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君
《史記·李斯列傳》開篇寫到:“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時,為郡小吏,見吏舍廁中鼠食不潔,近人犬,數驚恐之。斯入倉,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于是李斯乃嘆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
結尾處如此寫丞相李斯之死:“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論腰斬咸陽市。斯出獄,與其中子俱執,顧謂其中子曰:‘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秦朝是沒有詩意的,秦人是反抒情的,所有詩意都已被始皇、李斯們取消。而深情的司馬遷還是給李斯保留了一點詩意——成功后又徹底失敗的李斯,死到臨頭唯一可再說一說的就是無法回去的田園生活。
為秦帝國也為一己生存奮勇搏殺的李斯,面對一幕又一幕兔起鶻落的驚險,有時會涌起故園之思,念起昔日楚國上蔡的田園生活,念起率領小兒、黃犬出上蔡東門追逐狡兔的情景。
回望來路,是如此清晰,但李斯明白,此生是回不去了。
那是一個取消一切回旋余地的時代。不僅有形的田園被取消,無形的精神田園也被徹底取消了;老鼠與黃犬,以它們靈敏的趾爪,爬搔過李斯的一生,使盡了鼠輩伎倆的李斯最終卻連黃犬田園也成妄想。
荀子有兩個著名學生:李斯、韓非。李斯助嬴政完成統一大業,成為千古一相;韓非將法家學說推向極端,在秦朝幾乎被奉為圣人。荀子的這兩個弟子,有能量、能折騰。荀子以高壽善終,兩個弟子卻皆以慘烈方式謝幕。
荀子以人性惡為立論出發點。“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荀子·性惡》)。偽,即人為;人性是惡的,善是禮樂教化人為努力的結果。并且他說“途之人皆可為禹”,只要設計好制惡路徑,人性雖惡,而善是可以期待的。荀子比主張性善的孟子多些對人性的洞悉,卻仍然信任人性。李斯、韓非那里,顯然把老師支撐門戶的某種東西弄丟了。
李斯那顆雄心,時時呼應著騷動不安的戰國天下。生死存亡是逼到列國眼前的現實,激烈的思想交鋒令最后的士人坐立不安。荀子堅持他的溫厚言辭,李斯心靈里卻早已戈戟森嚴。這個一無所有只有一顆雄心的士,念叨著“得時無怠、得時無怠”,急吼吼奔赴秦國去了。
荀子對這個弟子早就心存憂慮。《荀子·議兵》篇記載這樣一段師徒論辯。李斯說:“秦四世有勝,兵強海內,威行諸侯,非以仁義為之也,以便從事而已。”李斯把秦朝累世強盛的原因,歸結為秦能做到“以便從事”,即怎么有利就怎么去做,只講目的,不擇手段。荀子大約生氣了:“汝所謂便者,不便之便也。吾所謂仁義者,大便之便也。……秦四世有勝,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軋己也,此所謂末世之兵,未有本統也。……今汝不求之于本而索之于末,此世之所以亂也。”荀子明言李斯重功利輕仁義是本末倒置,尖銳指出不可一世的秦兵其實是“末世之兵”。荀子看到,這個吱吱嘎嘎張牙舞爪的強國,缺少支撐其遠行的“軟件”,荀子能想到的軟件當然只能是孔儒。聯系后來李斯及秦帝國的命運,不能不感嘆思想家的溫厚與深刻。空喊仁義道德的確常常無用,但將其公開拋棄踐踏羞辱卻可能導致災難性后果。
李斯、韓非正好就是這么干的。
嬴政極易傾向刻薄殘忍,可視為列祖列宗的“造化”及宮廷生活的培養。
有了李斯這顆“文膽”之助,嬴政對“武功”也更具信心,統一天下步伐大大加快了。從公元前230年滅韓,至公元前221年滅齊,十年滅六國,滅人之國渾如探囊取物。一個空前的大帝國從六國廢墟上挺立了起來。可是,這是一個缺少潤滑劑的帝國,一邁步便吱吱嘎嘎。嬴政和李斯都不容易或來不及想到,帝國是需要“軟件”的。
能簡化統一的都簡化統一了,各項“事業”都在向始皇所追求的極致推進。李斯適時登場了。“臣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史記·秦始皇本紀》)。與《諫逐客書》為外客士人張目的偉岸姿態相反,此“奏折”呈現的完全是刀筆吏嘴臉。作為實現輿論一律的根本措施,黑暗的“焚書坑儒”事件出現了。
統一不久,李斯晉升為丞相,是為千古一相,他所恐懼的卑賤之位被徹底擺脫。
始皇巡幸梁山宮,遠遠望見眾多車馬簇擁李斯經過山腳,不高興了。宮中有人打小報告給李斯,李斯立即減少了車馬數量,自然又有人向始皇打小報告。始皇追查泄密者,查來查去無結果,便殺掉了當時所有在場近侍。始皇無懼鬼神,惟迷信暴力。在這個血腥淋漓的帝國,留下誰、碾碎誰,看上去實在是一件偶然的事。李斯知道自己這個帝國二號人物是多么渺小了。
“黃犬之嘆”,那是司馬遷想象中的李斯的家園之嘆。
這真是一個“與傳統觀念徹底決裂”的時代。李斯、韓非,其思維就是斬草除根式思維。在秦朝,從體制到個人都絕無自省反省。這是一個廣泛閹割的時代。在極權統治者眼里,世界必須是一個閹割過的干干凈凈的世界,一張白紙沒有負擔的世界。韓非就極力想成為帝王閹割天下的手術刀,他因此先把自己徹底閹割。韓非之前,人是有逃避之路可走的。老莊是一種逃避,儒家獨善其身是一種逃避,退處巖穴也是逃避。貫徹韓非理論,所有人便欲逃無地。韓非對巖穴之士也大張撻伐,認為那是對君王權威的蔑視挑戰。一個不許任何人有任何精神堅守的體制,竟然迅速挺立在大地上,寒光凜冽,巍然赫然。沒有人能把當作家園,它也不許任何人有屬于自己的家園。
沒有家園,只有叢林。英國人托馬斯·霍布斯于1651年所出版的《利維坦》一書中首次提出“叢林法則”概念。叢林法則下的社會,弱肉強食,贏者通吃,沒有道德,沒有憐憫,只有冷冰冰的食物鏈,所有人都不惜以他人為犧牲。在秦朝,通吃是做到了,但傳之萬世的通吃是不存在的。強者并沒有進天堂。約在1515年,意大利人馬基雅維利將其叢林法則意味極濃的《君王論》一書獻給權貴,為了能讓統治者攫取、鞏固權力,馬氏可謂處心積慮。對比閱讀,卻不能不承認,《君王論》雖具無恥傾向,但其人文色彩、人性溫度遠遠高于《韓非子》。
不讀歷史,感到二千年很遠;讀了歷史,感到二千年很近。短促又悲慘的秦朝,像個驚嘆號一樣矗立在數千年皇權歷史的起點。接過皇帝稱號、秦氏體制甚覺受用的歷代帝王,卻無人能正視始皇和他的功業,總是將他罵一罵、貶一貶以示自己正確。
黃犬,家園里的那條忠誠的狗,你還記得你那位年輕的主人嗎?很可能,丞相過得還不如一條狗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