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當六十三歲的孔子周游列國行至楚國地界時,他在車上遠遠望見楚國狂士接輿正唱著歌朝這走來。他連忙下車,想要和這位歌者交談,但那人卻快步走開了,只留歌聲在這曠野中回蕩。

“鳳鳥啊鳳鳥!你的德行何其衰退?以往不能挽回,未來尚可補救。罷了,罷了!當今的從政者哪個不在危殆之中!”
鳳凰這種靈鳥,“世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在這個禮崩樂壞的時代,孔子正是那德衰而不能隱的鳳鳥。作為一個隱者,這是接輿對孔子的諷喻;而這種來自隱者的勸告,孔子也已聽了不知多少。
當孔子在衛國時,有一天正在擊磬,一個挑著草筐的人從門前走過,聽聞磬聲,那人便說:“這擊磬的人有心思啊!”聽了一會兒,又說:“這鏗鏗的磬聲何其鄙陋!就像是在說沒有人知道我;沒人了解自己的話,那就自己安頓自己吧!《詩》有言,‘深則厲,淺則揭’,水深不妨連衣而過,水淺那就撩衣渡河。”
當孔子前往蔡國時,前路需要找到渡口,恰好途中有兩個田間耕作的人,孔子便讓子路前去詢問。在向其中一個名為長沮的人詢問無果后,子路轉而又去找旁邊叫桀溺的人。桀溺反問道:“你是誰?”子路答道:“我是仲由。”“是魯國孔丘的弟子吧?”“是的。”桀溺進而又說:“當今天下罪惡滔滔如江水一般,而誰又能改變這種局面呢?與其追隨孔子那樣避開無道君王的人,倒不如追隨我們這樣避開人世紛爭的人。”說完又繼續去耕作。
這些隱者載于史籍的不過只是個符號而非其真名,但正是這一個個稱呼表明了他們是以決絕的姿態去隱姓埋名、離群索居。隱者不同于一般村夫野老,他們大都有自己的人生見地且能堅守信念而不為流俗所動。隱者自稱“辟世之士”,而稱孔子為“辟人之士”,在他們看來,“辟世之士”比“辟人之士”對塵俗的拒絕更為徹底。孔子對這些隱者一向不曾怠慢,每每試圖深入偶遇的隱者的心靈世界,而隱者也對孔子多有諷喻勸告。
“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甚至孔子自己也這么說過。的確,在禮崩樂壞的時代,隱居起來以自守志節,不失為一種選擇,就像伯夷、叔齊那些“逸民”一樣。但孔子有他自己的衷曲,當隱者微生畝問他“何為是棲棲者與,無乃為佞乎”時,他說道:“非敢為佞也,疾固也。”他不是巧言取媚,只是痛感世俗固陋而想改變它罷了。當“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勸他淡去憂世之心而對一切聽之任之時,他則感嘆“果哉!末之難矣”;是啊,若他真能如此果決忘世,那也就沒什么可為難的了。當他聽聞桀溺所說的話后,感嘆道:“我又不能與鳥獸同群相處,不跟世間這些人同處的話又還能和誰呢?要是天下有道的話,我也就用不著去改變它了。”
明了世道渾濁是孔子和隱者的共通之處,而如何面對衰亂的世道才是二者的差異節點。“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面對禮崩樂壞的現狀,孔子必須毫不回避地去將其改變。但是一次又一次徒勞無功時,他內心深處的落寞難以言喻,因此當他看到那些隱者的灑脫時也不免要憮然感慨。“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在亂世中孔子選擇了一條艱難的路,其中的曲折讓他曾想索性乘桴船漂游海外,避開這紛爭之世。但他終究不能這樣,一句“無所取材”的自嘲讓他再次將目光聚集在這片大地。
或許在孔子內心,有兩個不一樣的他,一個他也曾希望“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另一個他則是問津者、是守夜人、是堅信人能弘道從而不斷行走在路上的“蹈道者”。
他不能像伯夷、叔齊那樣滿足于“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也不能像長沮、桀溺那樣以“辟世之士”自視。孔子所承擔的要比這些隱者沉重得多,他必須踏入隱者們所決然避開的世俗中,但與此同時又不能讓自己像常人那樣陷于利害紛爭的泥淖里。正因如此,他能理解那些避世的隱者,而隱者并不能真正了解他。就像當時一個隱者晨門對他如此評價——“知其不可而為之”,其中多少會帶有些譏諷揶揄的意味,但倘若能對孔子作一種同情理解,這評價又何嘗不是富有悲劇感的致敬:明知道難以做成,卻還是要為其所當為!非有某種崇高偉大的心靈境界者不能如此。
現實是殘酷的,孔子終究沒能改變那個時代。他周游列國十四年,返回魯國后依然不被任用;他不再求仕,亦不會歸隱。如他所說,那些逸民隱者或固執于自高,或滿足于守節,而他則是“無可無不可”——不執著于一處,不拘泥于一端,因為在他內心深處有著那份“行道于天下”的使命感,“從心所欲不逾矩”的他只接受畢生所追求之道的指引。
“吾道窮矣!”當七十一歲的孔子遭遇一系列變故時,他發出如此感慨,繼而又自嘆:“莫我知也夫!”這嗟嘆與其說是出于對人生的某種無奈,不如說是他早已體悟到的至大境界使然。沒有人懂得孔子,懂得他的大概只有天了吧。他想起了之前那些隱者所說的話,想起了他所處的這個時代,想起了他的畢生所求:“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于后世哉!”于是,他修完一部《春秋》,傾盡了他對這個時代的心血。“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他將自己與這部書一起獻給了后世。
隱者有許多,而孔子只有一個;每個時代都有避世的隱者,而孔子只屬于那個最壞最好的時代。公元前479年,七十三歲的孔子做了一個夢,夢醒后幾天即歿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