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沖：“硬挺”的鋼鐵人生

劉莉娜

強直性脊柱炎，這種發病率不超過0.3%的疾病，因其不可逆性的發病規律被醫學界稱為“不死的癌癥”。但被眾人所知，大概還是因為當年正紅的小天王周杰倫因此而免服兵役的事件吧。然而事情過去那么久，周董依然唱唱跳跳，所以很多人比如我都漸漸以為這只是個名字比較恐怖的小病況而已——直到我見到被這個病癥折磨了幾十年的翻譯家王志沖老人。看到他筆挺而僵硬地難以舉步，想到他半個世紀都無法彎腰、坐下哪怕一次，才深深感到這疾病的嚴重和可怕。然而當我十分小心地擇詞問候王老“您看起來很有精神很……筆挺”時，王老卻毫不在意地爽朗一笑——“何止筆挺，比‘挺還挺，就是硬挺。”

其實這一次來探訪王志沖，除了對老翻譯家的仰慕和關心，在我心里還存了一點小小的私念。家住鎮寧路的王老前一陣子因為蝸居的老公房被熱播綜藝節目《夢想改造家》選中進行改造而很受關注，但我看完后的重點卻完全不在老房子“魔術轉變”本身，真正打動我的是節目里王老的那一張笑臉——是的，著作等身卻蝸居斗室，在文學天地里自由翱翔的思想卻由于身體的殘疾而不得不被禁錮在45平方米的空間里，相伴多年的妻子也因為勞累而身體愈差甚至開始記憶退化……這其中的任何一項都可以讓人深感不平甚至不幸，然而正經歷著這些的王志沖老人面對著鏡頭卻一直在笑。那張白發蒼蒼然而發自內心的笑臉在那一大片旁人看來灰暗不堪的生活陰影里顯得太過明亮，以至于我非常想要見一見他。

“我沒有手稿，都是妻子的手抄”

看過那一期《夢想改造家》的人應該都記得，這個幾乎從頭到尾都在樂觀微笑的老人唯一一次落下眼淚，就是在談及自己的妻子——他說她一輩子都是自己的拐杖，現在老了病了，自己放下手中的一切去照顧她，哪怕是安生立命的翻譯和創作，也是應該的。而在他身側的鏡頭里，憔悴而瘦弱的妻子鄭懿與早年照片里活力精致的形象幾乎判若兩人，可見這長長的五十多年的陪伴里她曾經付出了多少。“可不是，生活上的照顧暫且不說，”談及老伴，王老的眼里充滿溫情：“前陣子上海資料館來向我征集當年翻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手稿，我這才意識到哪里有什么手稿，這么多年以來，我的每一部作品都是由我妻子整理謄寫成最后文稿的，都是她的筆跡——這么想來，說我的每一本書都是我倆一起‘寫的也不為過。”

說起和妻子的相識，王老表示還有一個人不能不提，那就是他當年在格致中學的老師：“湯老師是我生命里的貴人，也是媒人，是影響我人生的人。”原來，王志沖在十五歲時就突發疾病，病情在短短的幾天里急速惡化，很快他就不能下地走路了。十幾歲的少年王志沖只能每天躺在床上，“難道要這樣一直躺著等死嗎？”這樣的現實讓王志沖感到絕望。然而當他以為自己的人生從此深陷黑暗的時候，第一束陽光卻適時照亮了前路的方向：“那時候我真的快要堅持不下去了，然而有一天，我的恩師湯老師上門來探望我，還給我帶來了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湯老師的到來改變了王志沖的生活，她來看望他時，帶了一個網線袋，里面裝了幾本書，其中就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讀完了這本書，王志沖深深地被英雄保爾·柯察金所感動，更被該書作者、嚴重殘疾者奧斯特洛夫斯基所感動。保爾成了王志沖心中的偶像，從此，他開始“強制”自己通過電臺自學俄語，“因為多學些俄語就可以多了解一些‘偶像的故事嘛。”于是，被疾病控制了身體的少年王志沖從文學里找到了可以任心靈馳騁的全新天地，他開始走進俄國文學的巍峨殿堂。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對于每個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時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這樣在他臨死的時候就能夠說：‘我已把我整個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而斗爭。”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保爾柯察金的這段精彩的內心獨白曾經影響了一代人，但對于王志沖來說卻更是意義重大，當他通過自學俄語第一次從原著里看懂這一段既熟悉又陌生的自白時，他已然為自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而命運之神也開始格外眷顧起這個堅強的年輕人來，還是那位湯老師，把當時還是格致中學少年輔導員的鄭懿帶到了王志沖的面前。“她來和我商議給學校里的孩子作報告，一見到她，我就有些心動的。”雖然眼前的老伴早已褪去了少女的明麗容顏，但在王老的心中，她永遠還是當初的美麗模樣。隨著彼此的相互了解，這對志同道合的年輕人漸漸建立了感情，最終鄭懿頂著種種壓力，放棄了其他機會，毅然走進了王志沖的生活，從此兩人同甘共苦，相濡以沫，攜手走過了半個世紀。“那時候我已經因為疾病而幾乎無法行動，是我的妻子買來了拐杖，逼著我站起來練習，扶著我一步一步學走路。走12級樓梯，最初我需要一個多小時，后來只要幾分鐘。”可以說在這一場半個多世紀的婚姻中，妻子一直就是王志沖的拐杖。

也許是因為在日常生活和翻譯寫作上都要照顧丈夫讓她消耗了太多精力，如今已然白發蒼蒼的鄭懿開始出現記憶和智力的衰退——就像一根緊繃的弦忽然松了，她以前勉力支撐的那些堅強都開始瓦解，整個人有時候脆弱和天真得像個孩子。“以前一直是她照顧我，現在我也應該照顧她的，可是我又行動困難，就辛苦了我們的女兒。”我們前去拜訪的這一天，從進門起，王老的妻子就躺在床上休息，聽到動靜也就翻個身轉向里去——對于緊繃了大半輩子的她，如今過一段稍稍松弛的生活又怎知不是一種眷顧呢。而王老的女兒則代替了母親忙前忙后，今年已經退休的她本該享受生活，但因為父母的這個情況，她還得日日乘公車來“報到”，“早晨來，晚上走，跟人家上班下班一模一樣”。這讓我忽然想起節目里的一幕，當時應該是女兒忙完一天要告辭回家吧，她先把父親攙扶到床邊，幫著完全不能彎曲身體的父親以一種特別僵硬的方式躺倒、慢慢挪動躺好；然后對母親說“再會”。而此時的母親卻忽然像個孩子似的哭了出來，“不要再會”，她說，一邊拉著女兒的手，一邊指著床上的王志沖：“不要再會。不要他走。不要再會。不要他走。”我能想象那是她積壓和隱藏了多年的懼怕吧，在她要成為丈夫的拐杖的那些日子，她必須堅強，然而有朝一日因為疾病忘記了偽裝，所有的脆弱都爆發出來了。“我不走我不走。”王志沖望著老伴笑。“不是爸爸走，是我回家啦。”女兒也望著母親笑。然而就是這有哭有笑的一幕，幾乎讓電視機前的我哭掉了半盒紙巾——命運對這個家庭并不溫柔，可是他們卻溫柔地與之和解了。

“翻譯與創作，就像左手和右手”

就像在電視里看到的那樣，王志沖現在的寫字臺是節目組的設計師為他特別定制的，平時看起來就是一張比較大的桌子，但中間有一部分桌面卻可以通過控制器自動升降和調整角度——因為強直性脊柱炎帶來的病變，王志沖不僅膝蓋畸形、髖關節強直、腰背不能彎曲，甚至連左右轉動脖子和上下低頭的動作對于他都是無法做到的，所以當他用電腦寫作的時候，顯示屏就必須放在和他站立時的視線等高的位置。“現在已經鳥槍換炮啦。”樂觀的王老一邊“硬挺”著滑動鼠標，一邊給我們看他以前那張“工作臺”的照片：只見一張四只腳的木質小桌子被疊放在一張大桌子上，上層的桌面和下層的桌面都堆放著大量的書，然而就是在那樣一張特殊的“書桌”上，王志沖克服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翻譯與創作了70多本書，共600多萬字，同時發表過各類文章超過1000篇。

可以說，王志沖的文學之路是從翻譯開始的，成就除了廣為人知的“鋼鐵系列”，還有他最愛的兒童文學“阿麗薩系列”。阿麗薩是王老早年翻譯的科幻小說《地球女孩外星歷險記》里的主人公，在王老翻譯的諸多著作里，他自己最喜歡的除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之外就是科幻類小說尤其是“阿麗薩系列”。阿麗薩代表著自由、快樂和機智，在科幻小說里她總是能化險為夷，擺脫困境，建立奇功。當然，王老對阿麗薩的偏愛除了她天生善良可愛的性格外，還與原著的作者季爾·布雷喬夫之間的深厚友情有關。王老與布雷喬夫之間可謂至交，王志沖翻譯其作品數量頗多，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布雷喬夫本人平易近人的性格深深感染著王志沖。在長達十幾年的時間里，兩人書信不斷，經常互通近況，彼此交心。王志沖在翻譯時遇到什么問題，布雷喬夫總是及時地鼓勵和幫助他。“沒有我的朋友，我就不會翻譯出很多小朋友喜愛的科幻小說。”王老深深地懷念這位已去的故人，“沒有他，我也不會認識阿麗薩，也就不會有那些與之相關的快樂了！”

布雷喬夫孩童般天真的性格同樣感動和感染著王志沖，他回憶說，“1996年6月5日，布雷喬夫寫信對我說：‘我有了一件喜事——少兒讀者認定我是本國的優秀作家。這種評選活動一年一度，在俄羅斯中心兒童圖書館進行。該活動不允許成人插手，由孩子們自己決定一切。字里行間充溢著其時已六十二歲的老作家孩子般的喜悅之情。和這樣的人接觸多了，自己也覺得自己變得年輕了呢！”此后，王志沖一鼓作氣翻譯了阿麗薩系列的多個代表作，有《地球女孩外星歷險記》《入地艇》《獨闖金三角》《大戰微型人》等等，這些作品也為王志沖在孩子們心中贏得了眾多喜愛。遺憾的是，2003年9月，布雷喬夫溘然長逝，據說在此之前他創作的一部以“王志沖”為主人公的科幻小說在俄羅斯已經付梓，這部小說正是作家與翻譯家之間友誼的見證，但布雷喬夫再也來不及看到這本書的問世了。

除了翻譯作品，王志沖也一直在進行著自己的寫作事業。“我最近的主要精力就是根據整理的材料創作完成一套《四游記》。”據王志沖介紹，這套神話故事是根據明代神魔小說《四游記》改編而成：其中《東游記——八洞神仙》的主旨是抑惡揚善、以和為貴。八仙相繼得道的情節環環相扣，加之讓主要反角曹景（曹國舅之弟）起“串聯”作用，消除了松散、零亂的弱點。這一版本八仙過海的故事著力渲染“和為貴”的理念。《南游記——三眼華光》以孝為紅線，貫穿始終。燈花所變的華光，后成為靈芝夫人的兒子。父被殺，母被劫，華光為救母歷盡艱險，大鬧天宮、龍宮、地府。順風耳、千里眼、黑臉包拯、紅臉關云長的出場，增添了小說的趣味性與幽默感。《西游記——天大圣》頌揚大無畏精神，有煉毫毛兵、斗獅頭怪等段落，末尾還安排了悟空再斗二郎神等情節，稍顯新意。《北游記——如意將軍》則贊美堅忍不拔、寬大為懷的精神。白玉如意所化的如意將軍，和華光、悟空的奇異出身相映成趣。如意一再遭挫折，受考驗。他降魔伏妖，也自具特色，即寬大、寬容、寬恕。百花仙子和青蛙神的頻頻出現，賦予作品以更多的童話色彩。

除此之外，王志沖也把自己這么多年來的人生經歷和譯作過程寫成了《鋼鐵情緣》和《十分耕耘》等一系列自傳題材的文字。談及創作動機，王志沖坦言：“近年病殘加劇，外出極度不便，喪失了許多交友敘衷腸、觀光拓視野的機會，但用于讀書、思考、翻譯、寫書的時間倒是大大增多了。”這番話說得輕松通達，實際上年逾八十的王老患病已有六十多年，病魔侵蝕著他的每處關節和每寸肌膚，只要站立時間超過1個小時，王老的身體就會像針扎一樣鉆心地疼，腳也會腫起來甚至裂開傷口，“以前我的一天還可以在早、中、晚三個時段各讀寫一個鐘頭，近年來已經只能每天堅持一個鐘頭了。”但即使這樣他依然可以化苦為樂，以簡單對復雜，覓曲徑以通幽，幽默地把在這種情形下的勤奮著書自勉為“十分耕耘，一分收獲”。

其實收獲又何止一分呢。就在今年（2014年），王志沖當選為第五屆“全國自強模范”，并受邀于5月前往北京接受習近平主席的接見。雖然因為身體原因他無法親去，但據說在會議上張海迪向習近平主席贈送的唯一一本書正是他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當時因為我幾乎無法獨立出門，是張海迪身邊的一位官員來上海見我的，把那本書帶走之后，就在會議當天，他給我打電話‘直播了贈書的全程。據說習主席收到我的書之后，還當場即興地講到了我和這本書。”在說這些的時候，王老的臉上掛著他一貫的和煦笑容——在面對艱難的時候它沒有分毫黯淡，在面對殊榮的時候亦不曾多一份喜形于色，這樣真好。