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執政精英主導的改革問題出在哪？

向來以率性、敢言為公眾所熟知的內地財政部部長樓繼偉，近期因為拋出“中等收入陷阱”言論，而再次將自己推上輿論風口。這位曾經擔綱過中國對外投資掌舵人角色的改革派官員，從來不被國內左派所喜歡，此次更是因為批評《勞動合同法》過于照顧勞工權利以及政府對農民補貼過度，而激怒國內左派，被扣上“黨內資產階級權貴代表”的大帽子。

在這樣一個轉型關口，樓繼偉對中國經濟形勢的判斷，包括他給出的藥方，很大程度上為未來的改革指明了方向，也確實反映了很大一部分體制內改革精英內心的呼聲。故此，他看似在一個學術場合的講話被政治化解讀是再正常不過的現象了，而不像某些媒體所說的那樣，是一種過度解讀；盡管樓繼偉本人未必能料到自己在母校的一次講話，會激起輿論場這么大的漩渦。

樓部長到底說了些什么？

中國經濟增速的放緩，無疑給新一屆執政集團帶來了巨大壓力，但至少從集團高層對外表態所彰顯的并不是焦慮與不安，而是一種隨時準備迎接挑戰的淡定與從容。當然，對于這一輪經濟的放緩，執政者還是有足夠清醒認識的，只不過他們從另一個角度對這一趨勢進行了界定，那就是“中國經濟進入了‘新常態’”。

某種意義上講，樓繼偉的觀點并沒有超出“新常態”話語范疇，也就是說，樓繼偉的觀點盡管大膽并且引發爭議，但他的大多數說法還是比較官方的。那么，樓部長究竟說了什么？他為中國未來經濟走出困境又指明了一個什么樣的方向呢？

講話中，樓繼偉使用了一個很多經濟學者在學術文章中頻繁用到的概念——中等收入陷阱，而且他悲觀地判斷，中國經濟未來很有可能會陷入這樣一個陷阱，至少是“五五開”。不得不說，樓繼偉對中國經濟形勢至少是中國過去一路高歌猛進式發展的原因以及帶來的問題，是有著清醒認識的。通過對實體經濟的觀察，樓繼偉將當前經濟發展的階段性特征總結為“三期疊加”，即經濟增速換擋期、經濟結構調整陣痛期、前期刺激政策消化期。

勞動力成本的提高、老齡化社會的提前來到以及4萬億刺激帶來的負面效應等等因素，令樓繼偉對中國經濟發展樂觀不起來，他認為，如果不進行深入的經濟結構調整的話，未來一段時間內，中國經濟滑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可能性非常大。當然，對于是否存在“中等收入陷阱”，學術界是存有爭議的，但放眼過去地球上一些國家和地區經濟發展一度遭遇到的困境，這一概念無疑是非常有效的解釋甚至總結。

按照樓繼偉的概括，“中等收入陷阱”即意味著經濟停滯陷阱，而且往往容易在一個國家的經濟進入中等收入階段，他進一步提到，“1050美元到12470美元都是中等收入，5500—12470美元，是中等偏上”，而中國現在就是中等偏上。他在講話中，也提到了近年來作為經濟發展模式失敗范例的拉美和東南亞部分國家，認為這些國家的經濟發展就一度處在停滯階段。

“樓氏藥方”因何惹來批評？

怎樣避免中國經濟走進“中等收入陷阱”？樓部長以為，除了全面推進和落實十八屆三中、四中全會的改革部署之外，再無他法；他更是進一步從農業、戶籍、勞動關系、土地以及社會保險五個方面的改革和調整給出了具體建議。

而如樓部長本人所言，也許很多人會不贊同他的一些看法，這些建議確實引發了民間一部分人特別是左派人士的不快。他們使用中國特色意識形態話語從多個角度批評樓繼偉，認為他在勞動關系上，不僅無視勞工的權利，更為大資產階級代言，而在農業改革建議上，更是對農民這樣一個弱勢群體缺乏必要的尊重和同情，而在戶籍、土地上的改革，走的則是典型的資產階級自由化路線。

從學術角度來說，來自左派的批評，因其過濃的意識形態色彩，對討論問題裨益不大。但左派批評中涵蓋的一些深層次問題，又確實指向了中國過往乃至接下來要進行的改革中存在的弊病，比如，為了保持一種低人權優勢，由精英主導的中國式改革，對窮人等弱勢群體從來都缺乏必要的關照，似乎為了經濟的長遠發展，他們的權益是可以被任意犧牲的。

這種改革邏輯，自20世紀90年代的國企改革致使大規模職工下崗開始，就已然出現，而在對農村和農民權益的一次次盤剝中體現得最為徹底。而為樓部長所批評的農業補貼，以及農業稅的取消，某種程度上是對改革中過度忽視農民權益的一種調適，盡管收效甚微，但在增加作為工農聯盟主導的社會主義國家合法性上，其意義卻是很大的。

從樓繼偉的表述中，我們還可以窺探到中國體制內改革派在改革上的高度實用主義，為了避免經濟發展出現停滯，處于社會底層的勞工階層，抱團（工會組織和集體談判）維護自己的權益與現階段的中國國情是不相符合的，而制定法律支持這樣的舉動更是超前的，因為這樣做，勢必會提高企業的用人成本，而且進一步讓中國在吸引對外投資上失去原有優勢，如此種種，當然會影響中國經濟增長的速度。

他進一步舉例論述，“金融危機后南歐國家推行勞動力市場改革時，第一項措施就是終止區域集體談判和行業集體談判。拉美行業集體談判帶來的問題也很大。巴西各行業都推行，工資過快上漲，然后是通貨膨脹，結果是普通貸款利率、債券利率高達20%，對經濟增長帶來嚴重影響。我在中投公司時，去巴西訪問，正趕上巴西銀行業工資集體談判，銀行業工會一帶動，不管是有效益的銀行還是沒效益的銀行都漲工資。這種情況下，誰敢去投資?！彼?，當務之急有必要對勞工關系做出調整。

高度實用主義的改革，一度給中國經濟帶來了高增速，但也同樣帶來了日益擴大的貧富差距，在經濟發展這一維度上增加了執政集團的合法性，但在社會公平上卻又在消噬其合法性，而且，這種改革越是向后推進，其負面效應越是明顯。

究竟需要什么樣的改革？

無論是淡定從容的“新常態”提法，還是備受爭議的樓氏改革“藥方”，面對的都是中國經濟增速放緩這樣一個現實?？梢韵胍姷氖?，表面上能夠做到從容應對的執政精英，內心其實是充滿焦慮和迷惘的。因為，自1980年代鄧小平一代領導集體開啟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經由80年代的政治風波，中共的執政合法性早已全部系在了經濟發展這根線上。

新一屆政府上臺以來，“改革”再次成為官方話語中的高頻詞匯，并且出臺了全面深化改革的決定，但如同最高層屢次講到的那樣，剩下的改革都是啃硬骨頭，能不能啃得動，都是未知數，而截至目前來看，骨頭啃得并不是很順利，改革的方案是出來了，但改革的進展卻是極其緩慢的。

而不少觀點更是認為，此輪改革極有可能是中共面臨的最后機會，因為隨著經濟發展維度合法性的喪失，中共的統治將面臨巨大挑戰。因為，隨著人均收入進入到中等收入水平，以及中產階級的進一步發展壯大，在經濟有可能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同時，政治上民主化的轉型壓力也會隨之而來，過往的威權國家都是在這個階段開啟轉型之旅的。

至少到目前為止，我們還看不到執政黨已然做好迎接轉型的準備，他們甚至在抗拒和阻止這一節點的到來。就在推出經濟改革的同時，一場針對全社會范圍的全方位控制模式也已經啟動，而啟動這個模式就是為了防止“西式民主化”在中國的出現。由此可見，中國現階段的改革在政治上的底線很低，在意識形態上更是處于一種高度自我保護的姿態，寄望其短期內走上“民主化轉型”之路的愿望恐怕是要落空的。

回到經濟改革以及樓繼偉的演講，我們會發現，對需要什么樣的改革，中國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各階層的看法分歧遠遠大于共識。官方主導的改革既不會像左派所希望的那樣，回歸平均主義或者說更加強調平等、公平等價值，更不會朝著右派所寄望的民主化轉型方向發展。正所謂，“既不走老路，又不走邪路”，其實，中國的執政精英一直都在嚴格地執行這個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