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狗蛋姓王,是我的同事,初次見面,他的長相就把我嚇了一跳:稀疏的有些泛黃的頭發(fā),整個五官都不成比例,面容抽搐,眼神空洞茫然,牙齒黃而參差不齊。只看面相,就可以斷定他是一個心智不健全的人。
聽公司里的“老人”講,狗蛋的父親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軍人,狗蛋是沾了父親的光,才得以招工進入這家效益不錯的國營公司。狗蛋的父親和母親并不是近親結婚,身體看起來也沒有什么毛病,但生下的兩個孩子,智力都有問題。狗蛋姐姐的情況比狗蛋好一些,還能勉強上學,掙錢養(yǎng)活自己。而狗蛋即使是小學一年級的課程也根本無法理解,在學校里呆的一年,基本是被其他孩子嘲笑、追打度過的。
上了班的狗蛋不能去坐辦公室,凡是動腦子的活他都不會做,有技術的活,他也干不了,只能進車間當搬運工。真是應了“天生我材必有用”這句話,長得敦實健壯的狗蛋在車間里找到了用武之地。他的腰腹力量極好,往車上裝貨時,身子一蹲,然后腰部像彈簧一樣伸展出去,沉重的貨物,就在他伸展自如宛若體操一樣輕盈的動作中,穩(wěn)穩(wěn)地落到車板上。狗蛋力氣大,也是一個不知惜力的人。別的搬運工見狗蛋傻,和他一起搬運東西時,就故意把重的一頭留給狗蛋,狗蛋好像對此毫無察覺。后來,幾個人的活也經(jīng)常只讓狗蛋一個人干,幾個搬運工偷懶耍滑,在一邊閑聊、打牌。狗蛋終于意識到別人是在有意欺負他,也想甩手不干,幾個搬運工便圍上來一起用掃帚抽打他。狗蛋的力氣雖大,但畢竟寡不敵眾,被打得遍體鱗傷、四處逃竄。幾個搬運工不依不饒,依舊對他窮追猛打。被打急了的狗蛋,做出了極端的事來,竟然脫光了衣服,在公司里“裸奔”抗議。公司里的男男女女全都出來看熱鬧,沒結婚的女孩往外看了一眼,就捂著臉逃到辦公室里去了。結了婚的女人則顯得神色坦然,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品,有女人還評價道:狗蛋的身體挺白啊!用的什么牌子的化妝品?惹得大伙哈哈大笑。公司的領導也聞訊而來,看到赤身裸體的狗蛋,龍顏大怒,他命令保安把狗蛋捆起來。狗蛋雖然是傻子,但也和常人一樣怕領導。沒等保安動手,他趕緊把衣服穿好。
狗蛋犯了錯,別人打他,他自知理虧,一般從不還手。但如果錯不在他的身上,他就會瘋狂地報復。一次在車間里,一直待他甚好的胡主任和他開玩笑,進行摔跤比賽,他一把把胡主任摁倒在地。旁邊的副主任想討好主任,用一根棍子狠狠地打在狗蛋的屁股上。狗蛋發(fā)了瘋似的拿起鐵锨就想拍副主任,在大家的阻攔下,副主任倉皇跑掉了。原以為這件事就過去了,哪知狗蛋較起了真,他不知從哪里找來了一把菜刀,四處找那個從背后下黑手的副主任報仇,聲稱要殺了那個人。他憤憤而又有些炫耀地說:我沒有錯!我是神經(jīng)病,殺了人也不算犯法!嚇得那個副主任幾天沒敢來上班,后來在胡主任的協(xié)調下,才平息了狗蛋的怒氣。狗蛋是真聽胡主任的話,不僅僅因為主任是官,更因為胡主任從不允許別人隨意欺負他。狗蛋天天跟在主任的屁股后頭,像是胡主任的尾巴。
狗蛋是真傻,中午一起在食堂里吃飯。有人逗狗蛋:聽說你媽曾經(jīng)和人家跑過(私奔),后來又回來了,當時身上只帶了三百塊錢。狗蛋舌頭短,說話含糊不清:不是三伯(百),是帶了二伯(百)。有人把吃到嘴里的飯噴了出來。公司里開會,領導在上邊講話,有人在下面議論。領導便說:我看我們單位有些人的素質還不如狗蛋。狗蛋以為領導真的在表揚他,馬上像小學生一樣,挺起了胸膛,雙手疊放在桌上。
我進公司的時候,只有二十歲,而狗蛋已經(jīng)三十有余了。由于傻,沒有哪個女人愿意跟他。他顯然非常著急,在別人的教唆下,他的手腳開始不老實起來,見到單位燒鍋爐的老趙的女人,他竟然一把抱在懷里,解人家的衣扣。老趙的女人沒命地呼喊,老趙聞聲而至,見是狗蛋,打又打不過他,只能扯著嗓子罵他。其實狗蛋也就只是敢抱一下,解衣扣也是作勢,并沒有解開,他可能并不了解男女之事,只是在裝樣子。狗蛋也沒有傻到底,單位里那么多花枝招展的女孩和打扮入時的女人,他都不敢抱,惟獨敢去抱一下老趙的女人。更可笑的是,狗蛋還會抱公司新進的男員工,我剛進公司的時候,就享受過他的“熊抱”,說句心里話,我當時真被他的“熱情”嚇壞了!為了找對象,狗蛋學會了“瞞歲”,別人故意問他多大了?已經(jīng)年近四十的他摸著后腦勺說:七八(十八)。狗蛋年邁的母親為了狗蛋的婚姻操碎了心,四處托人給狗蛋找媳婦,公司里有婚喪嫁娶的事,她都拄著拐杖來代狗蛋隨份子,看到她臉上帶著巴結的笑容,我看了非常心酸,其實大家心里都明白,老人之所以這樣做,是希望狗蛋結婚的時候,大家伙都能去給他撐一下場面。可惜,狗蛋的母親最終也沒有等到她兒子結婚的那一天,出殯的那一天,狗蛋的表情怪異,眼睛東張西望,沒有掉一滴眼淚。
由于經(jīng)營不善,公司一天天敗落下去。大家都作鳥獸散,我也離開了這家公司。小城不大,偶爾也會在街上遇到狗蛋。狗蛋在幫人家搬運貨物,狗蛋真的是有些老了,他的動作不再輕盈舒展,每一件貨物在他手里都變得異常沉重。隨后的幾年,我到了另外一座城市為生存打拼。
今年五一節(jié)返回小城看望母親,到了小城才想到要為出門不便的母親買桶油買袋面。進了一家糧油店,老板和我打招呼。一照面,我不由驚呼起來,竟然是老胡。和老胡寒暄了幾句,我不由自主想起了狗蛋。老胡說:狗蛋啊,他現(xiàn)在和我一起干!我心里頓時感到異常踏實和溫暖:你真是一個好人啊!難得你現(xiàn)在還照顧他!老胡充滿豪氣地說:有我吃的,就有他的。我不能讓他餓死沒人管!我想見一見狗蛋,問老胡:他上哪里去了?老胡呶了呶嘴:他就在路邊。我順著老胡指的方向望過去,狗蛋正光著膀子,背對著我。
走過他身邊的時候,我很想和狗蛋打個招呼。他正全神貫注、神情陶醉地看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們,根本連看也不看我一眼。
(插 圖: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