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我會用微信了。”
看到老媽的短信,我趕緊清理了自己的朋友圈。當天下午,老媽開始瘋狂點贊,連相冊封面圖都怒贊了兩遍。她一個猛子扎進朋友圈的汪洋大海,撲棱撲棱,倒也挺好。
后來才發現,我的樂觀太盲目。
刷新了的恐怖經驗
自從一失足在河北燕郊買了房子,我偶爾向她描述那里有多么可怕:住宅樓一棟挨著一棟,伸手就能摸著;幾萬人每天擠長途公交,跟螞蚱似的在高速公路爬行;父母為讓孩子多睡會兒,凌晨四五點到公交站排隊。“哎呀那咋辦?”她問。
隔了一天,母親大人在朋友圈轉了條微信,“河北燕郊驚現UFO,嚇傻了!”
霧霾、擁堵、光怪陸離的世相,大概就是她體驗到的大城市、未來感,飛碟又有什么奇怪?這是荒誕主義的深刻啊——我這樣安慰自己,可是接下來的十幾天,她每天炫技般刷屏,最多時一天將近30條。
——四川女大學生與帥哥開房被迷暈,早晨在浴缸醒來,腎沒了!
——可口可樂承認果粒橙含有禁用農藥,可致腦麻痹,別再給孩子喂農藥啦!
——洗澡先洗頭,誘發腦溢血!
……
不僅轉發,老媽還要配上評說,聲討、感動,對他人施以關懷。
本以為是打開了新鮮世界的一扇窗,結果她成了傳播偽科學和真謠言的急先鋒。等我回到關中老家,家人關于恐怖的經驗已經成功刷新,就連不識字的奶奶也念叨著什么菜什么致癌。他們生活在各種駭人的傳聞里,過去引領他們的那種品質——勇氣、忍耐,以及來自生活本身的辨識力,到這時再也不起作用了。
微信成為寄托
民國年間,村里竄來一個兇狠的刀客,在路口一槍打死了趙家的兒子,揚言“誰要收尸就跟他一樣下場”。十幾天里,村里人噤若寒蟬,大白天也不敢出門走動。最后是爺爺的爸爸拉著架子車,把尸體斂了埋在莊東里。兩家從此成了世交。
大煉鋼鐵的時候,又是一個陌生的闖入者,“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說完便拿走了家里唯一的爛菜刀。爺爺奶奶站在一邊,只能默默地看著。在那之前,隔壁的老漢從縣城買了兩尊主席半身像,用扁擔挑著進了村,邊走邊憨憨地說,“趕一豬娃都貴”(比一頭豬崽都要貴),從此每有批斗會,老漢都得瑟瑟地站在臺上。
流竄殺人犯魏振海攪得人心惶惶大概是1996年前后的事了,那時全家為做生意搬到了鎮上。小鎮靠近渭河北岸的交通要道,常有外省人出入,因此流竄犯的傳言聽起來十分真切。那個冬天,我每天清晨挨家敲門,糾集四五個同學才敢去上學,有的人還在兜里揣把小刀。幾年后聽人說,魏振海早在1990年就被槍斃在草灘,留下一張仰天大笑的黑白照片。
我媽一腳踢開門、氣喘吁吁地放下一大袋板藍根和20袋食用鹽的情形好像就在昨天,電視上實時播報著“非典”的確診和死亡人數,鎮上的小混混自發聯合起來,用大木樁和水泥墩封鎖了道路,晝夜輪班。奇怪的是,我們這些中學生絲毫體會不到恐怖,反而是興奮,一種“我在群眾中”的崇高感,以至于“非典”結束后,看到小混混又穿回吊著鐵鏈的黑夾克在街道漫無目的游蕩時,我感到了一點點失落。
拋卻善惡是非,互聯網時代以前的恐怖蘊含著“迷人”的一面:沉重,充滿力量,像一種苦行,摒棄了虛偽輕浮,使人謙卑地行走在地上。而在社交網絡上瘋長的那種恐怖,不管它是否以真實為基礎,都只是一種安全的、蒙蔽人的模擬,激發起無關緊要的道德感。借助轉發,這焦慮和道德熱情即刻滿足,又迅速消弭,像煙癮一樣,伸展為一種無意義的精神游戲,卻足以使人陶醉其中。
老媽在不斷地流淚、感動、恐懼,微信簡直就是她的宗教。于是,展現在世人眼前的只有互聯網驕子馬化騰的美麗新世界,一切情感,連烈度最大的恐怖也變得輕浮、滑稽、易逝。那個偏好恐嚇性信息的營銷號終于成了老媽的最愛,一有更新便積極轉發。時間長了,她不再滿足于轉發,甚至開始了創作,用排比句宣揚道德教諭,但因為韻腳過于齊整,原創性總是遭到懷疑。
眼看她對恐怖的心態從痛恨變為依賴和迷戀,我終于受不了,告訴她,你把那個公眾號刪了,成天胡說八道。
“知道了。”她回了3個字,像是老佛爺的朱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