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1962年的夏天吧,潘文突然出現在我們居住的昆明安寧巷中,她旁邊走著40號小院王孃孃家的大兒子。一看就知道,他們是一對戀人。那時候,潘文梳著一條長長的獨辮,一條精致的手絹系成花兒一樣盤在她的頭頂上。她身材高挑,打扮時髦,婀娜多姿,走在小巷的石板路上,十分引人注目。
王孃孃經常來我家跟我媽媽聊家常,她的小女兒年紀也和我們幾個姊妹差不多,兩家人的關系一直很好。有一天,王孃孃專門來跟我媽講了她大兒子找的這個女朋友。她說:“是個唱戲的,我們不喜歡。”我們姐妹倒是對王孃孃漂亮的準兒媳潘文更感興趣了,央求王孃孃說:“哪天帶她來我們家玩玩嘛!”
那天,潘文果真被王孃孃帶來了。當她和王孃孃的兒子一起走進我們家的堂屋時,我們感覺她簡直就是仙女下凡。當她開口說話時,我們更加驚訝了,她一口標準的京腔,細軟輕柔,那是我們只在收音機里聽到過的聲音啊!
原來,潘文是天津人,剛從中央戲劇學院畢業,被分到昆明市評劇團做旦角演員。王孃孃的大兒子是大學教師,英俊瀟灑,去看了一場戲就愛上了這個美人,發動攻勢猛追,于是潘文就成了他的女朋友。盡管男方父母不太中意,但是他倆很快就結婚了,婚后小兩口仍然住在安寧巷40號那個小院中。
因為潘文是第一個從北京分配來昆明評劇團的專業人員,馬上就成了劇團的臺柱子。她穿著演出服的大幅海報,總是張貼在評劇團的大墻外面,讓小巷中的女孩子羨慕不已。
誰知好景不長,“文革”一開始,潘文的好日子就結束了。首先,她作為“歌頌帝王將相的孝子賢孫”、“走白專道路的代表人物”被揪了出來,劇團里貼滿了批判她的大字報。她不僅每天接受批斗,還戴著白袖套負責打掃劇團的廁所。一天,我們看見她被劇團的造反派押著來40號小院抄家,披頭散發,高跟鞋掛在胸前,神情異常狼狽。隨后,又看見她頭戴高帽,身掛黑牌,與云南省文藝界的名角們一起被押在大卡車上游街。后來,評劇團批判她的大字報越來越多,王孃孃的大兒子因此跟她離了婚。
有一天,批判潘文的大會搬在民生街評劇團的大門外舉行,她被剃成陰陽頭,雙手反捆著跪在地上接受批斗。在一片謾罵聲中,一個原來追求她沒有得手的男演員,突然從人群中跳了出來。此人一邊嘴里罵著臟話,一邊在眾目睽睽之下,拿了一根很粗的鋼筋,朝著潘文的大腿根處捅了進去。一時間,鮮血從潘文雙腿間流出。這天傍晚,當潘文最后被押進那間拘押她的小屋時,她完全崩潰了,躺在床上抖個不停。
第二天早上,人們發現潘文失蹤了。造反派稱她畏罪潛逃,貼告示四處尋找她,但很長時間都沒有她的下落。劇團和安寧巷的人都相信,潘文肯定自殺身亡了。
2006年,開始全國人口普查。一天,普查員來到距離昆明100多公里遠的武定縣的一個小山村,到每家每戶登記人口。他們發現一個70多歲的老人沒有身份證,就問她為什么沒有辦理。老人卻首先問道:“今年是一九幾幾年?”“現在已經是2006年了!”普查員告訴她。只見老人扳著手指數了數,然后喃喃說道:“我已經在這個村子躲了40年了。”天啊,原來這個“黑戶”就是潘文!
普查員聽潘文訴說了自己的經歷,非常同情她,就決定陪她到昆明補辦身份證。
40年間,潘文與外界完全隔絕,她沒有看過報紙、電視,就連武定縣城也沒有去過,更不要說昆明。根據潘文回憶的地名,普查員和她在昆明市中心的百貨大樓下了公共汽車。這里原來距離安寧巷很近,可是如今到處高樓林立,哪里還找得到安寧巷的蹤影?兩個人只好去到管轄這一片的小南派出所查詢。當潘文自報了姓名以及原來居住地的門牌號碼之后,民警在檔案庫中翻查出了相關資料。民警滿臉疑惑,因為潘文的名字下面清楚地寫著:1966年去世。那位普查員趕緊跟民警解釋了潘文的不幸遭遇。民警說:“你們去評劇團一趟,找領導給出個證明,證明她就是潘文,她還活著,再過來辦理。”
普查員就帶著潘文去民生街找評劇團。劇團的牌子還掛著,但早就沒有演出了。在一間簡陋的辦公室里,普查員向坐在那里的一位男子陳述原委。男子聽完,像觸電一樣站了起來:“潘文?!”他沖出門去,一會兒帶了四五個劇團的老職工進來。大家看著眼前這個瘦骨嶙峋、滿頭白發、畏畏縮縮的老婦人,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有人開始搖她,有人問她問題,但潘文如雕塑一般,沒有任何反應。
拿到證明后,潘文顫顫巍巍地朝外面走去。在場的好幾個劇團老員工都流淚了。他們目送著潘文勾腰駝背的身影,其中一位年長者說了一句話:“《白毛女》中喜兒的命算什么?這個現代版的‘白毛女’,命才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