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可考的家庭回憶,在別的小朋友表情認真地說長大要當科學家的時候,我頭一歪,興致勃勃地告知家中眾親,長大以后我要回小聰峪種地!那是我正兒八經的老家,一個位于晉東南某個山坡上的小村子。高中之前的每個寒暑假我都在那里度過。
夏天里,每天早上幾乎都在叮叮當當的牛鈴聲中醒來,是村里的牛倌兒來了,帶著黃牛上山吃草去了。雞窩旁邊的花椒樹盈盈滿滿一樹小果,開始散發香氣。但天一下雨,我就總擔心黃泥混著干草的墻面有一天會被雨水沖沒。
冬天里,山上沒草,村里也沒了統一的放牛行動,喂牛就成了我打發時間的最好活計。蹲在土堆上,一根一根枯黃的玉米稈遞過去,看大大的牛舌一下就卷走。再或者,跟家里的老貓一起,窩在暖炕上最靠近火灶的角落里,睡到天昏地暗。最高興還是大年初一,跟著村里的娃娃們一起從村頭跑到村尾,進院門就磕頭拜年,領上一塊錢壓歲錢就歡呼而去。
與大多痛說鄉愁的故事一樣,我越長越大,離小聰峪越來越遠,心里的念想卻越來越重。又因為在結婚那年收到了來自小聰峪的傳統嫁妝——吊縫在一塊兒大紅布上、幾十雙不重花樣、寓意“麒麟送子”“喜上眉梢”等等的手納鞋墊,回去種地的童年意志進階為回去跟著姑姑學納鞋墊。一想到土屋土炕土產相伴,我就喜不自禁。
不過念想還沒得空照進現實,土屋土炕都沒了。五一得知,響應新農村建設,整個村的房子正在統一重建。據說大部分資金是大隊賣山所得。我氣得大叫,抱怨所謂的新農村把我的小村兒都建設沒了,方方正正的小樓房,平平整整的水泥路,一點兒味道都沒了。
但老家的親戚沒我這么大反應,盡管他們現在不得不租住在大隊的小房子里,盡管他們才是那個生活被改變的主體。“是有感情,不過那房也是該重修了,那梁啊,都不行了,”甚至有一些興奮,“重修完就快趕上城里的生活水平了。”直到聽到這句話,我才突然意識到,我的抱怨、我所糾結的鄉愁是多么矯情而自私。
所謂學納鞋墊,所謂重溫兒時快樂,細究起來,不過都是為了暫以逃避城市壓力而自造的精神寄托。從更現實的角度來說,即便鄉村記憶是那么美好,如果有一個長久定居的機會擺在眼前,我也是不會選擇的。諸多因素里,生活條件顯然會是第一個被擺出來的。但當它有所改善時,倒成了我抱怨的第一個理由。
也是在五一,我去轉了幾個明清古村。它們中的一些,并沒有進行旅游開發,凋敝的老建筑也就沒被修復。大大的四合院里,常常只有一兩間還住著些老人,不少院子都人去樓空,倒好活了草木,在里頭長得枝葉繁茂。當地老百姓說,“上頭”不讓私自拆修,可也沒人來修護,房子都不大好了,條件好的人都搬到“新村”另修房子住了。看著時常捧著大相機來圍觀的城里人,他們也鬧不清,面對這給生活添堵的破房子有啥可嘆可惜的。
暫且拋開其中的文物保護因素不談。對遠去的游子來說,新農村、城鎮化吞噬了心中的故鄉;而對生活在鄉村的人來說,如果鄉土味始終不離去,那才會成為他們的鄉愁。
我們喜歡用“回不去的故鄉”為鄉愁營造感傷氛圍,卻也必須承認,像道格·桑德斯在《落腳城市》中所寫的:“我們都是被城市化的一員,我們回不去故鄉,也離不開城市。”既然如此,就讓回憶只是回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