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工作報告》中政治隱喻的理想認知模型分析

楊 琴

（皖西學院外國語學院，安徽 六安237012）

自亞里斯多德起，眾多學者從多個視角研究隱喻。傳統的研究從語言層面入手，涉及修辭學和語言學的隱喻研究。1980年，George Lakoff和 Mark Johnson首次系統地提出概念隱喻理論，將隱喻看做是人類認識世界主要的不可缺少的一種認知手段［1］。這一新的隱喻理論隨即帶來隱喻在多領域的認知研究，其中不乏政治話語中的概念隱喻研究。1996年，Lakoff在Moral Politics中通過探討美國政治話語中的概念隱喻，系統分析了美國政治思維下的世界觀，揭示其認知模式及文化意識形態［2］。值得注意的是，國內外學者對政治隱喻所做的探討或個案分析多以西方文本為主，而對中國政治文本的研究涉及范圍少且缺乏系統性。

《政府工作報告》是由我國中央政府每年春季在“兩會”上所發布的公文，回顧和歸納上一年政府的工作和建設并提出下一年的工作舉措和計劃。政府工作報告是中國共產黨進行話語傳播和政治說服的一種重要文本，也是極其重要并且具有權威性和代表性的一種政治語篇。本文采用概念隱喻理論研究框架，以《政府工作報告》（1978～2014）為研究對象，探討這一典型的政治語篇中概念隱喻的認知模式及變化趨勢，并結合社會語境和文化模式進一步分析其隱喻思維中的理想認知模型（Idealized Cognitive Model，簡稱ICM），為政治語篇中的隱喻研究提供新的視角。

一、理論基礎及語料描述

Lakoff和Johnson認為隱喻的本質是概念性的，是一種思維方式和認知手段。其工作機制從一個具體的、易于理解的源域向一個抽象的、難以理解的目標域的系統映射；這種映射在源域和目標域之間構建了一系列相互對應的關系，從而形成一定的認知圖式［1］。1987年Lakoff進一步提出了“理想認知模型（ICM）”，它是人們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中對某一個領域中的經驗和知識形成的抽象的、統一的、理想化的理解［3］。ICM與隱喻的構建有著緊密的關系。而正如Lakoff和Johnson所說：“在構建社會現實和政治現實當中，隱喻起著重要作用”［1］。隱喻在政治話語中是一種常規的思維方式，是政治家進行政治說服的最佳方式。

筆者從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政府官方網站上獲取國務院《政府工作報告》（1978～2014），共計37篇作為語料（以下簡稱為《報告》①），分別從每篇中識別并提取總共274條政治隱喻表達式，按照隱喻模式的類型進行分類，并依照其源域歸納為10類（表1），即建筑、生命體、旅行、戰爭、水流、物品、道路、自然現象、棋局和家庭。

從表1不難看出，《報告》中隱喻表達式（詞條）最為豐富的是生命體隱喻，“萌芽”“繁榮”“生機”這樣的詞喻指著國家社會經濟發展的過程和變化，語言生動，易于理解接受。其他如物品隱喻、道路隱喻、水流隱喻、家庭隱喻及自然現象隱喻也多處出現，其主要隱喻模式包含“國家是建筑”“國家是植物”“國家是人”“發展是旅行”“發展是戰爭”“國家是機器”和“國家是家庭”等。而《報告》中使用頻繁（詞頻）的隱喻模式以建筑隱喻、生命體隱喻、旅行隱喻及戰爭隱喻為代表。筆者從這4種隱喻模式入手，從認知角度對政治隱喻思維進行了ICM分析，同時通過研究隱喻模式在《報告》中的歷時變化探討文化模式和社會語境對隱喻的產生和變遷的影響。

表1 歷年《報告》中主要政治隱喻類別

二、《報告》中的政治隱喻

政治隱喻是隱喻思維對不斷變化中的政治現實進行概念化的重要工具，人們通過隱喻去理解抽象的政治概念和復雜的政治形勢［4］。政治隱喻的使用使得復雜的政治概念和體系變得淺顯易懂，其源域多取自于人們所熟悉的其他認知領域，如前文所提及的建筑、生命體、旅行和戰爭等。

（一）建筑隱喻

從《報告》中頻繁出現（占40．29%）的“建設”“建立”“鞏固”“基層”隱喻表達式，可以概括出概念隱喻“國家是建筑”。

1）……為建設社會主義的現代化強國而奮斗②。（1978）

2）黨的十四屆三中全會制定的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總體藍圖，是進一步深化改革的行動綱領。（1994）

3）……逐步建立適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要求的公共財政框架。（2001）

4）大力調整經濟結構，夯實長遠發展基礎。（2010）

發展國民經濟，建設社會主義國家的過程猶如建造一座大廈。源域和目標域之間的隱射所形成的認知圖式上的意義對應關系是理解概念隱喻的關鍵。“國家是建筑”存在以下的映射：中國共產黨是國家這座大廈的總設計師和規劃者；人民群眾是建設者，在黨的領導下實施設計師所設計的宏偉藍圖，即國民經濟發展的規劃。這一概念隱喻使用的意義在于一方面能激起人們的積極性，另一方面能幫助人們認清我國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國情。報告中多次反復使用“鞏固”“夯實”“基石”和“基層”等表達式，意在提醒人們：正如建造大廈的關鍵是打好地基，我國正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腳踏實地地開展一系列工作才能最終使得國家這座大廈“屹立”。

（二）生命體隱喻

《報告》中運用了豐富多樣的生命體隱喻表達式，多達55個，可以概括為2小類，即“國家是植物”和“國家是人”，舉例如下：

5）努力鞏固和發展當前欣欣向榮、生機勃勃的好形勢。（1986）

6）加強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堅持領導責任制，專門工作與群眾路線相結合，把各項措施落實到基層，把問題解決在萌芽狀態。（1996）

7）對關系國民經濟命脈和國家安全的重要企業，國家必須控股。（2001）

8）……堅持引進先進技術和消化吸收創新相結合。（2005）

在例（5）和例（6）中“欣欣向榮”“生機勃勃”和“萌芽”形象生動地描述了國家的發展過程。“植物”這一認知領域的“發芽”“生長”“開花”“結果”的生長過程與國家發展的不同階段一一對應起來。政治話語的受眾能準確地理解國家發展的漸進性。在例（7）和例（8）中“命脈”“消化”和“吸收”這些人的一系列生命行為被用來隱喻政治經濟的狀態和動向。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睦鄰”隱喻國與國之間的關系，國家社會經濟的發展被比喻成人的生老病死，如“新生”“成長”“免疫力”等。這些隱喻的使用可以幫助人們對于改革創新和國家的發展有著更為準確的理解和定位。

除了這些隱喻，《報告》中還善于運用一些其他日常生活中常見的生命體隱喻準確生動地傳達其政治理念。如著名的“紙老虎”“大老虎”和“蒼蠅”等。這些隱喻形象生動、家喻戶曉，起著很好的政治說服和傳播作用。

（三）旅行隱喻

旅行是人類生活中一項重要的日常活動，因此旅行隱喻是隱喻系統中經典隱喻模式之一。《報告》中出現的旅行隱喻也有所體現，其隱喻表達式有36個，現舉例如下：

9）當然，我們在前進道路上還會遇到許多困難。（1978）

10）我們國家的經濟就可以從新的起點出發，比較快地達到經濟比較發達國家的水平。（1981）

11）……沿著已經開辟的道路堅定不移地向前邁進。（1986）

12）全面貫徹中央八項規定精神，開展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2014）

在“發展是旅行”這一隱喻模式中，黨是引導者，廣大人民群眾是旅行者，在黨的方針政策的指引下向著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這一目標行進。社會經濟的發展某種程度上來說是線性的，正如旅行的過程（如“起點”“出發”和“路線”等）；社會經濟發展的狀態如同旅行的行進狀態（如“前進”“停滯”等）；而發展過程中出現的困難則對應旅行中出現的阻礙物（如“障礙”“堵塞”等）。這些隱喻使得政治話語的受眾很好地了解政府有關社會經濟發展的政治理念，達到最大化的傳播效果和認同。

（四）戰爭隱喻

戰爭隱喻也是隱喻系統中經典隱喻模式之一，在《報告》中出現多次，其隱喻表達式達到38個，舉例如下：

13）……進一步整頓、充實和加強輿論陣地。（1987）

14）……無論是思想理論戰線，還是教育文化戰線，都遇到許多新情況和新問題。（1992）

15）……充分發揮大型企業在“走出去”中的主力軍作用。（2009）

16）……努力造就規模宏大的高素質人才隊伍。（2011）

國家社會經濟的發展與戰爭的長期性和艱巨性有相似性，“發展是戰爭”。人民群眾是國家發展的“主力軍”“隊伍”，要在社會的不同“陣地”和“戰線”長期不斷地努力奮斗，為社會主義發展建設作出貢獻。中國共產黨正是發展這一戰爭的指揮官，作出一系列的“戰略部署”，領導人民群眾戰勝發展道路上的一切“敵人”，向著勝利“進軍”。從《報告》中所使用的一系列戰爭隱喻表達式可以看出概念隱喻的系統性。各個表達式既相對獨立又相互呼應，使得“發展是一場偉大而艱巨的戰爭”這一概念深入人心。

三、《報告》中政治隱喻的ICM分析

來自于日常語言的隱喻最具說服力，《報告》中所出現的這些隱喻皆與人類的自身體驗息息相關，隱喻的構建源于人類對世界知識的心理構建，即認知模式。來自于日常語言的隱喻更能體現受眾語言群體的共識，有助于說者和聽者形成思想的共鳴和認同。因此，具有話語傳播和政治說服功能的《報告》所選擇使用的政治隱喻不是偶然的，其背后與社會語境和文化語境有著緊密的聯系，反映著使用者不同時期的政治理念和意識形態。筆者將依據ICM理論分析《報告》中概念隱喻的認知模式及變化的認知理據。

首先，文化語境是影響隱喻模式的重要因素。認知語言學認為在特定的文化語境中說話人對某領域的經驗和知識所作出的抽象的、統一的、理想化的理解，從而形成理想化認知模式［5］。隱喻模式的使用直接受到文化語境的影響。《報告》中“國家是家庭”這一概念隱喻就蘊含著深厚的文化內涵。中國的傳統文化非常重視家庭，家國一體的思想深入人心，可以說國家就是擴大的家族。“骨肉同胞”“睦鄰”“主人翁”“兩岸一家親”這些隱喻表達式有著很好的凝聚人心的作用，傳達了政府促進民族團結、建設和諧社會的政治理念訊息。在生命體隱喻和物品隱喻中涉及了一些表達式，如“命脈”“百家爭鳴”“穿小鞋”“鋪攤子”等。這些生動活潑的隱喻出現在嚴肅官方的政治語篇中是因其極具中國文化內涵，是中國人認知社會經濟發展的一種統一的、理想化的理解，能夠達到更好的政治說服效果。由此可見，隱喻反映并充實了文化模式，而文化模式在隱喻的構建過程中充當多濾器的作用［6］。

其次，Lakoff認為，人類常常根據結構來組織知識和表征現實，每一種ICM都是一個復雜的結構化整體并均能構建一個心理空間。隱喻模型是ICM的子模型之一，其本質是概念性、系統性的［3］。Lakoff和Johnson強調：“跨域映射的隱喻思維是根本；隱喻語言是次要的”［7］。概念隱喻所表達的不是支離破碎的想法和觀念，而是協調一致的體系。《報告》中屢見不鮮的建筑隱喻、生命體隱喻、旅行隱喻和戰爭隱喻，其源域不盡相同，但映射的目標域皆為“國家”和“發展”。不同的源域映射同一目標域，因其具有共同的蘊含意義（shared entailments）［8］，即國家發展過程的艱巨性和長期性。同時，不同源域分別代表了目標域的某一特征。以生命體隱喻和戰爭隱喻為例，生命體隱喻中植物成長的一系列過程暗喻國家發展的漸進性，而戰爭隱喻所體現的戰爭的殘酷性和斗志，一方面能夠強化人們的憂患意識，另一方面能夠鼓舞人們的斗志，積極投身到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當中去。這2種隱喻模式側重點有所不同，不僅反映了話語者對目標域的多方位、多層次的理解，同時也表達了話語者多樣的話語目的。

最后，歷年《報告》中所使用的政治隱喻模式受到社會語境的影響，即具有歷史性。筆者所列的9種隱喻模式在歷年《報告》中并非是都是均勻分布，建筑隱喻、旅行隱喻相對比較穩定，而戰爭和家庭隱喻變化較大。以戰爭隱喻為例，在改革開放初期（1978～1982），中國共產黨的政治理論尚受到階級斗爭的影響，戰爭隱喻被大量使用。隨著國內改革開放的深入，和平和發展這2大主題成為國家政治生活的中心，加上自2004年中國共產黨正式提出“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理念，《報告》中的戰爭隱喻整體呈下降趨勢。應用這一隱喻的變化與中國共產黨的執政理念以及當時的國內國際政治環境息息相關，即受到社會語境的影響。ICM作為認知方式，是在人和外部世界互動基礎上形成的［5］。因此外部世界的語境能夠對隱喻模式造成一定程度上的影響，使得有著時代的印記，而這種歷史性展示了黨的執政理念和政治思想的變化。

四、結語

美國政治科學家Graber指出，政治交流是“政治的血液或是母乳，因為這種交流使他們能夠作為一個整體活動，從而連接社會的各個部分”［9］。同時，政治又是抽象和復雜的。為了更好地做好政治交流，使得人們更好地理解政治，隱喻無疑最好的方式。概念隱喻在政治話語的傳播和說服方面起著重要的作用，通過前文對于《報告》中政治隱喻的分析可略見一斑。

1）《報告》所涉及的概念隱喻以建筑隱喻、生命體隱喻和旅行隱喻居多。這反映了自改革開放的30多年來，政府始終把發展社會主義經濟列為國家的頭等大事，戰爭隱喻的減少趨勢和家庭隱喻的不斷增加，說明我國政府執政理念的逐漸變化，正朝著建設和平的政治環境和和諧的社會環境不斷發展。

2）文化模式對構建概念隱喻有著重要的影響［10］。在《報告》中可以發現話語者采用了一系列耳熟能詳、“接地氣”的隱喻表達式，使得人民群眾更能理解和接受政府的執政理念，從而使得政治話語的傳播達到最大化。

3）從30余年歷屆的《報告》中可以發現，隱喻模式既具有穩定性（如建筑和旅行隱喻），也出現變化和替代性（如戰爭和家庭隱喻）。由此可見，隨著新的經驗不斷地出現，基于日常生活經驗的隱喻也會發生著不斷的變化，為人們提供新的表達形式和新的視角。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人們期待《報告》中出現更多、更新的概念隱喻。

注釋：

① 本文中出現的《政府工作報告》（1978～2014）從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政府官方網站上獲取，網址http：／／www．gov．cn／guoqing／2006-02／16／content＿2616810．htm．

② 括號中所示為《報告》發表年份，后同。

［1］Lakoff，G．，Johnson，M．Metaphors We Live By［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2］Lakoff，G．Moral Politics：What Conservatives Know that Liberals Don't［M］．Chicago：Chicago University Press，1996．

［3］Lakoff，G．Women Fire and Dangerous Things：What Categories Reveal about the Mind［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7．

［4］陳勇，劉肇云．隱喻政治與政治隱喻：論美國政治家的政治隱喻［J］．外語教學，2009（1）：25-28．

［5］王寅．認知語言學［M］．上海：上海外國語教育出版社，2006．

［6］張薇，汪少華．新聞報刊中疾病隱喻表達式的ICM分析［J］．南京審計學院學報，2011（4）：89-93．

［7］Lakoff，G．，Johnson，M．Philosophy in the Flesh：The Embodied Mind and its Challenge to Western Thought［M］．New York：Basic Books，1999．

［8］汪少華，樊欣．概念隱喻、概念整合與語篇連貫——以一則商業報道為例［M］．外語研究，2009（4）：24-29．

［9］文旭．政治話語和政治隱喻［J］．當代外語研究，2014（9）：11-16．

［10］楊琴．中美經濟新聞報道中的隱喻比較研究［D］．南京：南京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