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美國學者克拉迪亞·羅塞特指出,高齡的亞洲國家領導人面臨著權力更替的問題,值得慶幸的是,在民主體制和競爭性原則之下,“家天下”的統治模式不復存在,除朝鮮外,亞洲其他國家的政府都不斷有新鮮血液涌入。
然而在新世紀,塵封的家族政治又被重新翻開。
二戰結束后,日本頒布新憲法,實行西方式的代議制民主。然而,經過半個多世紀的民主實踐,如今人們發現,作為亞洲最發達的國家,日本從中央到地方都盤踞著大大小小的政治家族,政治權力“家族化”的現象極其嚴重。

日本媒體和學界將這種政治現象稱為“世襲政治”,將這些政治家族成員稱為“世襲議員”或“二代議員”。盡管這類政治家是通過所謂“民主選舉”產生的,但其形式上繼承了長輩的職位、名譽和資產,無異于封建時代的世襲制。
2012年大選后,480名眾議員中有111人來自政治家族,占眾議院的23.1%,而如果從廣義的政治家族來看則遠超過此數,有四到五成的眾議員有著政治家族的背景。在日本各政黨中,自民黨的“世襲議員”最多,約占自民黨議員總數的一半,分別來自一百多個政治家族,于是也被稱為“世襲黨”。
在這些政治家族中,最具實力也最為活躍的,當屬有日本政壇“五大家族”之稱的鳩山、小泉、安倍、麻生和福田家族。
當代日本的政治家族并非都起家于戰后,有些發端于近代明治議會初創時期,有些甚至可以追溯到戰國時代的各藩大名。有120年議會史的日本,三代政治世家約達60多家,四代政治世家也并不罕見。
五代政治世家代表之一是鳩山家族,原首相鳩山由紀夫的曾祖父鳩山和夫,在明治政府開設國會兩年后的第二屆眾議院大選中就當選議員。迄今為止,鳩山家族四代六人作為參眾兩院議員,在職年數逾140年,產生了兩位首相,樹大根深。
小泉家族成員在國會中有一席之地的時間則長達94年。奠基人小泉由兵衛,在明治時期通過軍火生意積累起巨額財富,給了他的兒子從政的資本。自那以后,小泉家三代(小泉又次郎、小泉純也、小泉純一郎)都是國會議員,而小泉純一郎更是登上了首相寶座。如今,家族第五代小泉進次郎已子承父業,當選議員。
此外,安倍晉三的家族政治史可以追溯到外祖父岸信介首相和外叔祖父佐藤榮作首相;麻生太郎的高祖父則是“明治維新三杰”之一的大久保利通;福田家族更是走出了日本戰后的第一對父子首相。日本百余年近代史,始終貫穿著這些家族的名字。
日本政治家族的代際傳承,不僅限于有血緣關系的子女、兄弟,按照舊有家庭傳統,還包括無血緣關系的女婿、養子在內。
擁有上千年封建歷史的日本,家族觀念深厚,這種文化無形中支配著人們的精神生活和行為方式。傳承祖上家業,光耀門楣成為每一代家長的神圣使命,茶道、歌舞伎等傳統技藝如此,現代民主的產物——議員職位亦然。
不完善的選舉制度也加重了家族政治現象。日本議會選舉過程可以分為兩大部分,首先是各政黨內部推薦、選拔本黨候選人,然后才是各黨候選人競選議員職位。在候選人選拔階段,政治家族子弟憑借長輩或親屬關系,往往輕而易舉地得到政黨推薦,自然較之普通候選人機會大增。據日本學者市川太一的調查,政治家族子弟在初次參選時就得到政黨提名的高達82.5%
“臉盤”“錢盤”“地盤”被稱為日本政壇的三大法寶,而它們都和背后的家族息息相關。
在南亞地區,尼赫魯-甘地家族是當之無愧的第一政治家族,對于印度人而言,“尼赫魯”和“甘地”包含了太多令人熱血沸騰的古老記憶。獨立后的60年里,尼赫魯-甘地家族中先后誕生了3位總理,統治印度近40年,打造出了顯赫的政治王朝。
尼赫魯家族在印度屬于享有崇高社會地位的婆羅門種姓,其榮耀可以上溯到莫蒂拉爾·尼赫魯,19世紀末20世紀初印度獨立運動的領導人。他的兒子賈瓦哈拉爾·尼赫魯繼承了他的遺志,擔任印度國大黨領袖,并且領導實現了印度獨立。他也由此成為了印度獨立后的第一任也是在位時間最長的總理,任期17年。
賈瓦哈拉爾的獨生女英迪拉出嫁后,改姓夫姓甘地,從此這個政治家族被稱為“尼赫魯-甘地家族”。
英迪拉·甘地是賈瓦哈拉爾的獨生女,父親去世后她接過了家族的政治接力棒,并兩度出任總理。1984年,英迪拉在花園中散步時被她的一名保鏢開槍打死。母親遇刺數小時后,長期遠離政治、以當飛行員為理想的拉吉夫·甘地,被推舉為新總理。1991年,拉吉夫被泰米爾猛虎組織的一名女子在獻花時炸死。
索尼婭·甘地是拉吉夫·甘地之妻,于1997年5月宣布加入國大黨,次年成為該黨主席。她直接推動了國大黨重新執政,黨內元老辛格于2004年成功當選總理。
如今尼赫魯-甘地家族的第五代接班人、38歲的拉胡爾·甘地在其母索尼婭的有意栽培下,于2013年1月被任命為印度國大黨副主席,雖然在2014年議會選舉中國大黨并未提名拉胡爾,但他的政治前途仍是一片光明。

在南亞的其他地方,巴基斯坦的布托家族、斯里蘭卡的班達拉奈克家族都有著半個世紀的政治影響。然而和印度一樣,南亞其他國家的家族政治也帶有明顯的血腥色彩,語言、宗教、種族等分歧造成的社會沖突和動蕩,以及由此帶來的暴力沖突、種族仇殺、政治敵對始終是南亞社會的頑疾之一,政變、暗殺在各國獨立后的政治發展中層出不窮。
由于政治領袖的非正常死亡,政黨內部領導層常規代際更替的可能性降低,家族成員不自覺或被迫卷入政治中,又由于他們具有某些便利因素,成為政黨選擇接班人時優先考慮的對象,就這樣,家族政治一代代延續。
在社會結構層面,南亞國家無一不受到種姓制度的深刻影響。社會按照種姓高低排序, 劃分為若干個封閉的、等級森嚴的集團,這種層級深深地烙在民眾心中,對于他們而言,那些姓氏本身就具有魔力。“希望新的國家領導人能像我們的父母親一樣,時刻關懷我們”“尼赫魯-甘地家族就像我們的家人一樣”,在某次印度大選前的新德里街頭,有人如此說道。
除此之外,菲律賓的阿基諾家族,孟加拉國的齊亞·拉赫曼和穆吉布·拉赫曼家族,韓國的樸正熙家族,等等,亞洲的政治家族不勝枚舉。
家族政治也帶來了女性執政者的頻繁出現,進而帶動了這些地區女性地位的提升。阿基諾夫人、班達拉奈克夫人、英迪拉·甘地、貝·布托等等,由于家族權力傳承的需要登上政治舞臺,但在參政過程中都推行或參與推行了一系列有助于婦女解放和發展的政策。如今的印度憲法規定,地方立法機構中必須為女性保留三分之一席位,這在過去是不可想象的。
然而家族政治的弊端也顯而易見——破壞民主制度。塞繆爾·亨廷頓曾指出:“公開、自由和公平的選舉是民主的實質,而且是不可或缺的必要條件。”而政治家族“繁衍”的問題恰恰在于,通過看似民主的選舉,為政治家族子弟繼承政治家職位披上了一層合法的外衣。
以日本為例,從1996年小選區比例代表制實施以來,眾議院當選率基本保持在30%-40%,而政治家族的子弟當選率則高達80%,兩者相差懸殊。就對政治家的信賴而言,據2010年國際社會調查項目(ISSP)對32個國家的調查顯示,日本國民對政治家的信賴度在發達國家中最低,只有7.5%的人相信政治家是在干正事,而62.0%的人認為政治家只是在追求自己的利益。
為了強化既得利益體制,政治腐敗在家族政治興盛的地方頻繁發生,尤其是南亞和東南亞地區,黨的領袖高度集權,執政黨內部任人唯親,腐敗幾乎無法避免。
從目前來看,家族政治還將在亞洲許多國家延續,不會遠去。這讓人想起政治題材劇集《紙牌屋》中的一段對話,主角Frank帶著自己平民好友Freddy的孫子參觀白宮之后對他說,你要努力學習,將來也有機會入主白宮。但在私下里,Freddy卻提醒孫子,有夢想是好的,但不要做白日夢,事實是你永遠不可能成為總統。
Jeremy Paxman說政治成功的第一法則是選好父母,西方如此,東方亦然。“家天下”或許已經遠去,但金枝與血裔還在傳承。
王慕樂根據《國際論壇》《看世界》等綜合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