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外表陽光內心卻極為執拗的大男孩將鋼鐵化為“繞指柔”,表達著他內心細膩的情感。那些曾經堅固的物質最終在他手中消融、飛散,化為虛無。
《私人飛機》2014年最后一期封面作品,鄭路為我們獻上了《蜉蝣》。一方面,他希望用這個裝置藝術品祭奠自己乃至整個時代的青春;另一方面,他愿每個渴望自由的人,找到最契合自己的飛行方式。
這件作品的主體是由一首詩構成的,那是鄭路17歲懵懂時為自己寫的。那時他將自己比做一只風箏,一只被線所牽制、無法自由飛翔的風箏,風箏的夢想就是化作一只小鳥,無拘無束。可是,當它掙脫線的那一刻,卻發現自己成了風的傀儡……這首詩被“刻”在蜉蝣的翅膀上,他要為它們再創作一個軀體,但青春如蜉蝣,某一刻你帶著自己的詩撞在墻上,即使你載滿浪漫詩篇,依然轉瞬即逝。
文字的力量
鄭路出生在一個具有深厚中國文化底蘊的家庭,自兒時起就受到了中國文學與書法的熏染。小時候幫父親抄文稿的經歷對鄭路有著深刻的影響,從那時起,文字作為一種美學形體,在鄭路的內心世界潛移默化地留下了印記,并體現在了他2003年的作品《失憶》中,他第一次嘗試將書法撰寫在樹脂做成的人形雕塑上;到2007年,他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獨特的雕塑語言——金屬材質結合文字的創作,并漸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美學表達方式。
鏤空刻字,這是一種古老的工藝形式,外觀極具美感。將之運用到貌似粗糙的雕塑作品之中,散發出一種侵入觀眾身心的感動。雕塑整體外在造型與鏤空文字內容的關系,是鄭路從現實生活出發不斷思考的切入點。一位美女,使用描寫洛神美女的詩句來進行雕刻,這就是鄭路創作的雕塑《洛神賦》;一個栩栩如生的頭像,使用《人權宣言》的文字作為底料,令觀賞者感受到強烈的形體、內涵的力量。鄭路的雕塑語言,將抽象的意象傳遞與文字密碼緊緊聯系在一起。
在鄭路最新的作品《山》中,在文字解讀上,他使用的是與山形毫不相關的隨筆散文。文字內容與雕塑外形的對立,使山的意象不再是巖石崖壁本身的挺拔雄渾,其中融入了人的思想,達到了“是山而非山,無人而有意”的境界。
鄭路認為,他更多的時間是在做一些嘗試,能不能實現則是另一回事。他也嘗試了很多種方式,去展現不銹鋼材質、東方文化的詩意。他覺得契合點最好的就是“水”的形象與文字的結合。在他的作品《光陰》中,他就曾引用白居易的一首詩《玩止水》。他做的水是一種瞬間的形態,他一直想把這種瞬間的形態進行強化,不斷去深化它。最終本該堅硬的鋼展現出了極為柔美的形態,而其鏤空的文字,令“水”的柔美更具深邃的詩意。
“其實最開始并不是要刻意地做鏤空的東西,但是這樣的鏤空形式呈現出了雕塑的另一種特質。”一般人們理解雕塑是一個實體,傳統雕塑更強調造型的團塊和體積。而鄭路將鏤空的文字造型與雕塑結合以后,雕塑造型表現出了相反的形態,它并不是膨脹的,反而具有一種抽離的輕盈感。經過拋光的金屬會呈現一種破碎的美感。正如《光陰》中,鄭路喜歡把“水”懸掛在空中的狀態,靜止的運動感體現出一種迷幻的張力,它已經脫離了人們對原來材料所應有的心理感受,進而轉向虛無。
虛無的終極目標
在國內的雕塑學習中,鄭路接受的完全是最“正統”的雕塑藝術訓練。真正讓他顛覆這種“正統”的,是他在巴黎美術學院交換學習的那段時間,更確切地說,是他遇到巴黎美院的雕塑系系主任時受到的影響。“他是一位從事多媒體裝置的藝術家,他的作品已經完全與傳統的‘雕塑’概念沒有關系了。這完全顛覆了我對雕塑的理解,就像打開了一扇門,門后是另一個無限廣闊的天地。”
2005年,鄭路參加了法國L.V.M.H.集團舉辦的“向印象派藝術致敬”青年藝術大賽。那次大賽令他打開了更寬廣的視野,西方人開始用后現代理念打破傳統的雕塑理念。而在中國,80年代的雕塑界幾乎完全接受了西方傳統雕塑語言體系,鄭路則希望用東方的美學去改造西方傳統的語言體系。“中國文字具有強烈的閱讀指涉特性,如何避免讓觀者過于沉溺文字的內容,不至于忽略掉與創作形式結合的互動關系?”為此,鄭路為了使作品傳達的意義與意境兼備,以輕薄的不銹鋼板取代了早期所使用具有一定厚度的材質,消解了材料本身的體積與量感,同時加入更精細、繁復的工序,以體現“無形之形”的創作概念。鄭路挑戰、顛覆了所有來自于專業教育的“堅固”的價值觀體系,將自己的雕塑作品意境推到雕塑原理上的“空無”境界。鄭路開始用東方的意向去顛覆西方傳統的雕塑語言。
幾年前,鄭路開始接觸到西方式的射箭運動。隨著他越來越深入的了解,鄭路發現了中、西文化的根本差異,也誘發他一系列新作品的靈感。一如他在創作自述時說的“西方競技箭術之射,在于鎖定贏的目標,偏離便是輸。而中國所謂弓道之射,卻代表了領悟生命的手段。在東方哲學中,射箭沒有輸贏,有的只是忘記自我、忘記目標,沒有射箭的意志,也沒有射中的意志,最終達到‘不射而射’。換言之,當完全忘我之后,當箭射向的是絕對空無,才能夠深刻領會弓道的精神。它不是用體力來射箭的一門技術,而是依心靈來射箭的一條解脫之路。”
西方重競技都力求第一、命中、刺入的快感,與東方超脫世俗價值觀的生命哲學截然不同。對這種區別的感悟,令鄭路創作出了《張弓無箭》系列雕塑。作品中,他創造了一把并未配箭的人形強弓,這不僅在造型上突破此前所見,在某種程度上也展露出鄭路在生存哲學上傾向道家的事實。莊子從生活中體驗了現實的變幻無常,提醒人們若要超越生死,唯有無所依賴、無所執著,如此方能跳脫一切知見。秉承著這一生存哲學,鄭路的作品更加趨近于追求虛無的展現。
傳承?反叛?
許多人都覺得鄭路的雕塑具有很多中國人本身的價值觀在里面,但同時又具有某一種強烈的反叛精神。鄭路說這是一個矛盾的問題,對傳統的保持是對世俗的救贖,而現在的流行文化,確實是一種世俗的現實。但從另一個層面來講,他卻又反傳統,對于他所受的教育,他一直以悲劇定義。對他而言,曾經對教育的完全信賴是他擺脫不了束縛,從家教到學校教育,他一直固執地認定教育的絕對正確性,直到碩士研究生畢業,他才漸漸體會到一切的荒謬和不真實。因為鄭路的家教非常嚴格,自幼被冠聽話,當意識到問題,想要解決問題的時候,總是要觸動行動上的準則“孝子不登高”,這種矛盾應該是一種反叛力量的存在來源。所以有人將鄭路的作品冠以傳承中國古典文化,他對此并不確定;若有人將他的作品視為對于傳統的反叛,他也很難認同。這種矛盾沖突反而令他的作品有更多探索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