沙老的急性胃潰瘍病暴發，疼痛難忍，大汗淋淋，口吐鮮血，人事不省。房東肖母見狀，連忙叫兒媳將地上已凝成的血塊撿起放在瓦片上，用微火烤脆，研成粉末，再用溫開水灌他吃下。這是民間土方，可以起到生血作用。肖家又趕忙找到了土郎中，煎了中藥，并配以孩童的小便“回龍湯”服下，持續兩月后身體才脫離險境。袁壽山因迫于縣黨部的壓力和自身的利益考量，他安排人將大病初愈的沙老送出了雎水。在綿陽永興梓潼宮和鄒家抱房避難近半年后，來到與綿竹拱星鄉連界的雎水板栗園。主人吳瑞卿是位清苦的小學教員，他善良、正直，祟文尊師，對沙老非常敬重，成為知交。1949年4月沙老從綿陽永興鄒家抱房來到雎水板栗園，一直住到1950年1月初。此期間，吳瑞卿經常到雎水場沙老夫人黃玉頎老師家里帶回報紙和社會新聞，使沙老保持了對社會形勢發展情況的了解，結束了似乎被社會邊緣化的困擾。他的身體恢復得很快，情緒高漲，在安縣臨近解放不到兩個多月的時間里，他奮筆疾書，寫下了《炮手》、《醫生》、《退佃》、《減租》、《酒后》等多篇“實錄”小說。這既是情感堆積的爆發，又是苦悶人生的揭示，更是迎接黎明曙光到來的舒懷。

沙老的從容淡定，直樸坦誠，使他對生活的交往、社會的認識有著異常的冷峻、深刻，有著多樣的角度和觸及本質的探究;他的激越高亢，火熱情懷似流淌的血液，蘊藏在胸膛，不輕易外泄的自我表白，勇于吞咽的犧牲精神，緣于他從小的家庭生活經歷與人生的命運軌跡。他經歷的太多，風霜雪雨，酸甜苦辣，皆有其感，個中甘味，唯有自知。他面對的亦多，激情暢懷，思想奮爭，違心檢討，迷茫苦惱;他風格依然，幽默詼諧，情濃鄉土，根脈不移，直性耿介。六十多年的文學創作歷程，使之感悟極深，他暢言道：“沒有自信、勇氣，不可能有藝術。”“為文皆苦，無食不酸。”是他悼念摯友艾蕪先生的滴血之言。

1985年6月9日沙老回到闊別三十年的雎水，青山依舊，河水潺流，鄉場變化不大，上場街道仍保持原貌。他走在石板路上，不停地尋找舊有的痕跡與熟悉的面孔。趕場的人群中有人認出了沙老，喊道：“楊二哥，楊沙汀回來了！”鄉場頓有沸騰之感。無數雙眼睛投來驚喜的目光，人們邊指手邊翹望邊喧嘩，波浪式的向他們涌來，氣氛像過年一樣熱鬧。告別鄉親們后，沙老來到曾居住過的房屋前的核桃樹旁，坐在工作人員搬來的藤椅上，他讓鄉上的同志忙去，自己雙目微閉，凝思靜想。這一坐一靜一思就近兩個小時，似乎雎水的巨大“磁場”和八十一年的人生經歷在這里融合、篩選、反思與過濾。他在回顧歷史，默讀人生;他在審視命運，咀嚼得失;他在謀劃創作，拾補遺憾;他在關注生活，寄情故地;他在告慰天靈，思念愛妻……或許兼而有之，或許更深更遠。類似的猜想，都難以精準地將沙老這時的心緒與冥想概覽出來。只有這方的水土，這方的人脈，這方的印痕，能讓他進入回味安想與沉淀的狀態。天地藏情，萬物有靈。七年后的1992年12月14日，沙老在成都病逝。這棵核桃樹也在這年的冬季因冰雪而枯亡，樹木含悲，好像怕老人孤單，繼而伴隨西去。

回味歷史，咀嚼故事，有多少感念在腦海中過往、駐腳與閃離;也有一些記憶像浮動的云彩無法生根，粘結不住。是記憶之倉容量有限，還是受情感的檢索機制的排斥、遮蔽。總之，時光與年輪有時并不同行在一個距離，或重疊在一個平面。生活與命運觀察的角度與深度，是不會選擇簡單的靠近和重復。我相信，雎水雖難以復制出像沙老這樣的當代中國的文學巨匠，但雎水故土所蘊藏沙老的風骨、文韻和精神將光彩獨著，倍增自豪。與樞清兄交談之中，他也為沙老的這段創作生活的傳奇色彩感到驚訝。他說：“原先知道沙老是家鄉的大文豪，真還不知道他的經歷還有這么坎坷。在極度困難的條件下，甚至生命都隨時受到威脅的環境中，拿出了震撼文壇的巨著，沒有堅定的信仰、堅韌的毅力和文學的天份，那肯定是辦不到的。”這種看法，也是眾多評論家們的共同觀點。是啊！沙老從喜歡文學，到以文學創作為人生事業的終生追求目標，他不僅以信心相勵，更以行動證實。八十二歲完成中篇小說《紅石灘》;八十五歲又完成《走出牛棚之后》;八十六歲還抓緊撰寫回憶錄，導致青光眼急性發作，使雙目先后失明。臨終前的兩年里，雖不能動筆，但仍以口代筆，完成文稿的撰寫和修訂。在他臨終前的兩天，還口述悼念艾蕪老的文章。可以說，沙老這一生是用生命的全部力量和畢生追求的全部意義，都奉獻給了祖國的文學藝術事業。

臨近上午十一點，時任雎水鎮黨委書記的馮德強同志與我們不期而遇。一陣寒暄后，將我們邀請至附近的青云農家。這時，肖梭同志也從廠區趕來陪同。喝著山里的素茶，清香甘洌，頓有神清氣爽的感覺。德強介紹了大地震后幾年來雎水災后重建、經濟發展情況和下一步發展思路及愿景。他說：“大地震給全鎮造成了巨大的災難和傷痛。要十分感謝遼寧的對口援建和傾情奉獻。民生工程和發展環境得到極大推進與提升，至少前進了二十年。”樞清兄插話道：“現在具備了加快發展的基礎，應借成蘭鐵路過境建站的契機，將旅游產業整合起來推向市場。”“這個方面，德強他們有比較大的設想，就是以沙老為人文文化主線，將雎水踩橋的民俗文化、海綿生物礁的地質科普文化、白水湖的影視基地文化等納入園區規劃進行打造。我以為這個想法很大膽、有眼光。”肖梭的解讀，讓大家對雎水文化旅游的主題有了內涵的把握。德強接著說道：“從市場角度考慮，主要是對接九寨旅游圈和成渝經濟消費圈。只要確保品質、做出特色，就會贏得市場地位。”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敘談、交流，似乎將雎水文化旅游的提升和發展未來早已謀定。若沙老在天有靈的話，老人家一定會倍感欣喜，充分認可，并保佑雎水更好發展，給人民帶來更大的福祉。

德強給大家留下了“純樸、實干、厚道”的印象，話語不多，耐人尋味;思路清晰，直擊重點。因鎮上下午有會，不便添累。大家謹遵約定，便餐后互不打擾，各自所去。少了一番客套，就像夏天脫去了一件秋衣，真是既省心又爽身啊！歸途的車開得快些了，幾番回眸，雎水的山水漸漸遠離了視線，而對雎水的情和誼更感濃烈與醇香。沙老——這位中國文壇“金夫子”的形象，永遠鐫刻在故鄉的心中。

（作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