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義風
北京最大藝術社區“798”的前世今生
□ 陳義風

“798”每天從早到晚都人頭攢動,操著各種口音的游客川流不息。尤其是當下的年輕人,去“798”看畫展已經成了一種時尚。可在十幾年前,這里卻毫無知名度可言,別說外地人,就是很多土生土長的北京人也不清楚798是什么東西。
798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是神秘的,它安靜地矗立在遠離北京城區的京順路南側,足有一公里長的充滿異國情調的廠區掩映在法國梧桐的樹蔭里。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座工廠是干什么的,生產什么產品,跟北京人的生活有什么關系。798的職工多在酒仙橋、大山子一帶居住,那時候的酒仙橋、大山子被大片的農田包圍,跟北京城似乎不搭界。即便住在城里的798職工,他們也不愿意多講自己工廠的事,問多了往往會報以神秘一笑,說一句“我們是保密工廠”敷衍了事。
見多識廣的北京人對于保密工廠并沒有太多興趣,作為共和國的首都,這里的保密部門和機構多如牛毛,中央機關、國家部委、軍隊大院都是保密單位,門口沒有號牌,軍人持槍站立,一個保密工廠算得了什么?
798由于保密原因建在了荒郊野外,雖然798等保密工廠在北京市的名聲不如那些國營大廠,但在共和國的歷史上卻非同尋常,中國第一顆原子彈、氫彈的爆炸成功,就有798等保密工廠的功勞。原子彈和氫彈所需要的很多電子元器件,就是798等保密工廠生產的。只是出于保密的原因,北京的市民無法知道,連廠里的工人也是后來才知道的。中國第一顆人造衛星上天,也有酒仙橋一帶十幾個電子工廠的功勞。至于為總參研制、生產的通信器材和計量、測量儀器,為陸軍戰車、海軍船舶制造的電子元器件,更是多得無可計數。
改革開放以后,798和酒仙橋、大山子一帶的保密工廠漸漸脫去了神秘的外衣,由于中國奉行和平發展戰略,對軍隊進行了幾次大裁軍,來自軍隊的訂單銳減,工廠的產能大大過剩,軍品轉民品成為必然的趨勢。為了適應新的形勢,軍隊有關部門將這些電子工廠交由電子工業部管理,后來電子工業部又將798等數十個工廠移交給北京市管理,北京市專門成立了正局級的電子工業辦公室,對這些工廠實施統一管理。自此,798和數十個兄弟企業一起融入了改革開放的大潮,和計劃經濟時代有著根本區別的是,這些企業首先要解決的是生存問題。雖然有了新的上級機關——北京市電子辦,但電子辦已經跟過去計劃經濟時代的上級單位截然不同了,電子辦不再下達生產指令,也不包銷工廠的產品,企業生產什么產品,銷向哪里,賣多少錢,都由企業自己決定。當然企業員工的工資和福利待遇,也要由企業自己負責。這確實是一個從未有過的挑戰,當然這不是對酒仙橋一帶的電子企業實行的特殊政策,而是北京市所有的國有企業都被政府斷了奶推向市場。
798人沒有畏懼——畏懼也沒有用,幾千人需要吃飯,首先要掙回每個職工的工資。這可不是說著玩的,企業必須要有暢銷的產品。798原來都是部隊訂單,自己從來沒有跑過市場,現在所有產品都要依靠市場來銷售。好在軍工人有著良好的素養和紀律,廠長一聲令下,所有的人都動員起來,跑市場、跑客戶、搞調研、搞開發。開始比較順利,局面很快就打開了,798人撈到了第一桶金,不僅為職工按時發放了工資,還比計劃經濟時代多了不少。福利待遇也提高了,工人們不僅拿到了較高的工資,還拿到了不少的獎金。但后來由于境外電子產品的大量進入,還有民營企業的勃興,798的日子越來越難過。
798人在思考,相鄰的兄弟企業也在思考。
這時候798有了一個機會,那就是中央美院由于要搬離城里,一些畫家看中了798的老廠房,打算租下來畫畫用。另外還有圓明園畫家村的一些自由職業畫家,由于圓明園進行環境整治他們呆不下去了,在遷移的過程中這些流浪畫家也看中了798的廠房和工人休息間。還有一些來自外國的藝術家,他們嫌城里的房租貴、環境嘈雜,也來到798尋租。
面對難得的掙錢機會,798干部職工百感交集,甚至有些本能的抗拒——雖然閑置的廠房能賺些錢是件好事,但覺得租給畫家的事如果傳出去,面子上會不太好看:一個曾經叱咤風云、為共和國電子工業立下汗馬功勞的軍工大廠,居然淪落到靠收房租來維持生計的地步!
其實這不僅僅798人的顧慮,也是當時政府有關部門的顧慮。因為人民共和國歷史上沒有讓畫家進入大工廠進行創作的先例,工廠變成藝術家的創作區,這多少讓人覺得違反常理。多年意識形態的熏陶,使人們當然地認為工業是經濟基礎,藝術只能從屬或依附于經濟基礎,現在藝術要成為工廠的主宰,這個確實有點不合常規。
但798人還是在一番思考之后大膽地邁出了腳步,他們不僅把廠房租給了中央美院的畫家,還租給了圓明園來的自由職業畫家,也包括來自美歐的外國藝術家。當然這都是低調的,廠方不希望更多的人知道,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開了口子以后,越來越多的藝術家、畫商來到798租房,而且不限于畫家,還有詩人、樂隊、期刊雜志、展會、古董商,這些人不僅在這里創作、演出,還攜家帶口住在這里。于是又引來了經商者,他們在這里開辦書店、網站、咖啡館、飯館、酒吧、商店、小賣部……為這里的畫家、雕塑家、詩人、歌手、媒體等提供后勤服務。
798于是成了一個創作和生活設施齊全的藝術基地,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藝術基地名聲越來越大,吸引來大批的參觀者。
不管798人愿意不愿意,它被放到了焦點上灼烤。贊揚、支持的人很多,尤其是在文化界、知識界、教育界,當然批評的人也不少,甚至要求立即中止和藝術家簽訂的租房合同,收回廠房搞開發區或商業地產。一時間,798成了20世紀90年代中期首都北京一個不斷發酵的群體情緒多棱鏡。圍繞著798的前途和走向,已經安居在此的上百名畫家、詩人和財力雄厚的開發商、地產商也在進行激烈的角逐。這期間798廠區里幾乎每天都有搬遷與反搬遷、漲價與反漲價的告示出現,媒體記者也參與進來,每天報紙上都開辟版面,對798現象進行報道和評析。
誰也沒有想到,畫家們居然占了上風,他們不僅獲得了廣大公眾的支持,連政府的天平也偏向了他們。財大氣粗的實業家、地產商終于敗下陣來,夾著皮包從這塊他們認為是財富高地的工業區撤離。當然這也就意味著798人要跟電子工業徹底說“拜拜”,敞開大門迎接來自全北京全中國甚至全世界的藝術精英。這里將成為藝術家的孵化器以及藝術和文化產業的聚集區,純工業和純地產項目將遠離這里。
一個電子工業的大廠變身為一個滿街都是畫家、音樂人的藝術聚集區,共和國電子工業的痕跡將變成背景和陪襯,對此798人心里也是有遺憾的。一位原來在回民食堂炒菜的工人師傅說,我既想著回廠里看看又懶得回到廠里,因為老廠房一點沒變,而廠房里已經面目全非!這是798人面對時代變化發出的感嘆,既平靜又糾結,既溫暖又沉重。798人曾經創造了輝煌的歷史,現在他們退到了幕后,成了一出正在上演的時代大戲的燈光、場記、舞美,甚至是搬運工、清潔工、送飯人。雖然每個798人都能夠平靜地接受這一社會角色的轉換,但歷史終歸是割不斷的,一座規模宏大的工廠,最終變身為一個藝人如織的藝術聚集區。
798的變身被媒體和社會學家稱之為“窯變”。窯變是指燒制陶瓷時,工匠在坯體上涂抹各種釉漿,在高溫的作用下不同釉漿相互滲透變化,于是釉面出現了特異的顏色。從這個意義上講,用窯變來形容798的變身確實既準確又傳神,只不過798身上涂的不是釉漿,而是一座城市的歷史。
(摘自當代中國出版社《當代北京798史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