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勝高
漢賦形成“勸百諷一”的效果,我們習慣從漢賦本身進行分析,或認為是賦作的結(jié)構(gòu)使然,或認為是文學理論落后于文學實踐。①陳偉文:《漢賦“勸百諷一”成因新探》,《濟南大學學報》2006年第1 期;陳桐生:《“勸百諷一”發(fā)微》,《濟南大學學報》2006年第4 期。從客觀原因來看,在于賦家采用諷誦之法使得大賦只能鋪陳而“勸百”、采用諷諫之辭使得文學只能委婉而“諷一”。而從主觀原因分析,則在于賦家在辭賦結(jié)尾處的勸諫,常常借用兩漢持續(xù)形成的改制套語,從而使得賦作結(jié)尾的勸諫,不自覺墮入到托古改制的語境之中,很容易被視為某種政治宣示或者通用話語,即缺少針對性。我們可以分析兩漢改制語境何以形成,其中提出了哪些改制主張,來比較賦家的“諷一”與其形成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對辭賦勸諫的失效進行客觀的分析。
周秦儒家學說與法家學說的分野,在于儒家固守上古三代的道德觀,并試圖以周制作為樣板,主張以禮樂教化為先。而法家則將歷史分為三世,不強求恢復舊制,時世不同,制度有異,不應該因循舊制。②曹勝高:《“霸王道”的學理形成與學說調(diào)適》,《中原文化研究》2014年第5 期。戰(zhàn)國初期的學者仍固守王道、帝道、霸道分野,認為不同的治道便有不同的策略,商鞅在應對秦孝公時,便提出上述三種策略供孝公選擇。由此可以看出至少在商鞅眼中,這三種策略是不能混用的,有著完全不同的內(nèi)涵,自然也有不同的實踐模式。
在法家看來,歷史是在不斷變化,社會環(huán)境不同,治道也應相應調(diào)整。精通王道、帝道、霸道的商鞅就明確提出:“三代不同禮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雹鬯抉R遷:《史記》卷68《商君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229 頁。認為歷史環(huán)境在不斷變動,不可能因循守舊,應該在不同的歷史階段選擇不同的治國策略。他進一步解釋說:“上世親親而愛私,中世上賢而說仁,下世貴貴而尊官?!雹苁Y禮鴻:《商君書錐指》卷7《開塞》,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52 頁。這種分法雖不盡完善,但卻明確了不同歷史階段應該采用不同的策略,⑤馮友蘭以為:“自人類學及社會學之觀點觀之,雖不必盡當。然若以之說春秋戰(zhàn)國時代之歷史,則此段歷史正可分此三時期也?!保T友蘭:《中國哲學史》,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350-351 頁。)而不是一味固守舊制,其所言的愛私、悅?cè)省⒆鸸俚淖龇ǎ爬ǔ隽宋髦堋⒋呵铩?zhàn)國時期的制度取向,①侯外廬等:《中國思想通史》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609 頁。是法家從進化的歷史觀審視治道的結(jié)論。與此相類,韓非也將歷史分為三段:“古人亟于德,中世逐于智,當今爭于力?!雹谕跸壬鳎骸俄n非子集解》卷18《八說》,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426 頁。并認為“上古競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謀,當今爭于氣力”,③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卷19《五蠹》,第445 頁。不同的歷史階段,必須采用與之相對的策略,此所謂“世事變而行道異也”,④蔣禮鴻:《商君書錐指》卷7《開塞》,第53 頁。如果抱殘守缺而不知變革,最終只會身死國破,讓人恥笑。
這種與時俱進的歷史觀,在秦漢之際逐漸得到認同?!豆茏印ふ馈繁阊裕骸安荒焦?,不留今,與時變,與俗化?!敝赋鲋螄碚撘驊獣r世而變通。《淮南子·泰族訓》徑言:“圣人事窮而更為,法弊而改制,非樂變古易常也,將以救敗扶衰,黜淫濟非,以調(diào)天地之氣,順萬物之宜也?!备菑娬{(diào)改制是順應天地變化而采用的新措施,不僅行得通,而且做得好。在這樣得背景下,儒家也意識到制度需要不斷變化,才能適應時世,而不再強調(diào)一味復古。《禮記·樂記》便言:“五帝殊時,不相頌樂。三王異世,不相襲禮?!北砻髁饲貪h時期的儒生已經(jīng)意識到必須隨著社會發(fā)展調(diào)整學理,才能適應已經(jīng)變化了的歷史現(xiàn)實。
漢初儒生在為漢建制的討論中,也堅決地主張應該與時變化。陸賈在《新語·術(shù)事》中明確說:“合之者善,可以為法,因世而權(quán)行?!边@個觀點可以看作秦漢之際儒生的一個共識。正因為如此,陸賈在確認秦亡于沒有實行仁政后,轉(zhuǎn)而指出治國當行無為之政:“道莫大于無為,行莫大于謹敬?!雹萃趵鳎骸缎抡Z校注》卷上《無為》,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59 頁。試圖將儒家的道德自律和道家的清靜無為合二為一,作為漢初治國的基本策略。他又言:“仁義恩厚,此人主之芒刃也;權(quán)勢法制,此人主之斤斧也。”⑥賈誼撰,閻振益、鐘夏校注:《新書》卷2《制不定》,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71 頁。更是將儒家之仁義觀念與法家之法制主張融通,并雜以陰陽五行進行說解。⑦其所言仁義、無為、刑罰前文已引,《新語·道基》:“張日月,列星辰,序四時,調(diào)陰陽,布氣治性,次置五行,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陽生雷電,陰成霜雪,養(yǎng)育群生,一茂一亡,潤之以風雨,曝之以日光,溫之以節(jié)氣,降之以殞霜,位之以眾星,制之以斗衡,苞之以六合,羅之以紀綱,改之以災變,告之以禎祥,動之以生殺,悟之以文章。”(王利器:《新語校注》卷1《道基》,第2 頁。)這種立足于儒家兼采諸子學說而形成的理論系統(tǒng),正是其“因世權(quán)行”思路得出的結(jié)論。
比較而言,法家認為歷史不斷變動,側(cè)重強調(diào)變化的合理性;道家和原始儒家則注重強調(diào)歷史的延續(xù)性和繼承性,看到的是不變的規(guī)律和基于這些規(guī)律所形成的人文理念和社會共識。商鞅、韓非、陸賈在看到變動時,提倡因時而變、因世權(quán)行,體現(xiàn)了變通的眼光。但周秦儒生對其學說的修訂中,對傳統(tǒng)的歷史觀也進行了調(diào)整?!抖Y記·大傳》做了如下解讀:
圣人南面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立權(quán)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異器械,別衣服,此其所得與民變革者也。其不可得變革者則有矣,親親也,尊尊也,長長也,男女有別,此其不可得與民變革者也。
儒家也承認歷史的進化性,不過更愿意認為歷史之變動者為末,而歷史之不變者為本。制度、文章、禮法、輿服、器械等生活條件和生活環(huán)境可以變動,但人之為人、人之能群的倫理要求和社會共識不能變動,這是人類社會存在的根本。這就使得儒家學說有了更為穩(wěn)妥的通變觀,即以基本的道義觀為基準進行細節(jié)的調(diào)整,而不是毫無原則地變通。受此影響,韓嬰在對《詩經(jīng)》的解讀中,也以通變的眼光來審視治道:“夫道二:常之謂經(jīng),變之謂權(quán)。懷其常道而挾其變權(quán),乃得為賢。”⑧許維遹:《韓詩外傳集釋》卷2,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4 頁。承認歷史進程中不變的是道義觀,變化的是局部的制度。
這一視角的形成,打開了儒家學說的境界,儒生一改漢初學者習慣的因循為制、遵從古禮的做法,轉(zhuǎn)而能夠以經(jīng)為本、以權(quán)為用。既使得儒家學說能夠據(jù)經(jīng)立義,在前賢的基礎上增生經(jīng)義,進行理論建構(gòu);又使得儒生能夠直面現(xiàn)實需求,按照儒家學理調(diào)整制度,為漢建制建言獻策。
武帝即位后,建元年間著力于“議立明堂,制禮服,以興太平”,①班固:《漢書》卷22《禮樂志》,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031 頁。實際是從制度上進行調(diào)整,還是徘徊在《禮記·大傳》所謂的“與民變革”和韓嬰所謂的“變權(quán)”之中。但隨著元光年間,武帝則從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性思考國之興衰,期望能夠獲得解答:
……固天降命不可復反,必推之于大衰而后息與?……
夫帝王之道,豈不同條共貫與?何逸勞之殊也?……夫帝王之道,豈異指哉?
夫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謂久而不易者道也。意豈異哉……?
董仲舒在對策中,強調(diào)守道是治國的基本路徑,仁義禮樂是道的主要內(nèi)容。在董仲舒看來,漢繼承的是秦之亂世,遺毒余烈,一直沒有能夠更化,所以問題成堆:“失之當更化而不能更化也”。②班固:《漢書》卷22《禮樂志》,第1032 頁。必須回到自古以來治國的正道之上,意識到“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是以禹繼舜,舜繼堯,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損益也。繇是觀之,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③班固:《漢書》卷56《董仲舒?zhèn)鳌?,?519 頁。按照不便的“經(jīng)”來調(diào)整可變的“權(quán)”,這樣的建制才能有所本,這樣的改制才能有所為。
董仲舒的改制主張,深化了漢初儒生的建制期待。如果說陸賈、賈誼、趙綰、王臧、韓嬰等人的建制主張,是出于現(xiàn)實需求,那么董仲舒則從歷史進程中說明了改制的必要性,在于徹底糾正秦政的弊端,以漢制實現(xiàn)長治久安。這就從治道層面確立漢政的學理在于堅守自古不變的王道,將之衡量制度的依據(jù)、進行制度調(diào)整的理據(jù)。董仲舒為了說服漢武帝改制,他一方面抓住了法家學說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即忽略了歷史經(jīng)驗中所積累的一以貫之的道,輕易地駁倒了法家學說的合理性,彰顯了儒家學說的合理:“王者有改制之名,亡變道之實”。④班固:《漢書》卷56《董仲舒?zhèn)鳌?,?518 頁。這一說法繼承了《荀子·王制》“王者之制,道不過三代,法不貳后王”的說法。另一方面則抓住了漢王室最為擔心的合法性問題,論證了漢之所以得天下,在于受命于天,才能實現(xiàn)國家一統(tǒng)。漢要想長治久安,必須順應天意:“易服色,制禮樂,一統(tǒng)于天下,所以明易姓,非繼人,通以己受之于天也。”⑤蘇輿:《春秋繁露義證》卷7《三代改制質(zhì)文》,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85 頁。因應天命而改制,不僅可以避免重蹈秦的覆轍,而且可以彰顯漢得天下的合理性、漢王室執(zhí)政的合法性。其《春秋繁露·楚莊王》中系統(tǒng)提出改制主張:
今所謂新王必改制者,非改其道,非變其理,受命于天,易姓更王,非繼前王而王也,若一因前制,修故業(yè),而無有所改,是與繼前王而王者無以別。受命之君,天之所大顯也;事父者承意,事君者儀志,事天亦然;今天大顯已,物襲所代,而率與同,則不顯不明,非天志,故必徒居處,更稱號,改正朔,易服色者,無他焉,不敢不順天志,而明自顯也。若夫大綱,人倫道理,政治教化,習俗文義盡如故,亦何改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無易道之實。
此與其《三代改制質(zhì)文》相呼應,強調(diào)了改制不再是單純地強化漢王室的合法性,而是源自于對新天子或新皇帝繼位合理性的確認。如果說劉邦建立漢朝,打破了此前傳統(tǒng)貴族稱侯稱王的歷史慣性;那么劉徹繼位,亦打破了習慣上的嫡長子繼位傳統(tǒng)。二者在繼位初期,急需要對其合理性與合法性進行論述,劉邦通過過秦的討論和天生神異的附會,從學理上和傳說中使得漢王朝的建立暫時獲得了合法性。但并未解釋繼位的天子何以能從諸多王子中脫穎而出而獲得帝位,董仲舒從天命神授的角度闡釋了天子得以確立,在于獲得天命,使得天子作為天命在人間的代言者,成為天地秩序的體現(xiàn)者和維持者。
將天子視為天地秩序的體現(xiàn)者,就需要天子能夠順應天地秩序,使天人合一;將天子視為天地秩序的維持者,則需要新的天子能夠按照天命自覺調(diào)整天地人之間的變動,從而實現(xiàn)天下秩序運行不悖?!洞呵锓甭丁し稹防^續(xù)論證:
有非力之所能致而自至者,西狩獲麟,受命之符是也,然后托乎春秋正不正之間,而明改制之義,一統(tǒng)乎天子,而加憂于天下之憂也,務除天下所患,而欲以上通五帝,下極三王,以通百王之道,而隨天之終始,博得失之效,而考命象之為,極理以盡情性之宜,則天容遂矣。
天子之所以能夠得到天命的眷顧,在于其肩負著天意、地德和人心所望,故應當利用一統(tǒng)于天地人的使命,調(diào)整制度,使之更適應于不斷變動的天、地、人秩序,賡續(xù)歷代圣王明君的事業(yè),不辜負天命,不辜負民望。他還通過《度制》《爵國》《保位權(quán)》《考功名》等篇章,具體論述如何改制以應天,以確保天子一統(tǒng)的合理性。
從歷史觀來看,改制是適應現(xiàn)實需求;從天命觀來看,改制是適應秩序要求。這就為武帝改制提供了學理支撐,也成為此間制度建構(gòu)的視角。在封禪過程中,倪寬便以“三代改制”為理據(jù),認為封禪是不僅是對前代圣王之業(yè)的繼承,而且會成為后世效仿的榜樣:“臣聞三代改制,屬象相因。間者圣統(tǒng)廢絕,陛下發(fā)憤,合指天地,祖立明堂辟雍,宗祀泰一,六律五聲,幽贊圣意,神樂四合,各有方象,以丞嘉祀,為萬世則,天下幸甚?!雹侔喙蹋骸稘h書》卷58《倪寬傳》,第2632 頁。不僅將改制視為調(diào)整天地秩序的努力,而且將之作為漢家制度形成的必須。②武帝受此影響,進行了系統(tǒng)的改制,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對歷法和漢德的調(diào)整,班固評價漢武帝改制:“太初改制,而倪寬、司馬遷等猶從臣、誼之言,服色數(shù)度,遂順黃德。由是言之,祖宗之制蓋有自然之應,順時宜矣。究觀方士祠官之變,谷永之言,不亦正乎!不亦正乎!”(班固:《漢書》卷25《郊祀志》,第1271 頁。)這樣一來,武帝時期確立的改制學說,使得“受命易姓,改制應天”成為西漢儒家改制的基本認知,③董仲舒:《白虎通義·封禪》:“始受命之日,改制應天,天下太平功成,封禪以告太平也?!保惲ⅲ骸栋谆⑼ㄊ枳C》卷6,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278 頁。)《風俗通義·正失》:“蓋王者受命易姓,改制應天,天下太平,功成封禪,以告平也?!保ㄍ趵鳎骸讹L俗通義校注》卷2《正失》,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68 頁。)他們試圖通過改制的辦法來調(diào)整日益顯露的政治矛盾和社會弊端,逐漸形成了愈演愈烈的改制思潮,成為西漢后期主導性的政治輿論。
元成時期的改制論,是以儒生日漸強烈的“公天下”之議為導向的,這種改制思潮已經(jīng)不再單純以維系王室一家一姓為目的,而是以建立合乎儒家理想的王制為要求。
這一要求,在宣帝時期就已經(jīng)被提出。時任諫大夫的王吉上疏言:“今俗吏所以牧民者,非有禮義科指可世世通行者也,以意穿鑿,各取一切。……愿與大臣延及儒生,述舊禮,明王制,驅(qū)一世之民?!雹馨喙蹋骸稘h書》卷72《王吉傳》,第3063 頁。在他看來,武宣之政,并不符合儒家學說的旨歸,應該重新征用儒生,按照儒家的王道之論,建立更為純粹的王制。這種做法與此時任太子的劉奭看法不謀而合。劉奭便認為宣帝“持刑太深”,⑤班固:《漢書》卷9《元帝紀》,第277 頁。應該用儒生、行寬厚之政。但宣帝對儒生“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實,不知所守”的偏見,⑥同上,第277 頁。使得他對王吉的提議,并沒有多高的興致,最終王吉以病去職。
武帝時期董仲舒、倪寬以及宣帝時期王吉等人的改制主張,在劉奭即位后得到了積極的響應,其在初元元年(前48)夏四月的即位詔中便說:“朕承先帝之圣緒,獲奉宗廟,戰(zhàn)戰(zhàn)兢兢。間者地數(shù)動而未靜。懼于天地之戒,不知所由!”⑦同上:第279 頁。其面對宣帝晚期不斷出現(xiàn)的地震、災異,唯一能做的便是不斷檢討施政的失誤,試圖通過罪己、省思等方式避免自然災害的增廣??释闹频娜迳?、官吏正利用元帝的這一心理,以災異附會人事,不斷提出改制的要求,如罷郡國祖宗廟、罷京師部分帝后寢廟園、減省郊祀祠等。
元帝出于對儒學的信奉,遂將改制的重任委托給儒生:“少而好儒,及即位征用儒生,委之以政?!雹侔喙蹋骸稘h書》卷9《元帝紀》,第298-299 頁。儒生便按照儒家文獻的記述,對宗廟制度進行諸多調(diào)整。由于漢儒過分強調(diào)文獻記載的制度,便使得儒制的建構(gòu),不是從學理層面,而是對宗廟規(guī)模、禮儀、名物進行改造和調(diào)整。由于缺少系統(tǒng)的理論支撐,這些依據(jù)儒家文獻不完全記載的制度出現(xiàn)一些意外情況,并沒有按照儒生所言的那樣,給漢王室或者漢朝廷帶來預期的安定、平穩(wěn)和祥瑞,反而是災害不斷,亂象疊出,元帝便對所改的制度產(chǎn)生懷疑。例如元帝下決心進行的宗廟改制和祭祀改制,卻因在夢中受到祖宗譴責,多數(shù)修祀如故。匡衡也曾指出元帝的弊端在于:“好儒術(shù)文辭,頗改宣帝之政,言事者多進見,人人自以為得上意?!雹诎喙蹋骸稘h書》卷81《匡衡傳》,第3338 頁。即儒生都認為自己懂得儒家學理,元帝又覺得都有道理,改來改去,只能無所適從。班固也評價他的改制為“牽制文義,優(yōu)游不斷”,③班固:《漢書》卷9《元帝紀贊》,第299 頁。正是看到了他不是從儒學的精神入手,對漢家制度進行調(diào)整,而是簡單地按照儒家文獻相互抵牾的記載來調(diào)整制度。
武宣時期,儒生汲汲渴求的改制主張,在元帝時期得以推行,但效果并不明顯。從歷史的偶然性來看,是由于元帝缺少專斷而不能堅持,最終使得所改的制度沒有能夠堅持。但從歷史的必然性來看,則是元帝對改制寄托的希望過高:他真心服膺儒家學說,也真心希望能夠按照儒家文獻的記載改制,從而實現(xiàn)漢朝的長治久安。但稍有行政常識的人都能意識到:儒家典籍所記載的制度,既非歷史上付諸實施且卓有成效的經(jīng)驗總結(jié),也不是按照儒家學說進行系統(tǒng)而嚴密的論證得來,而是由殘存的文獻記載和后世儒生的想象而形成的資料形態(tài)。當初秦始皇、漢武帝封禪時,儒生尚不能對封禪儀式提供詳切的方案,更何況對宗廟制度進行系統(tǒng)的調(diào)整。但元帝及此后西漢的皇帝,自幼受儒學教育,他們習慣性地認為按照經(jīng)典改制,是調(diào)整當前政治紊亂狀態(tài)唯一的途徑。
儒生最初對改制的效用估計過高,認為改制可以調(diào)整一切天人紊亂的局面,使得海晏河清。但元帝調(diào)整宗廟制度之后,并沒有帶來相應的福報,反而讓他寢食難安。他對儒生的改制不再如即位之初那樣抱有信心,這使得他在一定程度上開始后退。但儒生們卻并沒有由此認為這不是改制的方向不對,而是改制的程度不夠。如翼奉就認為既然改制不能改變?yōu)暮Φ囊辉俪霈F(xiàn),那就是改制沒有改動根子上,他提出通過遷都而徹底更始:
如令處于當今,因此制度,必不能成功名。天道有常,王道亡常,亡常者所以應有常也。必有非常之主,然后能立非常之功。臣愿陛下徙都于成周,……漢家郊兆寢廟祭祀之禮多不應古,臣奉誠難亶居而改作,故愿陛下遷都正本。眾制皆定,亡復繕治宮館不急之費,歲可余一年之畜。
翼奉的“因天變而徙都,所謂與天下更始者”的主張,④班固:《漢書》卷75《眭弘傳》,第3154 頁。實際是期望通過徹底放棄西漢舊制,通過遷都來全面建立一個新的王制。這一主張,等于基本否定了西漢立國以來的傳統(tǒng)。看似對元帝提出了建議,實際表達了儒生對漢制的徹底失望。
受元帝崇信而“數(shù)召見問”的京房,也在探討如何能夠在儒家學說的理論框架內(nèi)解釋元帝時期災異不斷增多的原因,他提出了“宜令百官各試其功,災異可息”的方法,⑤同上,第3160 頁。最終也沒有消除連綿不斷的災異。雖然他和元帝都承認了當下處于極亂之世,但卻都對改變現(xiàn)狀無能為力。元成時期的儒生們一直期望能夠通過改制,來繼續(xù)漢室的中興。但局部的修改并沒有能夠讓漢朝扭轉(zhuǎn)江河日下的局面。這時儒生們的疑問自然產(chǎn)生:明明按照儒經(jīng)的記載去調(diào)整行政策略,沒有收到立竿見影的效果,是儒經(jīng)的問題?還是漢王室的問題?作為自幼浸潤儒學的儒生,不可能也不愿意將矛頭對準自己,他們本能地開始懷疑改制的效果不彰,原因在于漢王室。
早在昭帝時期,作為董仲舒的再傳弟子的眭弘,便根據(jù)儒家的天人感應論,認為“漢家堯后,有傳國之運。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順天命”。①班固:《漢書》卷75《眭弘傳》,第3177 頁。盡管這一說法在當時并未成為主流輿論,但卻成為成、哀時期更始論的主導觀點。劉向在《諫營昌陵疏》中明確說:
王者必通三統(tǒng),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獨一姓也?!怨偶敖瘢从胁煌鲋畤病!菹麓热屎V美甚厚,聰明疏達蓋世,宜弘漢家之德,崇劉氏之美,光昭五帝、三王,而顧與暴秦亂君競為奢侈,比方丘隴,說愚夫之目,隆一時之觀,違賢知之心,亡萬世之安,臣竊為陛下羞之。
作為對皇帝的上書,劉向用“天命非授一姓”來勸阻成帝縮減昌陵規(guī)制,無疑是大膽的。但成帝不至于反目,眾臣能夠認同,表明此時的儒生的改制論,已經(jīng)不再固守以漢王室主導,由劉姓王室進行改制;而是要求按照儒家學說進行改制,劉姓王室必須配合。建平二年(前4)八月,夏賀良等言赤精子讖,漢家歷運中衰,當再受命,宜改元易號。哀帝詔書言:“皇天降非材之佑漢國再獲受命之符,朕之不德,曷敢不通!夫基事之元命,必與天下自新,其大赦天下。以建平二年為太初元年,號曰陳圣劉太平皇帝?!雹诎喙蹋骸稘h書》卷11《哀帝紀》,第340 頁。居然接受了再受命學說,按照儒家的更始論,改年號以自新,換帝號而更化,試圖以此實現(xiàn)漢王室的延續(xù)。
通過更始獲得再受命,或者說為尋求再受命而更始,成為哀、平儒生尋求國家安定的主要策略。平帝元始年間,王莽秉政,便是以與天下更始作為改制的理論依據(jù)。平帝即位詔便公開宣稱:“夫赦令者,將與天下更始,誠欲令百姓改行絜己,全其性命也?!雹郯喙蹋骸稘h書》卷12《平帝紀》,第348 頁。將“與天下更始”作為挽救西漢政治頹勢的理論基點,將改制作為基本策略。元始年間,漢朝遂進入了改制的快車道,元年(1)置羲和官來“班教化,禁淫祀,放鄭聲”;④同上,第351 頁。二年(2)便開始從上至下進行改制:“皇帝二名,通于器物,今更名,合于古制?!雹萃希?52 頁。三年(3)改定車服制度,“吏民養(yǎng)生、送終、嫁娶、奴婢、田宅、器械之品”,“立官稷及學官”;⑥同上,第355 頁。四年(4)便“奏立明堂、辟雍。分界郡國所屬,罷、置、改易”,⑦同上,第357-358 頁。五年(5)令劉歆等四人使治明堂、辟雍,由“王惲等八人使行風俗,宣明德化,萬國齊同”,⑧同上,第359 頁。這些按照儒家典籍所載的古制進行的改革,成為新莽改制的前奏。
如果我們不從歷史結(jié)果倒推歷史的成因,而是從歷史動因的角度來審視歷史發(fā)展的走向,就會看到:西漢初期的為漢建制,到西漢中期的為漢改制,再到西漢后期的托古改制,儒生越來越深入地參與到制度的調(diào)整和修訂之中。他們渴望能夠?qū)⑷寮业浼杏涗浀睦硐胧澜缏鋵嵉浆F(xiàn)實中,實現(xiàn)儒家經(jīng)典中所描繪的理想治道。武帝、宣帝能夠?qū)⑦@些要求抑制在承秦制而來的司法系統(tǒng)之內(nèi),以現(xiàn)行制度為本,以儒家理念為用,穩(wěn)步推進,使得儒家教義和現(xiàn)實制度能夠相輔相成。當元帝對儒生“委之以政”之后,改制便完全進入到復古的軌道,則是以儒說為本,以制度為末,隨意變動的制度擾亂了國家的秩序,讓百姓無所適從。在這過程中,王莽作為儒生的代表,對漢制進行了顛覆性的改革。他帶有儒家理想化色彩的行為,迎合了哀、平時期儒生們的改制思潮,使得他一度被視為當時的“周公”,成為復古改制的領導者。
以儒家經(jīng)典為樣板的改制,有著天生的弊端,漢宣帝曾清楚地說“使人眩于名實,不知所守”,以經(jīng)典為教條的改制,最終只會擾亂現(xiàn)行的制度體系,最終釀成了全面的動蕩。儒生們沒有意識到這一問題,是因為對學說的信奉;元帝及其子孫也沒有意識到這一問題,是因為他們已經(jīng)服膺了儒學。做了高官的儒生和信奉了儒家學說的皇帝們,都毫無警惕地按照再受命、更始改制的要求,不斷建元,持續(xù)改制,最終將天下讓給了王莽,讓他以新朝的名義繼續(xù)改制,①西漢哀平時期的改制,不是王莽一個人的輕易發(fā)動,而是西漢改制思潮經(jīng)過長期積淀由量變而成的質(zhì)變。將新莽覆亡歸結(jié)為王莽個人的篡和奪,不能掩蓋西漢改制更始思潮對社會輿論的影響。綠林軍以劉玄為更始帝,李淑上書言“宜厘改制度,更延英俊,因才授爵,以匡王國……”云云,依然主張更始改制,便是這一思潮的延續(xù)。不僅斷送了漢家天下,也讓洶洶而成的復古改制成為新莽的殉葬,最終為西漢持續(xù)不斷的改制論做了一個暫時的了結(jié)。
討論辭賦的“勸百諷一”,我們還要來觀察賦家在“諷一”中所提出的見解和主張被君王忽視的原因,是出于君王的熟視無睹,還是出于賦家的人云亦云。如果辭賦結(jié)尾的諷諫,只是泛泛而談的套話,那么讀者、聽眾只聞“勸百”不見“諷一”,就只能歸咎于賦家的格套陳舊。
從史料記載來看,陸賈、賈山、賈誼、倪寬、董仲舒、王褒、劉向、劉歆等人都曾提出過改制主張,司馬相如、揚雄、班固、張衡更是通過大賦創(chuàng)作來表明自己的政治見解。我們先來看一下賈山《至言》中的改制理想:“愿少衰射獵,以夏歲二月,定明堂,造太學,修先王之道。風行俗成,萬世之基定,然后唯陛下所幸耳?!绱?,則陛下之道尊敬,功業(yè)施于四海,垂于萬世子孫矣。……”這是賈山與文帝言治亂之道的簡略版,主要是建議少射獵,多行文治,推行禮樂,遵循王道。隨后,晁錯在《賢良文學對策》中也提出了類似的改制要求:
今陛下配天象地,覆露萬民,絕秦之跡,除其亂法;躬親本事,廢去淫末;除苛解嬈,寬大愛人;肉刑不用,罪人亡帑;非謗不治,鑄錢者除;通關(guān)去塞,不孽諸侯;賓禮長老,愛恤少孤;罪人有期,后宮出嫁;尊賜孝悌,農(nóng)民不租;明詔軍師,愛士大夫;求進方正,廢退奸邪;除去陰刑,害民者誅;憂勞百姓,列侯就都;親耕節(jié)用,視民不奢。所為天下興利除害,變法易故,以安海內(nèi)者,大功數(shù)十,皆上世之所難及,陛下行之,道純德厚,元元之民幸矣。
這可以看成晁錯的政治理想圖景,他期望從行政、法律、貿(mào)易、教育、農(nóng)業(yè)、軍事等角度徹底改良漢政,歸結(jié)為一條就是皇帝要親自抓、全面改,形成一套系統(tǒng)的改制方案,建立起一個完善的理想社會??锖庠诨卮饾h元帝“問以政治得失”時的主張:
宜遂減宮室之度,省靡麗之飾,考制度,修外內(nèi),近忠正,遠巧佞,放鄭衛(wèi),進《雅》《頌》,舉異材,開直言,任溫良之人,退刻薄之吏,顯潔白之士,昭無欲之路,覽《六藝》之意,察上世之務,明自然之道,博和睦之化,以崇至仁,匡失俗,易民視,令海內(nèi)昭然咸見本朝之所貴,道德弘于京師,淑問揚乎疆外,然后大化可成,禮讓可興也……②班固:《漢書》卷81《匡衡傳》,第3337 頁。
也是期望從儉省用度、改革制度、選用賢能、推行王道等方面再次重申如何才能保持漢朝中興局面的長久不衰。我們由此審視西漢皇帝詔問賢良方正的議題以及他們的對策,就會發(fā)現(xiàn)西漢政論散文的內(nèi)容基本是圍繞如何治國、如何行政等問題展開,動因或出于災異、或出于新君即位,但結(jié)論卻基本在上述主張中盤旋,要么直接描繪改制后的理想圖景,要么間接提出提出改制理路,大致的表述幾乎都是:“正明堂之朝,齊君臣之位,舉賢材,布德惠,施仁義,賞有功;躬節(jié)儉,減后宮之費,損車馬之用;放鄭聲,遠佞人,省庖廚,去侈靡,卑宮館,壞苑囿,填池塹,以子貧民無產(chǎn)業(yè)者;開內(nèi)臧,振貧窮,存耆老,恤孤獨;薄賦斂,省刑辟。行此三年,海內(nèi)晏然,天下大洽……”③班固:《漢書》卷65《東方朔傳》,第2872 頁。
這些在西漢政論散文中被朝廷官員、賢良文學反復提出的建議,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不同,所得出的結(jié)論卻大致一致,代表了兩漢一以貫之的改制主張。關(guān)鍵在于,這些類似的話語,常常成為賦家表達政治主張的套語:
于是正明堂之朝,齊君臣之位,舉賢才,布德惠,施仁義,賞有功;躬親節(jié)儉,減后宮之費,捐車馬之用;放鄭聲,遠佞人,省庖廚,去侈靡;卑宮館,壞苑囿,填池塹,以予貧民無產(chǎn)業(yè)者;開內(nèi)藏,振貧窮,存耆老,恤孤獨;薄賦斂,省刑辟。行此三年,海內(nèi)晏然,天下大洽,陰陽和調(diào),萬物咸得其宜,國無災害之變,民無饑寒之色,家給人足,畜積有余,囹圄空虛;鳳凰來集,麒麟在郊,甘露既降,朱草萌芽;遠方異俗之人,向風慕義,各奉其職而來朝賀。(司馬相如《子虛賦》)
于是乎乃解酒罷獵,而命有司曰:“地可以墾辟,悉為農(nóng)郊,以贍萌隸;隤墻填塹,使山澤之人得至焉。實陂池而勿禁,虛宮觀而勿仞。發(fā)倉廩以振貧窮,補不足,恤鰥寡,存孤獨。出德號,省刑罰,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與天下為始?!?/p>
于是歷吉日以齋戒,襲朝衣,乘法駕,建華旗,鳴玉鸞,游乎六藝之囿,騖乎仁義之涂,覽觀《春秋》之林,……放怪獸,登明堂,坐清廟,恣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內(nèi),靡不受獲。于斯之時,天下大說,向風而聽,隨流而化,卉然興道而遷義,刑錯而不用,德隆于三皇,功羨于五帝。(司馬相如《上林賦》)
……亦所以奉太宗之烈,遵文武之度,復三王之田,反五帝之虞;使農(nóng)不輟耰,工不下機,婚姻以時,男女莫違;出愷弟,行簡易,矜劬勞,休力役;見百年,存孤弱,帥與之同苦樂。……(揚雄《長楊賦》)
……徂離宮而輟觀游,土事不飾,木功不凋,承民乎農(nóng)桑,勸之以弗迨,儕男女,使莫違,恐貧窮者不遍被洋溢之饒,開禁苑,散公儲,創(chuàng)道德之囿,弘仁惠之虞,馳弋乎神明之囿,覽觀乎群臣之有亡;放雉兔,收置罘,麋鹿芻蕘,與百姓共之,蓋所以臻茲也?!遂笄f雍穆之徒,立君臣之節(jié),崇賢圣之業(yè),未皇苑囿之麗,游獵之靡也,因回軫還衡,背阿房,反未央。(揚雄《羽獵賦》)
兩漢賦家的辭賦創(chuàng)作意圖,按照班固的說法:一是美,即以勸為勸;二是諷,即以勸為諷。前者作品多不存,后者的實際效果則常被賦家視為“勸百諷一”,正在于本來篇幅極短且在賦家看來最重要的“諷”,由于并不能提出具有針對性的建議,相對于政論散文而言,這些結(jié)尾處的勸諫,多為泛泛之言,無非是用王制、省刑罰,設禮樂、用教化,尚節(jié)儉、安百姓之類的套話。套話一多,便無新意,賦家作賦,多出于模擬,如此一來,諷一便成為“為諷而諷”的格套,之所以言為格,是賦作多以天子自省的方式結(jié)束,成為漢賦“卒章顯志”的一貫格式,用于收束文章,很類似于此前騷賦結(jié)尾的亂。只不過騷賦中的亂,作為作者個人情感的最高音,常??偫ㄈ軌蛞鹱x者的共鳴。而大賦中的這些言辭,看似作者的主張,更多是對社會普遍認知的重述。以我們現(xiàn)在的閱讀經(jīng)驗,某些特定格式中的格套,很大程度上代表著立場宣示或政治表態(tài),內(nèi)容相似,說法大體雷同,就不會引起讀者的特別重視,更何況賦家是在歌頌、娛樂的背景下說出此類話語。
之所以言為套,是因為兩漢詔令、奏疏、章表以及其他政論散文中,這些主張已經(jīng)被反復陳述,諸如禮樂、教化、王制、節(jié)儉之類的觀點,在《新語》《新書》《春秋繁露》《鹽鐵論》《新論》以及《論衡》《潛夫論》中都已經(jīng)深入而細致地討論過,有些已經(jīng)成為政改的基本結(jié)論。而賦家在通篇的鋪陳描寫之后,在結(jié)尾處以僅有的篇幅提出的政治見解,居然是政論散文已經(jīng)深入討論過議題,甚至有些是在帝王詔書中不厭其煩宣示過的套話,并無新意。難怪讀者閱讀到最后,只記得前面的鋪陳如何精彩,自然忽略最終見解的如此平庸。
我們當然不會否定西漢賦家的文學才華,但我們卻應該對他們的政治才干和行政能力有一個客觀的評估,司馬相如、東方朔、王褒、揚雄、班固、張衡為代表的賦家,他們在做賦(特別是那些流傳下來的賦作)時,多在青年時期,位不過郎。就見識而言,并沒有陸賈、賈誼、晁錯那樣的深刻的政治見解,能夠系統(tǒng)而理性對漢政進行討論,觀點鮮明,獨樹一幟,成為國家行政的參考。①只不過政論散文是以直接闡述的方式出現(xiàn),語氣較為直接,如劉向《說成帝定禮樂》開宗明義:“宜興辟雍,設庠序,陳禮樂,隆雅頌之聲,盛揖讓之容,以風化天下。如此而不治者,未之有也?!眲捛袆胖保藷o忌諱。即便是司馬相如的《上書諫獵》也直接闡明立場:“夫輕萬乘之重不以為安,而樂出于萬有一危之涂以為娛,臣竊為陛下不取也?!迸c《子虛》《上林》二賦中的自省模式不同。就職事而言,他們以言語侍從的身份創(chuàng)作的辭賦,不是被視為論政,而被視為俳優(yōu)一樣的娛樂調(diào)笑,人微言輕,又用微言大義去諷諫君王,勸諫的內(nèi)容又缺少直接針對性、鮮明的預見性,常常用兩漢朝臣人云亦云的套話,難怪辭賦結(jié)尾的這些“諷諫”,最后會微不足道地淹沒在無邊無際的誦讀之中。
站在文學史的立場上,我們關(guān)注兩漢賦作的“勸百諷一”,自然會對這些賦家的苦口婆心所感動,甚至為他們有文學才華而沒有得到重用感到惋惜。但平心而論,以辭賦為諫書,以文學干預現(xiàn)實,即便放在現(xiàn)在,既不能立竿見影,也不可能是一呼百應,更何況在文學尚未獨立的漢代,君王以及朝臣認為辭賦不過是與俳優(yōu)小說一樣的娛樂手段,并沒有視為論政的文書。借助辭賦提出政治主張,不可能如政論散文那樣條分縷析,觀點明確,只能泛泛而談,大概論之,很容易蹈入政論家們的窠臼。沒有新意的見解,不僅不會為君王、朝臣采納,而且這類套話說得一多,還會令人生厭。我們只要讀過一些兩漢政論散文,就會產(chǎn)生與兩漢讀者相似的感覺:賦家們結(jié)尾的諷一,常常是重述兩漢改制論者的一些基本觀點,其深度遠不如政論散文,其力度也比不上章表。合卷以后,留下記憶的仍是那些鋪陳出來的華美辭藻。由此觀察諸多散佚的大賦,便會發(fā)現(xiàn)后世類書、注疏之中保存的,也是那些炳炳烺烺的“勸百”,而很少存有一本正經(jīng)的“諷一”。
兩漢賦家的“諷一”,都是寄希望于天子自省來調(diào)整制度,建構(gòu)起一個理想的社會。相比較于兩漢儒生的改制論、再受命論和更始論等觀點,賦家有明顯的改良傾向。這正是大賦作家受詔作賦、獻納辭賦的局限。受詔作賦、獻納辭賦的讀者是君王,賦家通過諸侯自省、天子反省收束,既表達了作者的改制理想,又強調(diào)這種主動的自省、反省,正是改制得以推行的方式。按照賦家的想象,自己殫精竭慮而創(chuàng)作的辭賦,既然君王如此喜愛,自然也不會忽略辭賦結(jié)尾的委婉勸諫,轉(zhuǎn)而幡然醒悟,改弦更張。但在大賦結(jié)尾提出的政治主張,因為溫柔敦厚的含蓄,因為人云亦云的客套,不僅沒有引起君王的重視,而且徒增賦家白白忙活一場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