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耕農生存狀態調查

在廣東東莞市石排鎮田頭村，來自異鄉的覃利花安家之處是一座簡易的窩棚。有時，貓兒會從窩棚的破洞進來，躲進床底，這時，她總得拿根竹竿，打著一把小手電蹲下來驅趕。

某種程度上，和覃利花境況類似的群體生存狀況也一樣。他們沒有去處，在異鄉搭起一個窩棚，在別人的土地里尋找食物，然后因為征地，又一次次被驅趕。這些人名叫“代耕農”。

曾經，珠江三角洲這片“先富地區”棄農從工，當地人為了確保土地不被丟荒，歡迎代耕農的到來。但隨著工業的侵略性擴張，代耕農的代耕之地，在十幾年、幾十年之后，被圍困成一個個農業孤島，并最終成為樓房、廠房，他們一次次地喪失立錐之地。

青春流逝之后，異鄉仍是異鄉，而故鄉已經破敗。他們留不下，也回不去，淪為時代的“流民”。

流 浪

覃利花1976年出生，廣西來賓人，2003年，和丈夫楊大轉一起來到廣東東莞，租賃土地，種植通心菜，至今已11年。她所在的東莞市石排鎮田頭村，一共有8戶代耕農，都來自廣西。

在東莞市租種土地的，大部分是廣西人。造成他們逃離家鄉的原因，從根本上說是因為貧窮。覃利花說，她在家鄉時是種甘蔗，辛苦且不說，還要餓肚子，一年中難得吃上幾回肉。而逼迫他們離開的直接原因，則是上世紀90年代到新世紀初，鄉村里的暴力計生行為。

有3個以上的孩子，是這些廣西籍代耕農的共同特點。第二個孩子出生以后，計生工作人員就盯上他們，要抓孩子的母親去結扎。第3個孩子懷上以后，則是真正的災難降臨。女人們常常到親戚家躲起來，計生人員抓不到女人，就要罰款；交不起罰款的，就沒收家里的東西。家里的房子，被拆掉屋頂，無法居住。

萬般無奈之下，廣西鄉村的超生者，開始向東邊的廣東省遷移，成為代耕農。最早一批遷移者，經過艱苦的掙扎之后立住腳跟，在田間搭起了窩棚居住，有了一個“家”，他們就成為了后來者的投靠對象。

隨后，一批又一批大著肚子的孕婦，和丈夫一起來到了廣東鄉村。20多年過去，這種梯次遷移已經形成一個譜系，每戶代耕農都可以掰著指頭數出來，自己是阿甲介紹來的，阿甲又是阿乙介紹來的……所謂“介紹”，就是幫忙尋找可以租賃的土地。

珠海市香洲區南洋埔村，就居住著30余戶、130多名從廣東陽春市遷來的代耕農。

代耕，是代為耕種，有幫忙的意味。從這個意義上說，南洋埔村這些陽春人才是真正的代耕農。與東莞的廣西人類似佃戶的租賃耕種不一樣，南洋埔村的代耕農是免費耕種，而且早在1982年就來到此地。

冼業光是這里的村民代表，他是廣東陽春市春灣鎮山中間管理區大坳村人。冼業光回憶，由于村里平地稀少，當時每個農民只分到兩三分土地，基本沒有一戶人家可以保證家里人不餓肚子。正因為窮山惡水，人們必須四出謀生。

而在珠海市香洲區南溪村，每個農民都有十余畝土地，每畝土地每年都要上交400多斤的公糧。當時畝產稻谷約有七八百斤，這意味著負擔很重，而收獲不大。

于是，陽春的農民來到了珠海。

生 活

1982年，還沒有南洋埔村，方良承帶著兒女、親戚，首批來到南溪生產隊，成為當地的代耕農。南溪生產隊的村民們紛紛拋出手中的土地，與這些外來者訂立代耕契約。一畝400余斤稻谷的農業稅，就是代耕的價格。

與東莞代耕農的租金年年上抬不同，南溪生產隊的代耕農不必支付任何租金。在南溪當地村民看來，代耕農能夠幫他們卸掉沉重的農業稅負擔，他們已經歡欣鼓舞。冼業光介紹，僅一個南溪生產隊，當年就招來了1000多名代耕農，在整個珠海，人數更為龐大。

冼業光還保存著1984年1月13日前輩方良承與生產隊簽訂的承包合同書，承包期限為10年，合同最后用手寫方式注明一條附款：“中途不耕田，按法律處理”。加上這句具有威懾力的話，是因為當地生產隊和農民，都擔心這些外來者不能堅持，一畝地400余斤稻谷的農業稅重負，又再回到自己身上。

除了合同，用于羈縻這些外來者的辦法，還包括要求他們建房居住。農民最懂農民，有了土地，有了房屋，就不會輕易挪窩，種上糧食的同時，也把自己種在這片土地上。

于是，上世紀80年代初，在一片沙礫荒地上，陽春人建起了一個村子，就是現在的南洋埔村。

艱苦的異地耕種歲月開啟，冼業光的妻子方貴花說，那些辛酸故事，三天三夜說不完。

覃利花倒是對現在的生活感到滿意。她家原來在廣西來賓家鄉種甘蔗，一年到頭吃不上幾頓肉。而現在，肉能吃得起，年能過得起了。僅此而已，但已知足。

“好不好，至少能跟孩子們在一起不是嗎？”覃利花說。盡管他們住的還是窩棚，但窩棚有窩棚的靈活性，不夠住就搭得大一點，總可以容納孩子。

覃利花和丈夫楊大轉主要依靠種植通心菜為生。他們有4個孩子。大兒子現在讀初三，一直很想要一臺電腦。覃利花說，我哪里有錢給他買呢。大兒子成績不太好，上半年說讀完初三不讀了，現在又說還是想繼續讀，因為學校里有電腦。小女兒讀小學5年級，長得挺漂亮，看著也機靈，但到現在一個字都不認得。從1數到100，數不來，常常數著數著就哭了。覃利花說：“后來我們也不叫她數了，所以不知道現在她懂不懂。”

楊大轉、覃利花夫婦的經歷和生活狀態，在東莞的廣西代耕農群體中具有普遍的典型意義。

歸 鄉

這些來自廣西的代耕農剛走出來時，望著眼前珠三角平原的一大片良田心里是踏實的。但他們不會意識到，一個名叫“城市”的大怪物，正在以土地為獵物，饑渴地饕餮著。

覃利花2003年在博羅，2008年到茶山，2011年到石排；林大哥2004年到常平土塘，半年后遷到常平司馬，8個月后又搬到石排，2011年搬到橋頭大洲村——每一戶東莞代耕農，都重復著這樣的過程。這已經讓“農民”這一身份超脫了傳統意義，他們成為自身的牧民，在別人的土地上放牧著自己。

這種游擊式的農業生活，都是因為征地：建工廠，修路，蓋樓盤。這讓他們原以為踏實的生活充滿了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來自于城市邊界的不確定性。來賓的覃利花一家，柳州的羅大哥一家，隆安的林大哥一家，都因為城市的不斷擴張而一次次流離失所。逐漸被城市圍裹的農業孤島，大多變成了一片低洼地，所以“天災”越來越多。每逢大雨，農田就被浸沒，瓜菜都爛掉，天放晴了補種，心頭又忐忑著下一次大雨的來期。

應對內澇是城市建設的一個重要命題，但代耕農居住的地方，都在市政建設的考慮范圍之外。市政建設唯一考慮到的關于他們的內容，就是以一個什么樣的合法性理由（市容整頓、環境治理）拆掉他們居住的窩棚。

勞作本身的苦累不會成為憂慮，只有無地可耕的前景，會成為代耕農心中不為外人道的隱痛。

林大哥，以及他的幾個姊妹，都已經決定重回廣西隆安縣老家。租一輛大貨車，裝載著窩棚里那些不值錢的家具，回家……這樣一幅圖景，就是他們出走家鄉十幾年后的結局。

“流 民”

珠海南洋埔村的代耕農們已經回不了家，因為家鄉的那個家早已破敗、倒塌。冼業光老家所在的大坳村，如今只剩下一戶人家，之所以剩下來，是因為主人有智力障礙，無法外出求生。

20世紀80年代建起了簡陋的南洋埔村，2008年北京奧運前夕，又因為“不好看”，在官方要求下，花錢拆掉舊房子，重新蓋成樓房，變成一個與其他地方大同小異的城中村。

最早來到這里的老一輩，老去、死去；在這里出生的新一代，也已長大成人。他們只知道自己的家鄉叫珠海。然而他們依然不是珠海人。一直希望自己的“珠海人”身份被體制接納而不可得，是這個村子里隱藏著的最大的傷口。缺少以戶口為基礎的身份認可，背后涉及的是生活、工作、學習的便利以及群體文化自尊等系統性的失落。所以說到戶口，就像將一把鹽精準地撒在這個傷口上，讓代耕農們的流離感一下子洶涌澎湃。

耕地已幾乎沒有了。當年冼業光他們初來到這里的時候，為了讓他們安心耕作不要離開，向冼業光轉讓土地的當地農戶，甚至還送給他一輛自行車，這在80年代初比現在一輛小汽車還要令人羨慕。而現在，當土地的價值因為城市的擴張而大幅增值，原來暖意融融的融洽氛圍，已經徹底被破壞。況且，那一代把他們招請過來的領導和農民，已經老去，或者喪失了話語權。雖然他們依然對這些外來的朋友充滿感情，但已無可奈何。而現在當地的官方和百姓，都希望他們離開。當這種“希望”變成一種語言符號的時候，就叫作“清理代耕農”。

南洋浦村，這個花費兩代人的艱辛建起來的城中村，在開發的呼聲中已搖搖欲墜，不時有征地者拿著一份協議來讓他們簽名，而他們甚至沒有產權證來證明自己應該獲得補償。

南洋埔村出現、發展的30年，是中國急劇變化的30年。在這種劇變的時代，只有極少數人能把握時代的演變軌跡，絕大部分的人都是見一步走一步，選擇一條當時認為對自己更有利的道路。如果個人選擇和發展大勢交織纏綿最后分道揚鑣，就會偶然釀成一個巨大的時代錯誤，而這種錯誤，往往是找不到具體的責任人的。

于是，他們，淪為另類的“流民”。

（據《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